在臨摹實習進行了一段時間,我的畫作步上軌道后,我便四處走走看看其他同學的臨摹作品。
有些同學在我的那一廳同樣臨林布蘭的其他作品,卻也有不少同學臨印象派的,也不能說印象派的畫比較簡單,因為筆觸色彩清晰可見,出錯時也較為容易看出來。但在這里的展示廳皆為天光,沒有任何投射燈照射,光線色彩趨向一致,而我的區域,在觀光客進入參觀之前沒有開燈,進入后燈就開了,這是兩種非常大的色溫反差,我相信原作傾向未開燈之前,但是一旦開了燈,就會一直開到結束,這占去了2/3的時間,這讓我不得不反復修改,找到平衡。另外,我也發現了幾個有趣的現象,同學的輪廓線勾勒得異常細致,毫無修正的痕跡,居然形可以抓得那么準!后來老師來指導時,說出了這背后的秘密。他們全部都是用描的!他們回去找到一樣的作品,等比放大到和畫布一樣的尺寸之后,再描到畫布上。突然間覺得自己像是個白癡一樣,這么努力的打輪廊,準確度還不及描的。
鐘敦浩作品
但想想,畫家是直接面對立體的實物,他對于造型的判斷是第一手的,我們再怎么準確,也不及實物本身,再者,當輪廓準了,接下來只要好好學習技法就好,不會受到形不準的影響。這我是能夠接受的。但另一個學生的做法我就沒辦法接受了。
她在我的左后方臨摹,是一個圣彼得堡師范大學的女生。她一開始只用黑白上色,做一張基本黑白素描。我一直在訥悶,她究竟要干嘛,接著,連續幾天都沒來,再出現時,她將畫布整張刷上褐色棕色的薄油,就這樣,她就結束了臨摹!
林布蘭最好是這樣畫啦!做學問不求甚解,只做表面功夫,完全扭曲了臨摹名家作品的本意。我們在作品臨摹的過程中去體會畫家創作的思想和過程,每筆的鋪陳都有其道理,欠缺這個認知,你和大師作品便失去溝通的橋梁。而現今的快餐文化正在一步步地腐蝕著我們,已經沒有人會再做早期人所做的事了,我無法說這是好是壞,只能留給時間去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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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臨摹實習課之后,那年的暑假我不打算回臺灣。去年去了黑海,總覺得還有很多要畫,去外辦辦好了簽證,實習一結束,我就買了火車票出發前往烏克蘭。
這次是一個人前往,住宿部分,以我的經驗,到了再找就好,就這樣一路上計劃著想畫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火車慢了下來,準備進入烏克蘭境內,海關警察上來列車,一個一個拿著護照核對身份,其中一人走到我的面前,我出示了證件,他一開始對我的出現有點訝異,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騷動,一下子,好多警察圍在我面前,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們也不跟我說。
其中一個胖警察留下來問話,讓其他人繼續查后面的旅客。他詢問了我的目的地,來的目的,要待幾天,要住在哪里,這些都是例行性問話,我也不覺得怎么樣,更何況我說出寫生的目的,他們應該會非常開心。
殊不知,這位胖警察居然要我下車,不得入境,還說如果不照做,就要把我的東西丟出去,并且拘捕我!開什么玩笑,我可不是被嚇大的,我的俄文現在溜得很,也不是第一天來的生瓜蛋子,想嚇我?我讓他講個理由出來聽聽,但他就是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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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我看到在他后方有一個護士,我正訥悶著護士上來干嘛,她蹲了下來,溫柔地說,因為我是持TW護照,政府規定,中國大陸、中國臺灣和新加坡都不得入境。我更加疑惑了,我去年才來過呀!這時她才說是因為SARS的關系,禁止以上地方的人民入境,這時我才了解到原因,但我已兩年沒回臺灣了,卻也無法讓他們改變規定。這是一個法律規定,我認了,拿了自己的行李下車,此時,整輛火車已經延誤了一個小時。
我隨四個荷槍實彈的海關警察下車,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搭的火車離去,車上的人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就這樣,我突然被安排在一個極度未知的命運里……
