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門一推開

詩從天上來

▲金色瞿塘江 攝影：王緒波

詩城奉節，叫了幾十年，但從古至今，奉節本土沒出一個李白、杜甫一樣的大詩人，能算詩城嗎？一些人的質疑，讓我時有困惑。何謂詩城？詩城奉節的稱謂是如何來的？奉節是如何形成詩城的？詩城的詩在哪里？今天的詩城奉節還有詩意嗎？未來的詩城還會有詩嗎？

▲清代中后期夔州府城圖

供圖：夔州博物館

何謂詩城

奉節能不能叫詩城，我們首先要明白，何謂詩城？

查《辭海》，沒有詩城這個詞；查《漢語大詞典》，對詩城的解釋是：“藏有豐富詩稿、詩集之所在。”通俗的講，就是藏有豐富詩稿、詩集的地方，顯然與我們今天的詩城含義不大一致，今天的詩城已產生了新的含義。

前不久與夔州博物館趙貴林館長交流，他的一句話讓我豁然開朗，他說詩城是生產詩歌的地方。對呀，詩城不是詩人的故里，詩城是盛產詩歌的地方，哪個地方產生的詩多，詩的質量高，影響大，哪個地方就是詩城。如果詩人故里也盛產詩歌，當然更是詩城，這也和詩城的本義有一致性。杜甫故里、白居易故里、蘇軾故里都沒叫“詩城”。詩在遠方，詩是詩人在遠方寫的，很少是在家鄉寫的。賀知章那首“少小離家老大回”恐怕是在家鄉寫的流傳最廣的詩了，舉凡大人物都是“少小離家老大回”。少小，天才可以寫出好詩，恐怕寫不了最好的詩；老了，回到家鄉的不多，即使回到家鄉，也是垂垂暮年，詩情大減。只有在外面經歷大風大浪、大起大落之時，言為心聲，“憤怒出詩人”！

▲夔門日出 攝影：金春

奉節如何成為詩城

奉節形成詩城，主要有四個階段：第一階段，形成絕世景觀，世界一流風景；第二階段，戰爭形成重大題材；第三階段，奉節成為夔州駐地，吸引人才；第四階段，提煉，總結，研究，傳播。從目前的資料來看，詩城奉節源于詩城白帝，1982年《人民日報》的文章里首次提到詩城白帝，趙貴林1983年2月23日在《四川日報》提出詩城奉節。2017年10月27日，中華詩詞學會授予奉節縣“中華詩城”稱號。

形成絕世奇觀，世界一流風景，其功臣是長江和這里的崇山峻嶺，歷經了1.8億年，300萬年（也有學者認為是100萬年前）前才最終形成。

夔門一帶的絕世景觀形成以后，這里成了三峽的起點。從目前的文獻來看，最早的夔州詩是當地的歌謠，漢樂府的《巫山高》等，東晉大將恒溫在奉節寫的《八陣圖》是目前看到的第一首有作者的夔州詩，從漢代至李白、杜甫到來之前，夔州詩不足百篇，缺少上乘之作。

▲清光緒二十二年夔州圖繪

供圖：夔州博物館

春秋戰國時代，這里因為水道和井鹽的特殊地位，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庸、巴、楚、秦在此連年交戰，也是巴楚文化的交融之地；三國時期，奉節屬于蜀國，西與奉節接壤的巫山屬于吳國，中間僅隔著一條短短八公里的瞿塘峽，這里常常是戰爭的前沿陣地，從漢代公孫述在瞿塘峽口建白帝城，三國時期劉備托孤、諸葛亮擺八陣圖，到隋朝楊素在白帝城附近建造高大的艦船從此出發攻占南京，到宋代在瞿塘峽口建鎖江鐵柱，封鎖長江，到元朝蒙古兵把白帝城焚為灰燼，到清初李自成部組建夔東十三家，最后到抗戰時期日軍已到宜昌三斗坪，國軍在瞿塘峽一帶重兵防守。

