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孫成山在車馬店的賭場已經(jīng)發(fā)展起來,我從工廠下崗,不久,槍擊案事發(fā),他死在了監(jiān)獄里。更早的時候,這里埋著我?guī)煾盗_繼紅的尸體。????????????????????????????????????????
2002年,我兒子開出租車被搶,被捅了9刀,死在離車馬店不遠的地方。????????
現(xiàn)在是2008年,我想跟你算算賬。??? ?
前文回顧:
全民故事計劃·探暗者系列004《殺心如焚》 ,連載完結,感謝追更。
第拾壹章·李凡江???
01
1992年,從藥廠下崗后,孫成山找到我,他的賭場已經(jīng)發(fā)展了起來,需要一個外線幫忙接送客人。我答應他,他給我配了輛面包車,一臺BB機,由嫂子告知我位置,我再去接人。我的乘客是賭大錢的,動輒上萬,他們行話里叫“搶龍頭”,當天賺到最多的人叫“龍王”。
有一次我接了一位河南的客人,第一次上車時他提著一個大書包,脖子上掛著一串金鏈子。兩個小時后,他坐我車返回,身上空空如也,臉色蠟黃。
我把他送到小區(qū),他花了半小時把書包裝滿,然后上車,臉上是視死如歸的神情。又一個半小時后,他腳步踉蹌地從車馬店里出來,上車,閉眼,沒有說話。還未開到河南界,他忽然挺了下身子,搖開玻璃,大口大口地吐起來。吐完,他從兜里掏出煙,但沒有抽,而是看著。
幾分鐘后,他把煙盒放在置物臺上,問我借了一根散花。我?guī)退c上,他抽了兩口,下車,往家的方向走。那包煙是中華,還剩半盒,我沒有抽,一直放著,偶爾拿出來看一看。
1995年,孫成山幫我弄到了出租車執(zhí)照,車他也包辦,讓我能在接人之余賺點外快。我很少再進車馬店,營業(yè)時間更是一次沒有,孫成山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自然不會問我為什么。
李業(yè)順有時會跟著我,黃艷華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差,經(jīng)常呼吸不過來,家里擺滿了氧氣瓶。在車上時,李業(yè)順很少找我聊天,他自小就有恰到好處的分寸感,不會讓人感到不舒服,也不會讓人忘掉他的存在。這是我不具備的。他喜歡看書,《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刪減版的,有音標,也有插畫。看久了就會頭暈,這時他便放下書,頭仰在座椅上,用手指輪刮眼眶。我會看他一眼,他發(fā)現(xiàn)我,大方地“嘿嘿”一笑。
他的學習一直不是很好,偏科嚴重,語文考四十分,數(shù)學才考四分,班里排名始終后幾名原地踏步走。但老師卻很喜歡他,在育才小學,他連著做了好幾個學期的體育委員,獎狀年年發(fā),有職位的一般兩張標配,“委員獎狀”和“學習標兵獎狀”,家里墻都貼不下了。
孫成山是一個原因,他和嫂子沒有要孩子,因此對李業(yè)順很好,各方面的,每條路都為孩子打得順通無阻,計劃中的,以后李業(yè)順要是考不上大學,就送到國外去念書。但更大的原因是李業(yè)順自己,他在家聽話乖巧,不說,只做,在外卻異常活潑,而且很有分寸,有些混不吝。一張嘴,花式百出,假的也能說成真的,惹人喜歡和信服。我從來沒教過他這些,我也不具備這種能力,黃艷華更是少言寡語的人。我想,這大抵是天賦,我很欣慰,欣慰我的孩子沒有走上我的道路。他會有一個好的前程,有一天會出人頭地。
孫成山的賭場越做越大,在兩省傳出聲響,不少人慕名前來,只為輸光家產(chǎn)。
黃艷華勸過我,讓我離孫成山遠一點,離賭場遠一點。她說,樹大招風。我沒聽。那時我在興頭上,覺得自己的人生一帆風順,家庭事業(yè)都很美滿,誰也不知道我一個不起眼的出租車司機跟賭場大哥是拜把子。其中的緣由,黃艷華并不知情,我也沒想過告訴她。
1999年1月16日,晚上十一點,我到車站接客,剛停下車,就聽見前面一陣喧嘩,沒一會兒就圍滿了人。一個出租車司機掉頭過來,我探出頭問,大哥,前面咋回事啊?司機說,警察抓人呢。
我說,啥人?司機說,那誰知道是啥人,一個女的,一個小孩,女的長得一般。我點點頭,道了聲謝。這時后車門被拉開,一個年輕男人坐進來,皮膚挺白,一雙丹鳳眼,提著一個大行李袋,腰間別著一臺翻蓋手機。我問,去哪兒啊?男人說,吃面。我問,吃啥面?男人說,刀削面。這是賭場的暗語。我點點頭,發(fā)動車子,掉頭往車馬店開。