這是一間約8坪大的居室,兩張簡陋的單人床,在靠近天花板的墻上有個很小的對外窗,看起來是挺干凈的,有可能是他們的宿舍,但再細看,什么都沒有,有可能是臨時的拘留室。
我坐在床沿,看著我的登山背包,它沒被丟掉。想想自己坐了28個小時的火車,迎來的卻是一個未知的前景,我感到精疲力盡。接下來要看他們怎么發落我了,坐牢?遣返?放行?最樂觀的我不敢想,只要別坐牢就好。
有人在外面敲門,一個警察走了進來,就是剛剛那個惡狠狠的警察。他突然換了個態度,手里緊握著帽子,壓低了身子問我是不是要去黑海寫生,我回答:“是。”他再問,能不能幫他畫張素描。
我艸(一種植物)!畫素描!?現在?我被關起來了惹!我深知此刻不該與他們交惡,我只能冷靜地回答素描需要的時間比較長,不如速寫好了,此時,他轉頭對著門口外面開心地點點頭,我才知道,外面都在排隊等著我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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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我對面的那張床,光線從斜上方射了下來,我無奈地拿出了工具,指示他頭轉向不同的角度,他居然乖得跟只貓一樣,我的興趣來了,我叫他頭轉過來,又轉過去,帽子拿掉,帽子再戴上,果然訓練有素,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姿勢我早標明了,不玩白不玩!不過,畫畫時,我還是很認真的,在完成這張速寫后,他開心展示給他的同袍看,大家給予他羨慕的眼神,就在下一個人要準備讓我畫之時,隊長的傳令兵進來要我去做筆錄了。
隊長坐在辦公桌前,示意讓我坐下,并問了一些相關問題,他看起來是個正直的人,應該不會勒索或者做出加害我的事。
沒想到,此時,他居然也要我幫他畫一張!我又是心里一連串咒罵。畫完后,他叫了傳令兵進來,說要復印放在各邊境海關的公布欄!直到此刻才是真正的做筆錄,他謄抄我的護照數據,讓我在表格上蓋手印、在身高標尺圖的前面拍照,一切規格,比照犯人辦理。我也趁著他抄護照數據時,偷偷地畫了一張速寫,以茲“紀念”。
接著,就是我們的談判時間,他知道我只是非常單純的想要去寫生,我也知道他是在盡一個邊境海關的責任,在彼此的溝通之下,我同意回俄國,等到疫情結束后,他們是非常歡迎我再回來的。
在將近六個小時的拘留后,我帶上了我的行李離開這個“小黑房”。所有海關警察在月臺邊列隊歡送我,并祝福我平安回到圣彼得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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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部老爺車,交車時,把很多要注意的事記了一遍:備個汽油桶、電池;不去小加油站,避免里面有參水,如果遇到冬天,你的油箱就會結冰;備個鏟子在車上,冬天要換雪胎,這樣車子的抓地力會更好。
第一個交車日是在十月開學前,俄國已經是秋天了,金黃色帶綠轉紅的色調異常迷人!我很興奮!終于可以自己開車自由地去想去看看和畫畫的地方了。
我把畫具和換洗衣物搬上車,就這樣出發了!每次出城都會遇到大塞車,我緩慢地前進,大約塞了一個多小時后,車流漸漸順暢。不一會兒,忽然發現,筆直的鄉村公路上,只有我一部車。
這是我第一次在俄國感到這樣的輕松自在,我將車窗搖下,冷冽的風從窗縫隙中吹了進來,腦中的思緒更加地清醒:我的油桶呢?我的備用電池呢?我的手機呢?哦,我從來沒有手機過,我有緊急聯絡電話嗎?我什么都沒帶!我只帶了畫具!真是不要命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沒有緊急救援備品,我只是急著出來寫生,卻沒有任何可能在發生緊急狀況時能救我一命的工具!不管了!了不起往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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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提心吊膽地開了兩個小時,期間看到了指示路牌,說前方出口可到達小鎮老拉托加。是那個小鎮嗎?14世紀時,俄羅斯文化及歷史的起源地之一?我踩下油門,急著要去看看這個小鎮,就像在海上漂流后看到船的迫切。