在此發生的公孫述建白帝城和劉備托孤、諸葛亮擺八陣圖是最大、最有影響的兩件大事，留下白帝城、永安宮、武侯祠、八陣圖、甘夫人墓（民間叫法，準確的是漢昭烈甘皇后陵）等歷史遺跡。是一場又一場血腥的戰火，成為詩人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題材。

▲五彩峽江，神秘航程

攝影：謝盛章

奉節形成詩城的第三個階段是成為夔州駐地，奠定渝東地區經濟、政治、文化中心，吸引李白、杜甫、劉禹錫、陸游、王十朋等人到此。其中，對于詩城形成功高至偉的是三個人：李白、杜甫、劉禹錫。奠定奉節詩城地位的第一人是杜甫。杜甫在奉節寓居一年零十個月，創作了430多首夔州詩，平均1.5天一首，作的詩不僅數量多，占其留存下來的三分之一，而且質量高，其《登高》、《秋興八首》達到了唐代律詩的頂峰。對于《登高》，明代胡應麟《詩藪》評到：“全詩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勁難名，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無昔人，后無來學，微有說者，是杜詩，非唐詩耳。然此詩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

大歷三年（768年），在奉節寓居一年零十個月后，杜甫思鄉心切，乘舟出峽，流離顛沛。大歷五年（770年）冬，杜甫在從潭州到岳陽的一條小船上去世，時年五十九歲。

被白居易稱為詩豪的劉禹錫任三年夔州刺史——長慶元年（821年）至長慶三年（823年），留下夔州詩53首，其中從奉節當地民歌提取、創作的11首竹枝詞，開竹枝詞之先河，對后世影響至大。其中“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子陽城遺址 攝影：舒云間

在奉節不住上一年半載，是難以寫出好詩、好文章的。但李白是個例外，因為他是謫仙人；但就是謫仙人，也只在夔州寫了一首好詩。可這首好詩，對奉節影響最大。這就是那首《早發白帝城》，又作《白帝下江陵》。這首詩的背后，是一段“驚風雨，泣鬼神”的故事：

天寶十四年（755年）12月16日“安史之亂”爆發，至德二年（757年）正月，李白從隱居之地廬山出山，參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希望能夠揮戈“掃胡塵”，一清中原，功成名就，實現平生抱負。然而，不久，永王兵敗被殺，李白也因此被定“附逆”罪名，開始關押于潯陽獄，宋若思、崔渙等人積極營救，郭子儀愿辭職保李白，李白才逃過一劫，從死罪改為流放夜郎。

乾元二年（759年）二月，朝廷因關中大旱，宣布大赦。李白是流罪，當在放免之列。孤獨、絕望的李白在巫山境內知道了赦令內容，欣喜如狂，匆匆趕到夔州聽宣，并辦理一應手續。李白來到奉節，應該是百感交集。大約35年前，李白從江油出發，“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經成都、峨眉山、渝州（今重慶市），來到白帝城。那時他風華正茂，腰纏黃金，負宰相之志，欲造福天下蒼生。可這次再到白帝城，已是千金散盡，風燭殘年；但夔州遇赦，他胸中又燃起了熊熊烈火，人生還有最后的機會實現他一直沒有實現的抱負。李白在一個朝霞滿天的清早乘船東去，寫下了千古絕唱《早發白帝城》。

3年以后，762年，李白在安徽當涂去世，去世原因，說法不一，享年61歲。

▲1982年《人民日報》的文章里首次提到詩城白帝

供圖：趙貴林

后人對《早發白帝城》給與了極高評價：

楊慎《升庵詩話》：“太白述之為韻語，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讀者為之駭極，作者殊不經意，出之似不著一點氣力。阮亭推為三唐壓卷，信哉！”