我從建設路轉武漢路,再由武漢路進園藝大道,沒有走主道。我希望男人能問我一句,為什么不走主路?那樣我就能在解釋中問一句火車站的情況。這是規(guī)矩,司機不能跟客人搭話,賭徒說話,開口破財。但男人沒有問,他應該是外地人,不明白路,一路安靜地坐著,看著前頭。
我開到車馬店,大門邊站著兩個服務員,一臉平常,正在抽煙。男人遞給我五十元,提著行李袋開門下車。我說聲謝謝,打開門,正想囑咐服務員把客人安頓好,這時街對面一個男人快走過來,到車前喊,警察,辦案,趕緊走。我一下愣住,下車的男人和迎人的服務員也愣住。警察又喊了一聲,警察,辦案……
他說話間,我看到車馬店后墻閃出一霎亮光,隨即一聲槍響,很悶,但響聲夠大。男人抱著包蹲下,服務員撒腿往外跑,警察縮起身子,向槍響的方向望,但沒動作。過了大概有二十秒,屋里的人反應過來,一窩蜂地沖出來,男女老少叫喊著,殺人啦!殺人啦!那警察依舊蹲在地上,望著,腿肚子直打顫。燈光很暗,人影又反復覆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猜他臉上一定很艱難。
槍聲又來,連續(xù)不斷,有重疊,至少兩把槍,一瞬間就響了十幾發(fā)。人們跑出來,叫著,喊著,朝著各個方向四散。我從儲物格里翻出一把刀,退出刀鞘,藏在背后,盯著警察。槍聲散去,他開始往前跑,跑動的過程中從懷里掏出槍。我收起刀,往里走,剛進門就看到孫成山牽著嫂子跑過來。我說,哥,警察來了。孫成山滿臉是汗,說,上車,先走。
往河南方向的路上都是人,漫山遍野都是人,我只能拐進城區(qū)。路上,一輛輛救護車、警車開過去,各種警鈴響著,無數(shù)人在路邊攔車。孫成山說,快點,快點。我打著雙閃,油門不減,直直往前開。
我開到車站旁的一個巷子里停下,身上汗流浹背。嫂子捂著臉哭出來,孫成山?jīng)]有說話,僵著,像被定身。過了有半分鐘,他從懷里掏出煙,點了兩下,沒燃。我?guī)退c上,他護火時雙手顫得快要掉下來。我問他,咋回事啊哥?他說,不知道。我問,是抓賭的嗎?他說,不知道。我問,咋還開槍了?他說,不知道。
此后我沒再說話,一根接著一根為他點煙,車里煙霧彌漫。我們在車里坐了兩個小時,嫂子停止了啜泣,呆滯地看著窗外的景色,孫成山就只是抽煙。我打開收音機,調到我常聽的頻道,“城市之夜”,講路況和時事,發(fā)言很辛辣,其中一名男主播我很喜歡。他們請來一位嘉賓,大概又是哪個學校的教授,嘉賓說,改革開放的目的就是讓老百姓們富起來,過上好日子……孫成山往前抻了抻,把收音機關閉。我問他,哥,咱們該咋辦?
他沖我笑了笑,說,不知道。
02?
給王行運打完電話后,老郭問我,接下來該怎么辦。我笑著說,等著,我又說,我想先去睡一覺。老郭不明所以,我說,有些累了,這幾年一直沒睡好覺,終于可以睡下了。
12月26日,老郭開車送我回車馬店。公路新修了,路寬,路平,油門踩下去,半小時就能跑到。他問我,咋想起到這兒來呢?我說,老地方,大家都熟悉。心里還有幾句話,塵歸塵,土歸土,落葉歸根,回到最開始。沒說,沒必要說。出來五年,大小事兒我領會不少,關鍵的是,人在某事上如果需要儀式感,那就說明心虛。
時隔五年,重回牡丹,沿途建筑拆了不少,從南外環(huán)到縣城,幾乎大變樣。車馬店附近也是,新增了幾條路,多了幾個廠房,園藝大道五年前一片荒蕪,說好聽點是條觀景路,如今新建了條街,兩排樓房,樓上住人,樓下做買賣。孫成山說得沒錯,有錢人是多了,以前摩托車得跑市里買,二手轎車甚至得去臨省,如今連城邊都有賣拖拉機的店了。
車馬店倒還像往常一樣,兩旁田地種著冬小麥,地頭比中間稀,翠青,但沒啥活力。地尾立著一個墳,新墳,墳頭還未長草,沒有碑。我多看了兩眼,應該是孫成山的。門口的玻璃全碎完了,墻邊的缺口比以前大了些,五百米內(nèi),除了衰老和冷寂,跟過去相比沒什么變化,好像被人忘了似的。
老郭沒多停留,送到我便走了,臨走前囑咐了一句,收拾好,別亂跑。我目送著他開走,等著四周安靜下來,點了根煙,從破墻鉆進去。車馬店荒了也有八年了,里面的東西幾乎全空了,被不同年月的食品包裝袋和糞便填滿,糞便干硬,包裝袋褪色,連破壞都顯得陳舊。我站了一會兒,走進連廊,又站著。車馬店的格局很特殊,整體長方形,前后五間獨立的房屋連在一起。