車子開進小鎮,發現這個地方的氣息非常傳統,人口稀少,有低矮的房子、漂亮的教堂和一望無際的森林。我懷疑這里不會有給我住宿的地方,但,幸運的是,有一間簡陋的酒店,我停好車,一群小孩圍了過來,他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并且紛紛跟我要錢。我將他們支開,進了酒店登記住宿。
這是一個古老而美麗的小鎮,抵達時值深秋,為這個小鎮抹上了一絲涼意,卻似乎更符合它的面貌。
我的計劃是寫生,但更多的是深入體會這個古老而偉大的國家,這類的小鎮無疑是最好的切入點。它的面積真的很小,地理位置略高,一條拉托加河流經市區邊沿,完全符合古代居民建設造鎮的優越地理條件。從房屋數來看,它沒能發展成一個大城市,似乎是因為當時的居民有著另外的考量。
一個下坡路段,我瞥見秋林圍繞著兩座古老教堂,畫面像極了列維坦似曾詮釋過的風景畫,我的第一張《深秋》,就在這下著小雨的小山坡上,用著帶著古老氣氛的筆觸,誕生在我的畫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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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天氣不錯,俄羅斯的秋天氣溫約莫九度,溫暖的陽光輕柔地灑下,有著一種被擁抱的暖心感。我在河邊坐著,看著對岸的秋林,光線下的黃與紅,是飽和而明亮的!有別于昨天的深秋,今天是光與色彩的最佳協奏曲!我畫著畫著,一艘小舟緩緩地從對面駛來,是位老奶奶掌舵,前面站著一位小女孩,她輕快地跳下船,手里拿著一個麻布袋,想是要來對面這里買日用品。祖孫二人好奇地看著我作畫,小女孩不發一語地走了,留下了老奶奶,她看著我,悠悠地說:“跑到這么遠來畫畫啊?”等到小女孩買好回來了,祖孫倆又劃著小舟緩緩地到對岸去了。
我有幾分惆悵,曾幾何時,我也想要追求這種云淡風輕人自在的淡雅生活,不與人世爭,或許以后吧……我在這個小鎮洗滌了心靈,也沉淀了思緒,我很感謝自己做了這樣的一個決定。或許,真的有一天可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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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臺灣的次數并不多,主要是怕自己怠惰,而每次回去,待在家里一個星期之后就又開車出去旅行了。主要是看看自己熟悉的地方及不熟悉的地方,看看自己能否用不同的眼光來看這塊土地。
留學快要到盡頭了,我總是要回來創作,不想到時候熟了那里,卻忘了這里,搞得自己像個假洋人。
而每次回俄羅斯之后,卻又得趕快步上軌道,只怕自己一旦松懈,就會喪失了所有可能讓自己進步的機會,而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散步和購物。藉消費來和生活接軌,口語表達能夠更順暢,重新提醒自己:你還年輕,別懶惰!在這種時候,我喜歡用極小張的紙和自動鉛筆畫街上的建筑物,它讓我心情沉淀下來,專注于眼前的一方小天地。
這些小畫約一個拳頭大小,不用橡皮擦,務求精準掌握造型,細節和透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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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俄留學的第五年,我邁進了四年級。我的學習進度一如往常,油畫、素描皆有可拿得出手的作品,唯獨構圖,天啊!怎么這么的難,我快要畢業了,而構圖一直以來都是我心中的那塊跨不過的關卡,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真正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一個早上,上完了油畫課,我到一樓大廳的書店看書,準備回去上素描課時,教授列賓剛好走了出來,他看著我若有所思,然后一把抓住我,對我說:“美院要在全部學生里面挑三個最好的學生,然后又從里面選一個,而你是三個里面的其中之一!”