從杜甫768年離開奉節，到劉禹錫823年離開奉節，奉節其實已經是詩城了！

筆者上世紀90年代在白帝城工作過幾年，曾把《早發白帝城》、《登高》、《竹枝詞·楊柳青青江水平》譽為“天下第一快詩、天下第一律詩、天下第一情詩”推廣；現在看來，改成三冠詩也許更為貼切，分別是七絕之冠、律詩之冠、竹枝詞之冠。

奉節是盛產詩歌之地，陳子昂、白居易、宋濂、寇準、蘇軾父子三人、黃庭堅、范成大、周敦頤、楊慎、王士禛、郭沫若、賀敬之等上千位著名詩人在奉節留下上萬首詩篇佳作，以其數量之多，質量之高，影響之深，而當之無愧地成為“中華詩城”。

▲白帝彩云 攝影：謝于思

詩城的詩在哪里

奉節的詩在《夔州詩全集》、《夔州詩300首》、《夔州詩百首賞析》里，更在奉節的山山水水里。

夔州詩，令我最震撼的是《八陣圖》。1980年左右，我們奉節師范的同學集體到磧壩上玩擊鼓傳花游戲，有同學故意把花傳到地理老師背后。地理老師將近退休年齡，大家起哄要他表演節目，他說他實在不會唱歌，就朗誦了杜甫的《八陣圖》。然后他說，你們知道杜甫這首詩寫的哪里嗎？我們都答不上來，他說，就寫于這里，就在我們腳下，這里就是杜甫詩里的八陣圖！這首詩我早已背得，除了夏天被長江淹沒以外，我們常年在上面走來走去，進城，回家，回家，進城，還經常在上面撒尿、賽跑，我們眼中平平常常的磧壩卻是偉大詩人杜甫筆下馳名中外的八陣圖！后來再走過磧壩、看到磧壩，甚至想到磧壩，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遠眺夔門，“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楓林橘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卓立群峰外，蟠根積水邊。他皆任厚地，爾獨近高天。”“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仿佛杜甫就在那夔門深處。

我時不時產生幻覺，李白、杜甫、劉禹錫似乎沒有走，只是我們白天看不到，夜靜人深之際，他們還在這里，在夔門、在瞿塘峽、在長江邊……

▲奉節老城成了漂亮的港灣

攝影：顏培鋒

奉節的詩還在生活中。

我出身在奉節長江南岸，家對面就是寶塔坪。小時候，東方紅客輪逆流而上，甲板上的人向我們揮手致意，我們一群小孩也向他們揮手。后來，長大了，東方紅改成了“江渝”、“江漢”客船，我坐在上面，途經我的家鄉，我覺得這里好閉塞啊，也許那些老人，一輩子也沒到過武漢、上海！后來讀到明代狀元楊慎在奉節寫的竹枝詞“最高峰頂有人家，冬種蔓菁夏采茶。長笑江頭來往客，寒雨冷風宿天涯，”特別是后兩句，一下把我帶到了當年的情景之中，我當時也是那種強烈的感受，可就是寫不出來。

▲奉節新城 攝影：胡勇

奉節有四個土家族自治鄉，有一年一度的女兒會；這里還可以看到劉禹錫筆下的燒畬，類似于竹枝詞的五句子歌；吐祥鎮一帶村民還在唱龍船調，他們已經唱了上百年，山野味道十足。如果碰巧，可以參加婚嫁前夜男方的伴郎會，條桌上擺滿各種糕點（喜糖），參加的人無論是誰，都要說上四句，說得像，才能吃，說到什么吃什么。古稀老人還能搖頭晃腦為你背兒時在私塾先生那里學的《三字經》、“朝辭白帝彩云間”。

▲晚上在奉節新城的濱江夜市吹江風，涮火鍋

攝影：舒然

“中國三峽雜志”微信公眾號

立足三峽，關注人類家園

報道河流地理與水文化

責編：王旭輝 周伊萌

美編：周伊萌

校對：段海英

審核：任 紅

來源：《中國三峽》雜志 2018年第9期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