第一間是門臉,門臉前還加蓋了一扇活動屋,用處不大,主要兩道鎖,既防偷盜又防警察。第二間是休息區(qū),大,有兩臺電視,賣汽水和香煙。第三間空間最大,是散臺的主要活動室,生意最好的時候,能擺二十多張桌子。第四間原是四個包房,大客戶“搶龍”用的,每個十五平,用空心磚打的隔斷,布置沙發(fā),最高規(guī)格。第五間連著一個庭院,庭院也加蓋,兩間屋,分男女,休息和過夜用。每個屋都設立暗道、暗門,不止一個。
1996年,河南警察過來搜查,五間屋,七八十人,兩分鐘便散得干凈,逃得無影無蹤。孫成山當我面說過,這房子建得像個藝術品,不逼仄,有條理,五花八門,充滿財富和生機。
我忍著腰痛往前走動,穿過包房,關門后不知空心磚墻被誰給推倒了,偷走了磚,留下了空曠。我進入連接庭院的連廊,左側一塊區(qū)域墻壁黢黑,是燒水的地方,兩個貨架已經(jīng)沒了,之前放著二十來個暖壺,水一天都要灌四五次。過道的墻面有人砸過,但沒砸爛,石灰塊掉下來,散發(fā)著霉味。
我手扶著墻,滑著蹲下。地下磚頭有了裂縫,我夾著晃了兩下,活動了,從地縫里撬出來。底下澆筑了一層石灰,沿著墻面,鋪了四五米遠。1982年,羅繼紅封印在這兒。那晚我和孫成山忙了一夜,和水泥,鋪沙子,一直到早上五點,他說,放心吧,哥肯定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三個小時后,我找到黃艷華,把這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她。這二十五年,仿佛一眨眼的事兒。
我蹲著待了一會兒,不想再想了,想多了就累,頭疼。我找了塊磚,擦了擦,放在屁股底下,閉上眼,想學電視里的人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但過去的事兒輪番在眼前轉,我出了汗,靜不下來,腰疼,屁股也疼,只得撤下磚頭,貼在墻上。屁股不疼了,腰也好了些,但心里還是亂,我想到個辦法,掏出手機,打開貪吃蛇,玩了起來。
下午,老郭打電話過來,說王行運到了。我沒說話,他以為信號不好,喂了兩聲,我說,行,知道了。他說,這會兒警察也知道了,得等晚上。我說,行。他說,你準備好。我沒說話。他說,老李?我說,我他媽早準備好了。
我等著,吃了兩個面包,一根蒜味腸,盡量不讓自己想什么事兒,眼前的事兒也不想。我不敢活動,繼續(xù)玩貪吃蛇,但注意力總分散,總是沒吃兩個果子就觸墻死了。我玩到天黑,手機還剩半格電,揉完眼才發(fā)現(xiàn)四周暗了,漆黑,好像是一瞬間的事兒。
我心里有些打鼓,發(fā)麻,害怕,尤其我想到我正坐在羅繼紅身上。我晃悠著起來,腿麻了,好像身后有人追我,蹦著逃出幾間屋子,到爛墻時才松下一口氣。晚上了,黑黢黢的,天空是藍紫色的,又有些微紅,月光灑下來,也照出綠色麥子別的顏色。田地那頭的樹林沒了,變成了一條斜岔路,十分寬闊,透露著齊魯平原的廣袤與沉靜。背后有林,是樺樹林,光禿禿地站著,報團取暖,正等著一場透地的春雨。到暖和天就好看了,變綠了,浩瀚的綠,在遼遠無垠的魯西平原上,綠濤似海,往前鋪開。
我望著四周的一切,忽然想起2003年的正月十五,我在簫口村,看城里的煙花,閃光不斷把我打亮的那個時候,我就是奔著這一天來的。
晚上,不到十點,老郭來了,開了輛廂貨。他給我一只手電筒,把車廂打開,里面躺著一個人。我打開手電筒,照過去,大眼睛,很細,往上揚;鼻子尖的,小,像只老鷹;嘴也不大,嘴角像條往下飛躍的弧線。面相有些滄桑,但漂亮,真他媽漂亮。我看得出神,有幾秒,還看得恍惚,好似大夢初醒,忘了他是誰。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見過他,不是畫像,不是在我心里臆想出的面孔,很真實,過去的回憶被這張臉帶動起來,一些場景清晰了。
我說,咱倆見過。我有些哽咽,我想起八年前,那輛出租車,汽車站,喧鬧的人,被抓的婦女和孩子,后座,“刀削面”,建設路。
他好像沒聽到,瞪大眼睛看著我。我說,咱倆見過。他聽到了,聲音很弱,一點也不像他,他說,06年,在臨泉見過。我說,不是,比那更早。他說,03年,在牡丹。我搖了搖頭,淚掉下來,還要早。他說,我兒子呢?我說,1999年,車馬店。那天,是我到車站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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