不過到今天,我還不知道挑選答案——就是沒有的意思!說實話,我是一點感覺也沒有,我有很多問題尚待解決,他們把我放到哪個位置都不關我的事,我的人生不需要這種頭銜。我現在在煩惱著,什么樣的題材可以作為我的畢業創作題目,我想到了冉茂芹老師的巨作《先民渡海》。
可是,對于我而言,我又不是外來的移居者,這類型的題目究竟和我有什么連結呢?我想到了自己的留學路,我想到了自己的創作路。我們永遠在探索著新世界,在我到俄羅斯之時,在我回臺灣之時,在我展開另一段新生活之時!出于對冉老師的尊重,我特別打了通越洋電話報告冉老師這個決定,他是全力支持我的,接下來,就是我該如何解決這個創作的構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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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教室,有一位女孩子,她來自烏克蘭,是我們班的旁聽生,不用付學費,代價是要當我們的模特兒。在畫她之前,我讀過一篇有關馬利亞溫的描述,他是列賓的學生,在美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有一張掛在俄羅斯美術館的Сомов肖像,據說只用了兩個小時就畫完了!開玩笑!那張肖像有真人等身大小!既然他可以,我不相信我不行,于是,這位烏克蘭女孩便成為我第一張畫與真人將近一比一大小作品的模特兒。
我喜歡在畫對象之前稍微了解一下對方的背景身份,而她的背景卻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她們一家人之前住在烏克蘭切爾諾貝利核電廠附近的鄉鎮里,說到這里,應該就明了了,在核電廠事故后,她們就逃離了那里,母親逃到了意大利,父親、祖母和弟弟相繼在半年內過世!但她一直考不上美院,一個人在這里奮斗。
時隔多年,我不知道她是否考上了,甚至是否還活著,每次當我看到這張畫就會想到她,這位不向命運低頭的斗士——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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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個人的學習進度已經大幅超越了同年級的同學,教授來時只瞄一眼,覺得沒有什么問題就離開,并不會特別說什么,我已經能夠獨立作業了。我進行學院的作業之余,還會另外再找模特兒畫畫,《音樂會上》就是這樣產生的。
那天,教授正在擺和音樂有關的布置,她身穿白色洋裝,手上握著吉它,背景是一片樂譜,這張作業全部都是白色,但對我來說不是太難,很快我就完成了,但接下來離這個作業結束的時間還有一點,我該做些什么才好呢?
