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pixabay
本文首發于《LOHAS樂活》雜志,原文有刪節
酸,一個沖擊力強大的漢字。
suan,一讀出來,就能讓人的唾液快速分泌,并展開豐富聯想。這是同屬五味的苦、甘、辛、咸都無法比擬的神奇效果。
中國有很多熱愛酸的地方,比如山西人吃面時噸噸倒醋的豪邁;江蘇人吃肴肉、包子時講究地蘸醋;云南人吃撒撇時不假思索地隨手擠一個青檸檬。
但所謂南甜北咸,東辣西酸中的“西酸”,多數時候特指的是對酸味充滿想象力的貴州。
要問一個貴州人,本地飲食中最突出的味覺是什么?他可能會就“貴州人有多能吃辣”為你展開一場邏輯清晰、論據詳實的考辨。
但要問一個初次來到貴州的游客,他可能會頂著被辣椒支配的恐懼,回答:“酸”。
貴州飲食風味中,辣是直觀,它氣勢磅礴、不容忽視;而酸更日常,是餐桌上不易察覺又無處不在的底色。
在貴州,從調味品到食材,處處皆酸。對“酸”習以為常的貴州人,可能會在吃辣這件事上,釋放出與人一決高下的勝負欲;而“能吃酸”這件事,對于他們來說,更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為什么貴州會成為吃酸界宗師?一個流傳很廣的解釋是:山區濕氣重,吃酸提神,吃辣祛濕。
但其實,這是個徹徹底底的偽概念。
同屬濕潤山地丘陵的福建,幾乎滴辣不沾,與酸也無緣,不信可以去嘗嘗沙縣小吃的醋和辣椒醬;而遍布一望無際的沙漠,降水稀少,幾乎全靠雪山融水的新疆,卻無比熱愛酸辣口味的小吃。
事實上,貴州是整個西南地區最干旱的省份:由于地處東南亞季風區,貴州每年的降水變化很大,同時,喀斯特地貌讓雨水容易下滲,地表蓄水能力極弱。
在“地無三尺平”的山區風貌背后,是薄弱的農耕基礎。
在柳宗元寫的“黔驢技窮”故事里,描述了貴州沒有驢,有人把驢送進去,結果沒處用只能閑置。當地的老虎因為沒見過驢而害怕,但幾番試探之后發現驢也就這點本事,最后把驢吃了。
這則故事透露出唐朝時貴州的三個狀態:交通封閉,沒什么耕地,大型猛獸滿地走。
一直到16世紀,新大陸植物番茄、土豆、玉米和辣椒的傳入,才徹底改變貴州的種植環境。
這些中國人聞所未聞的神奇作物,對灌溉的要求普遍不高。只有多年耕種后的板結土地、保水量大的濕潤土地,才會讓它們爛根死株。而西南山地多雨,土壤卻不能保水的環境,給了番茄、辣椒、土豆和玉米得天獨厚的種植環境。
這讓云貴地區的番茄、土豆、玉米和辣椒的種植量,能夠媲美、甚至一舉超過了長江中下游傳統的農耕區域。到今天為止,新大陸作物在貴州人餐桌都占據著重要角色。辣椒是貴州最重要的調味料;土豆是包括洋芋粑粑、洋芋坨坨和烙鍋洋芋在內的眾多貴州小吃的主角;番茄則是黔式風味酸湯的靈魂。
貴州人吃酸最基礎的客觀物質條件,就此被奠定完成。
今天,貴州人把番茄稱為“毛辣角(角在貴州方言里讀go,所以也有人稱它為毛辣果)”。但在某些場合,毛辣角特指一種酸味強勁的小西紅柿。
它可能是番茄選育馴化歷史中一些比較早期的,保留酸味較多、甜味較少的品種。在生物學上,中國人給這類番茄始祖起過一個更貼切的名字:醋栗番茄。