想到市中心的藝術廣場旁有一間小型美術館,里面有一張列賓畫的音樂家肖像,我從那里找到了和這張作業相關的元素,于是請模特兒在結束正式課程之后,繼續留下來當我的模特兒。她一口答應,費用另算。我趕緊去美院地下室的木工廠訂了一個大框,繃了畫布。她依舊穿著那件白色洋裝,但外面罩了一件紅色及踝的厚重大衣,這是我在音樂廳常常看到的俄羅斯女子的裝扮,背景我則想象著在音樂廳的大理石柱。場面我設定成:一位喜愛音樂,并且將去音樂廳聽音樂當成是生活一部分的女人,緩緩步入音樂會時的畫面。
我利用每天下午上課前的半小時,每天畫一點。那位列撒克老師看到了,他很喜歡,雖然離完成還有一大段距離,但他趕緊請了列賓來看,我們三人站在這張畫前面,等待著他的評語,想不到,他劈頭就罵!素描沒注意!構圖沒注意!似乎沒有一點好的地方!列撒克趕快緩頰,他們兩人也偷偷瞄我,看看我有沒有生氣,想不到我說:“還有沒有,繼續說。”他們松了一口氣,我們三人大笑了起來!這張作品最后還是沒有時間完成,但我把它帶回了臺灣并且將它繃在畫框上。我愈看它愈覺得它該是一張好畫,于是我憑印象將剩下沒有完成的部分全部畫完整。
這張至今仍然是我最愛的一張畫之一,真希望他們兩人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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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上五年級時,也是我在俄國的第六年,如果用臺灣的學制來說的話,那時候我是研究生一年級。等二年級時,我就要進入單獨的工作室,用一整年的時間來進行教授及美術學院所同意的主題進行創作。我自認自己的創作有些進展,但要在這所有300年歷史的殿堂里呈現自己的作品,實屬笑柄。
單人作業我是駕輕就熟,雙人作業是偶有佳作,我的能力明顯還是需要再加把勁。學院給我的資源已經夠多了,是我的能力不夠,學科課程在今年已逐漸減少,過去的學科,除了解剖外,還有透視、建筑、宗教、哲學、化學、法律……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回憶過去的種種,有許多有趣的事,也有讓自己痛徹心扉的不堪,有看到很多人的黑暗面,也看到了自己的弱點,這些人跟事只會讓我變得更好,我衷心感謝他們的出現,也對為我傷心的人感到抱歉。
某一天的早晨,我準備去上課時想起了當天是我自己的生日,于是我坐在鋼琴前,彈了一首生日快樂歌,就算過了。留學至今,我的家人是我最大的支柱。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留學幾年我都沒有出去打過工,是因為我認為自己必須專心的學習,才不會辜負家人對我的期待。快30歲才出國留學,還是從大一開始念,如果不是家人的支持,我是不可能撐到最后的。
在我的身邊,有非常多的人是很難可以去做他們真正想要做的事的,一位朋友,在紐約讀書,不幸得了癌癥,她被父母強行帶回家接受治療,頭發都掉光了,卻還是念念不忘在紐約讀書時看到的俄國學生的畫作,令她心生向往,堅持要來俄羅斯念書學畫。她的家人是不支持的,我是何等幸運!我非常氣那些不努力的人,我只希望自己能做到極限,帶著滿滿的知識回臺灣和大家分享。
五年級的暑假前,美術學院要做一次畢業創作的小稿審查,主題選擇來源于過去每個學期的構圖題目,當然,也可以自定題材。既然我決定要再畫一次冉老師的代表作《抵岸》,就必須要認真嚴肅地對待,雖不敢超越,但至少不要太難看。過了寒假,我們五年級生就很少在畫課堂上作業了,主要是時間太過緊迫。
我的創作主題暫定為《新移民》。這是一個中性的題目,在地球村的時代,任何時候任何國家都有可能發生。我設定了兩張創作草圖,都是很簡略的構圖,主要是要讓美院知道學生要創作的方向是什么。
這一天總算來了,六年前,我只能仰望著圣殿,六年后,我要呈現自己的能力,而我也即將成為這所世界頂尖的美術學院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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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系辦旁邊有一個小房間,許多學院的大腕都在這里做出決策,幫助學生充分吸收知識。我帶著自己的草圖,放上了畫架,里面坐著幾名導師,包括我的指導教授——列賓,他是一年級的導師、系辦主任、構圖教研組成員,同時也是美院的最大咖,俄羅斯功勛畫家、俄羅斯國家美術科學研究院院士。他的確很牛,但不幸的是他不太喜歡我。
我站在導師面前并沒有感覺到緊張,我只希望他們可以把我畫作的所有缺點告訴我,好讓我知道怎么改,但我知道,他們是不會說得太清楚的,畢竟創作這種東西是不好說的。