醋栗是生長于中國北方的一種抗寒漿果,個頭小、味道酸。用它來形容貴州那些既沒有毛,也不辣的的毛辣果,基本能想象早期番茄可憐的樣子了。
但貴州人主動選擇刺激性的酸味番茄,并不是因為容易種、好吃。事實上,大部分人在第一次接觸它的時候,都是抵制抗拒的。
早期番茄提供的酸味,與梅子的酸味、柑橘的酸味、醋的酸味都不同:人們常常會發現,水果和醋的酸味,在加熱之后大多會降低甚至消失,但番茄煮熟、打成醬之后,它的酸味反倒更重了。這與番茄內含有果膠元有關,果膠元是種膠狀物質,對水的溶解度不大,因此果膠元中的有機酸溶到果汁中的數量不多,酸味也不顯著。但是當番茄煮熟以后,果膠元就變成了溶解于水的果膠,有機酸也就有機可乘,跑到水里,所以番茄熟吃比生吃顯得更酸些。另外,果膠元在鹽水中的溶解度更大,因此,煮番茄時,如果先放鹽,酸味會更加濃烈。
而它的滋味,則不如果酸、醋酸來得溫和,更多時候常常帶有刺激性的氣味。再加上未成熟的番茄還富含有毒的龍葵堿,從生物學上來看,這并不是什么優質的食物,而是植物基于自我保護需求,誕生出的自衛武器。
貴州人大范圍選擇吃酸、吃番茄的原因是,這里缺鹽。在這個神奇的地方,粒鹽不產!
從中國鹽礦的分布來看,東部地區雖然缺鹽礦資源,但大多是開發較早、基建完善的地區,運輸方便,且瀕臨海洋,能制作海鹽。
而內陸省份,諸如四川、青海、甘肅、山西,則擁有包括井鹽、礦鹽、湖鹽在內的各種鹽資源。
位于內地、交通不便的省份,缺鹽的只有貴州。
如果食物中長期沒有鹽分攝入,會引起腿軟乏力、惡心嗜睡的低鈉血癥;還會影響胃酸的產生,無法正常消化食物,引起營養不良。
在番茄和辣椒沒有傳入的時代,貴州人想出了各種各樣的辦法補充鈉鹽。比如用焚燒后的草木灰泡水過濾,當成調味蘸水。雖然這種鉀鹽為主的調料口味偏苦,但能讓飲食不那么寡淡,也能防止低鈉血癥的產生。
再比如,用肉類加草木灰水腌制“醅菜”,也就是今天流行于云貴高原的酸湯酸食。動物肉類在發酵中能產生酸味,能增進人的食欲;有效延長保質期,這對交通不便地區尤有價值;更重要的是,發酵還能帶來硝酸鉀和其他硝酸鹽,能補充人體電解質。
番茄傳入之后,貴州人發現,這種刺激性的蔬菜不僅能開胃,增加食物風味;吃了之后,腿腳有勁,頭也不暈,和吃鹽有類似的效果——這是因為,番茄中的鉀含量極高,鈉含量也不低,某種程度上能替代鹽的一部分作用。
價格便宜、到處能種、能給食物增味,還能替代鹽的作用。番茄在貴州的流行,終于有了廣泛的土壤。
今天,很多貴州農村里人們人們做酸湯,依然用的是番茄和剩菜:把吃剩的菜湯菜腳倒進甕里,加熱到熱而不沸的程度,加入毛辣果,然后放在灶頭讓其發酵,幾天后酸浸津的湯就做成了。
雖然這種按“古法”制作的酸湯未免讓人大倒胃口,還容易發生食品安全事故。但對于當地人來說,一口酸湯下肚,如同醍醐灌頂,整個人從頭到腳瞬間通透,神清智明。但對更講究的人來說,由各種香料調配而成的紅酸湯、白酸湯,才是貴州飲食的靈魂所在。
這些酸湯并非一味的酸,相反入口的風味層次極為鮮明:首先是香,一種肉類、魚類與蔬菜混合的醇香;
酸也是有層次的,不像水果酸那么銳利,也不像醋酸那么單?。蝗肟诘乃嵛逗孟褡弦坏篱L滑梯,由輕到重,由慢到快,“嗞溜”一下從口腔滑進胃里;
等酸味過了,湯里的香料才回過神,香茅草、木姜子、芫荽、辣椒等等香料的復合香味仿佛天邊的云朵翻滾而來,密密匝匝地給口里留下綿長余味。
其實,“酸湯”只是個大分類,往下細分,還有紅酸、白酸、蝦酸、臭酸、鹽酸等等,其中紅、白酸湯是最容易被大眾接受的口味。
而白酸湯是由谷物、淘米水發酵而成,酸味清爽且鮮味十足。相比之下,紅酸湯因為滋味醇厚,微帶辣味,更易搭配其他食材,所以受歡迎程度更高一些。
吃酸湯最出名的地方是貴州凱里,這里是苗族飲食的薈萃之地,著名的酸湯魚用的就是紅酸湯(有些店家為了豐富口味,也會摻入一點白酸湯)。很多貴州人會為了吃口地道的酸湯魚特地駕車去凱里,而凱里人也總是抱怨,出了家鄉的酸湯,總是少了些啥。
這還真不是矯情。凱里酸湯之所以有它旗幟鮮明的口味,道理與茅臺酒出了茅臺鎮就變味兒一樣,秘訣在當地空氣中的菌群里。
凱里當地的微生物和細菌群落在發酵中產生作用,使得凱里酸湯的味道具有其獨一無二的特征。盡管當代物流和商品流通發達,我們能夠輕易獲取一模一樣的食物原材料,但氣候和菌群卻是絕對無法照搬的。
鯉魚、江團、鯰魚等魚類都是凱里酸湯魚鍋中的???,酸湯本身有提鮮解膩的作用,所以肉質鮮嫩肥美的魚與酸湯更搭。
酸湯魚的吃法像火鍋。底下開火燉煮著,配著白菜、面筋、酥肉、豆腐皮等等一同上桌。但是,千萬不要真的像吃火鍋一樣,一上來就把菜都往鍋里放!一定要先吃魚!
魚在鍋里煮久了肉質會變老,甚至散形,鮮美程度大打折扣。而且酸湯有個越煮越香的特性,等魚肉吃得差不多了,酸湯也煮夠了火候,這時候趕緊盛出一碗湯來,然后邊喝湯邊涮其他菜。
吃到最后,湯凈菜畢,一桌人才能戀戀不舍地摸著肚皮,打著飽嗝站起身。
酸湯魚是紅白酸湯混合后調制出的味道,而白酸湯牛肉,則能把白酸湯的清爽純正襯托得地地道道。
白酸湯最大的特點是清冽回甘,能有回甘的效果,主要是稻米微發酵的作用。如果是自己家里做白酸湯,要每天持續添加新鮮的淘米水進去,否則酸湯發酵過了頭,就成了“臭湯”無法食用。
白酸湯牛肉嚴格說來并不是自古傳承的酸湯吃法,而是這些年才興起的。
白酸的酸味純正清爽、回味甘甜。直接舀湯來喝,入口就是鮮艷明亮的酸,味蕾體驗酸的那個角落被一擊即中;當酸味慢慢在口腔中彌散,還未散盡時,甜味就若有似無地涌上來,努力咂咂舌頭想用力感受時,它又消失不見了,急得只得再舀一勺。
講究的酸湯牛肉店家將牛肉按部位切割分食,最金貴的要算“牛四兩”,是牛身上最嫩的部位,因為只能切出四兩而得名;還有牛骨髓、帶皮牛肉等等吃法。
在酸湯里燙熟的牛肉要蘸上特制的糟辣椒+青辣椒+折耳根蘸水,真正的地道吃法才算是圓滿達成。
在酸湯的故鄉,人們可以酸湯一切:酸湯魚、酸湯牛肉、酸湯羊肉、酸湯排骨、酸湯豆腐、酸湯肥腸、酸湯兔柳、酸湯餛飩……
“酸”,混雜在辣、咸、怪等當地的各色重口味里,就像一艘旗幟鮮明的船,在當地飲食江湖里穿梭而過,你很難不為它驚艷。
除了酸湯之外,貴州侗族、布依族等民族的飲食里,也少不了酸。
和苗族的酸湯不同,侗族、布依族的酸,更多來自糯米發酵過程中出現的乳酸。