孰料,他們看了一會兒后,梅里尼科夫說話了,他問我:“畫的是什么?”我回答:“三百年前,福建沿海一帶,有大量的人民前來臺灣開墾,其中包括不少偷渡前來的偷渡客,只為了尋求更好的生活。”接下來,他便提出一連串的質疑:“他們是漁民嗎?為什么在海上像是在打魚?為什么要偷渡?你想用藝術來替臺灣人民表達什么?”這一連串看似挖洞給我跳的問題,打得我招架不住,我想解釋,但畫作是不容解釋的,一旦用語言去做解釋,這表示畫面的內容有表達不足的嫌疑。
最后,他們還是同意了我的題材,但教授們紛紛不看好這樣的歷史畫,他們希望我能畫張誰的肖像就好。肖像???畢業創作要我畫肖像,畫我最愛的教授嗎?還是遠在7685公里外的父母?我堅持要畫這張,并且請他們務必不要放棄我,因為我如果不畫最難的,等回臺灣后,我便沒有他們的指導了。我說服了他們,也留給了自己一個天大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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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級的暑假,我回了臺灣一趟,但沒有在家久留,待了一個星期,找了些歷史資料,就去了東北角海岸寫生,之后便跑去了大陸人民移居來臺的源頭地之一——廈門。
我準備的尋跡路線是從廈門開始,然后在海洋博物館找到當時的船只,再到惠安畫人物速寫及真正感受當地居民的氣息。
我為什么不在臺灣找適合的模特兒就好了呢?說實話,在臺灣,就是沒辦法找到那種形象——經歷了滄桑歲月仍頑強與生活及環境搏斗、有著粗獷的、富有求生意志的的平凡而偉大的形象。
不幸的是我遇上了臺風!我被困在旅館里,哪里都去不了,我的時間有限,卻又無計可施。我只好等,等待臺風離開了之后,我才能繼續上路。在這段期間,就用畫畫來打發時間,但最重要的是,在心中組織畫面,或許這個臺風的到來,是讓我等一會兒,不要沖動地收集不必要的資料,因為我沒有時間重新再做第二次了。
臺風走了,但沿路的低洼地區淹水,有部分巴士停駛,沒辦法,我只好包了一部出租車,一路往惠安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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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是一個小漁村,大家口中說的惠安女,講的就是福建泉州惠安這里的女人。她們以吃苦耐勞聞名海內外,開公路、蓋水壩、種田地、漁網、養育子女,無一不拿手。出生于福建的當代著名詩人舒婷就曾這樣贊美過惠安女——
幸福雖不可預期,但少女的夢,蒲公英一般的徐徐落在海面上。
而在我收集資料的過程中,聽到的是她們使用最簡易的工具及人力,為自己的漁村蓋了一座水庫!她們四人一組,肩膀扛著木棍,單純以人力扛起了巨大的花岡巖,就這樣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使得整個村落有固定而干凈的水資源能夠使用。而男人呢?早期,他們主要在遠洋捕魚,但在我進入惠安村的時候,看到了不少石雕廠,現在這些家里的男人們,便在這些石雕工廠工作。
我在整個村莊的中心找到了一間民宿,恰好它也是提供給美術院校的學生寫生住宿的地方。我很快就和對面的雜貨舖老板娘聊上,她說每年都能看到對面這間民宿有不少學生前來寫生,感覺習以為常,但對一個臺灣人來寫生,倒是充滿好奇,更由于她的先生在宜蘭外海捕魚而有了某種程度的親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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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兒子,他是我畫面上那個小男孩的草圖及形象。為此,我到他們家去畫了這個小男孩的油畫速寫,而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這棟二層樓的洋房,竟然是這位老板娘和街坊鄰居徒手蓋的!她淡淡地說:“我們都是這樣互相幫忙的。”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我開始明白,這些沿海居民想要過更好的生活,但資源不夠,他們就自行開拓,勇于冒險,而這種不怕苦的精神,正是我要尋找的。
(未完待續)
作者:鐘敦浩
轉載:Art of Tun-Hao Chung
編輯: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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