黔南的獨山縣,位于貴州的最南端,與廣西接壤。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讓這里擁有豐沛的雨量,盛產小河蝦。
在獨山縣,布依人將小河蝦混合鹽與糯米酒,密封發酵半年后,加入野生小番茄、辣椒等,進行二次發酵。前后一年,小河蝦蛻變為蝦酸。
制好的蝦酸,常被用來制作牛肉蝦酸火鍋和肥腸蝦酸火鍋。蝦酸火鍋類似螺螄粉,沒試過的人難免被它霸道的氣味勸退,但只要敢于嘗試,又難免對它酸香醇厚的口味上癮。
在黔南的荔波縣,布依人無論是逢年過節還是喜宴賀壽,餐桌上都少不了一道酸肉。
酸肉的制作取材廣泛,豬、牛、羊都可以成為制作酸肉的食材,而制作手段依靠腌制。
布依人將腌制好的酸肉稱為“熟”酸肉,出壇即食?!笆臁彼崛饪雌饋砼c未經加工的新鮮肉別無二致,但皮脆肉鮮,口味酸爽。一口酸肉,是荔波人結束一天辛苦勞作后對自己味蕾的犒勞。
而在黔東南的黎平縣,侗族人更愛好酸魚。侗族飲食有“侗不離魚”的特點。黎平侗族人沿襲著稻田養魚的耕種方式,每年栽秧時將魚苗放入稻田,秋季稻谷成熟后,一邊收稻一邊捕魚。
在缺乏食物保鮮手段的時代,為儲存收獲的稻田鯉魚,侗族人將其制作成酸魚,而腌制、食用酸魚的的飲食習慣也一直延續至今。
酸魚食用方法多樣,即食、蒸制、煎烤........存放得當甚至可以保存數十年不變質。儲存酸魚被侗族人視為家庭富裕的象征,酸魚不僅被用來置辦宴席,也是走親訪友必備的伴手禮。
此外,與水田共生的水禽,比如鴨子,也能用來制成怪中帶香的酸鴨子。
甚至蚯蚓,都能制成酸蚯蚓——外來者不寒而栗,本地人卻甘之如飴。
最具代表性的,還要屬遵義的糟辣椒。它是貴州人廚房里不可或缺的味道。每年六七月,朝天椒、野青椒上市的季節,家家戶戶拿出壇子,幾十斤辣椒一個個清洗去蒂,再用砍刀把辣椒宰碎。一定要剁成帶有黏性的、類似“茸”樣的狀態,這才可以根據自家的秘方加入姜和殺菌的鹽、酒等封壇,全程不能沾染一丁點油腥,剩下的就交給時間。
早年間,遵義人利用溶洞這一天然條件,恒溫儲存、自然發酵出的糟辣椒,濃香撲鼻,酸是發酵出的柔和乳酸,辣是辣椒本身剛剛好刺激到味蕾的清新微辣,香是窖底醇甜的酒味醇香。不管是蒸魚煮肉,還是當成蘸水配火鍋,都能無往不利。
日本人曾經反思過,為什么江戶時代社會上最流行的鯛魚,會在明治維新后,地位一落千丈?
答案是,明治以前民眾長期禁食紅肉,人們的味蕾是單純的,對味道的感知能力很強。但明治之后,和牛和金槍魚、鮭魚等油脂豐富的赤身魚興起,強烈撩撥每個人的味蕾。人們再也無法體會鯛魚清淡優雅、寧靜恬退的滋味。
從這個角度來說,黔菜中那些直白的酸湯大辣也好,在全社會越來越流行,也是時代進步的一種標志。一方面,人們的食譜越來越豐富,需要銳利的味道刺激感官;另一方面,千年來藏在大山深處的食材和做法,也能在這個物流發達、世界越來越小的時代,更多地從幕后走到臺前。
放下斯文,才能成就更好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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