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優優

編輯| 車卯卯

縣城自己的傳奇

翻開中年媽媽們的購物訂單，有幾樣東西他們是真愛買——花花綠綠的簾子和家具罩子、形狀各異的玻璃工藝品、幾乎是同一個模特的裘皮大衣。

如果用購物訂單來總結中年媽媽們的共同愛好，那必定是“穿”。

在家，為一切柜子“穿”簾子，家具“穿”衣服，空置位置“穿”上裝飾品。凡能看到的開放式柜子，都被媽媽們罩上了蕾絲掛簾，美其名曰好看且不積灰；但凡裸露不使用的家具，全都“穿”上了裙子，空調、冰箱、洗衣機，就連餐桌餐椅上，被套上了花邊罩子。

中年媽媽眼中，裸露在外的物品皆可罩（圖源：網絡）

在外，除了南方幾省，平常穿衣風格各異的中年媽媽們，冬天的衣柜里都會至少有一件裘皮大衣。每年春節，媽媽們的打扮總是很一致，穿著富貴的裘皮大衣，惹得老姐妹們追著要鏈接。

而這些媽媽們的喜好，從發貨省份看，似乎都很相似—都來自河北。只不過，后綴是一個個不同的小縣城。

細看這些縣城的支柱產業結構和產值，驚訝地發現——中年媽媽們的愛好，競撐起了不同縣城們的百億產業帶。

村里的企業，讓全球家居穿新衣

空調防塵罩、沙發防塵罩，這些布藝罩的發貨地，大概率來自河北深澤縣。這個位于河北石家莊東邊的小縣城，在地圖上其貌不揚，但居家防塵罩銷往全國各地，產量占全國80%以上。

防塵罩產量全國第一（圖源：網絡）

楊辛在深澤縣白莊鄉的一家布藝企業做工人。和國內很多地區產業集中在市里和縣里不同，深澤縣的布藝產業從農村起步，現在，深澤縣白莊鄉小堡村的布藝產業頗有名氣，遠近聞名。

楊辛工作的地點在村里。村里其他人，除了去外面打工的，基本都在從事布藝行業。從楊辛父親那代起，村子里便有小作坊用從廣東買來的服裝布料邊角料制作一些沙發墊這種簡單產品，銷往各地，成了村子里先富起來的一批人。

慢慢地，村子里做這行的人越來越多，一邊是小作坊升級成了標準化工廠，甚至配了幾百平的大展廳；另一邊是生產的紡織品種類不斷增加，現在村里的紡織品，至少有1000種。

但凡你能想到的“罩子”，包括沙發罩、床頭罩、空調罩，甚至鍋蓋罩，在這里都能找到源頭廠家和店鋪。

在拼多多搜防塵罩，基本都是石家莊發貨（圖源：拼多多）

因為有產業支撐，村里并不比許多地區專門成立的開發區差。村路干凈整潔，路燈整齊劃一，廠房寬闊整齊，村里的一棟棟瓦房升級成了排列整齊的歐式小洋房。很難將這里和村聯系起來。

（圖源：深澤縣融媒體中心）

楊辛沒怎么離開過河北，但他手中的產品，或者說，他們村里的產品，卻通過不同的形式賣向全世界。

一部分的產品，賣給了各地的經銷商。

在他工作的車間，時不時能看到廠里的領導帶著不同的人來參觀。每年10月-1月銷售旺季時，一天能來三、四批不同的人群。有時候是相關協會、村里鎮里的人來調研學習；但更多的時候，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客戶——外地口音早已習以為常，也有不少外國人的臉龐。

他們與來自義烏的客戶關系維持地非常穩定。義烏小商品批發市場里做家居布藝的商戶，至少有80%以上都與本村或者周邊村子里的工廠有生意往來。也就是說，在布藝類的產品領域里，連義烏都是“二道販子”。

既是源頭，便比義烏更有價格優勢。因此，另外一大部分的產品，被本地企業直接通過各種電商平臺，倒騰到全球。

楊辛所在的白莊鄉，連續多年被評為全國“淘寶鎮”，企業在淘寶、拼多多這些傳統電商開設店鋪是標配。在抖音等社交電商上，也有不少企業開通了店鋪和直播間。在布藝這個領域，無論是哪個電商平臺，你總能很好地找到白莊鄉的老板。

將產品售往海外的渠道也更多了。以往，村里的產品直接銷往海外，主要是通過業務員和老板參加傳統展會，或者在亞馬遜等平臺上賣。但最近，楊辛聽廠里老板們的聊天，開始頻繁出現temu這個詞，今年之前似乎沒有沒人提過。

楊辛不懂temu是什么，但和其他村里的普通工人一樣——他們希望平臺多多益善。因為，產品賣得越多，他的計件工資越高，就有越多的積蓄留給家庭開支了。

鎮里的高性價比皮草，占領中俄歐

在距離深澤縣東南角不到200公里的衡水市棗強縣，賣著中年媽媽們冬天最愛的裘皮大衣。行業鼎盛時期，全球一年有超過500萬件裘皮服裝，出自這個縣城。

棗強縣位于衡水市西南角，盛產裘皮大衣（圖源：網絡）

不管是商場里的皮毛產品，亦或是高價從俄羅斯歐洲買回來的裘皮衣服，有很大概率產于這個人口不到37萬的縣城。

縣城里，把這門生意做得最有聲有色的，當屬棗強縣最南端的大營鎮。這里，有“天下裘都”的稱號，鎮里有超過1.8萬家加工皮毛的攤點，凡是與“皮毛”相關的生意，在大營鎮都能找到對應的全產業鏈。

甚至，還能從大營皮草的價格變動里，看到整個皮草行業的供需變動趨勢。大營皮草設置了產業指數，可以從大營皮草月度的一些變微小變化中，看到行業上中下游的的景氣程度。

熟皮價格指數可以反映市場上游供需關系

（圖源：河北省毛皮產業協會）

在鎮里買皮草，就跟買菜一樣。逢農歷尾數三、五、八、十都有皮草大集，在集市里，人來車往，皮草原皮料、各種皮草制品被成捆成扎擺在地上。商場里賣到成千上萬的產品，在大集里不過兩三位數。

大營還有四五個更集聚和更專業的裘皮交易市場，包括裘皮城、皮草新城等，是大營皮草產品的大本營。何英娟在鎮里的皮草新城租了個小店鋪，整個皮草新城，店鋪接近一千家。

“皮草新城也有派克服王者的代稱，你在電商平臺里看到的性價比很高的派克服，基本就從這出去的”，何英娟說。皮草新城里的派克服，淡季的價格甚至可以低到一百五。前幾年派克服流行時，一半以上的店鋪里都會掛著不同顏色、不同皮毛材質的派克服。

商家拿著派克服在皮草新城門口錄視頻

（圖源：視頻號）

何英娟線下和線上都在做嘗試。她的實體店，有不少裘皮衣服和配飾的款式。她的線上店，只做了拼多多。

但在她的電商店鋪里，沒上傳自己店鋪里的新款產品，就只上傳了一款爆款兔毛短款派克服，以及幾款包包皮毛配飾。派克服單價450元，店鋪里這幾個單品，也沒換款上新，兩年拼了六萬件。因為沒有花太多的精力，所以對于這個成績，何英娟還是滿意的。

皮革新城的其他同行們，相對還是更“卷”一些。

一方面，出口相對萎縮了。之前，俄羅斯有一半以上人身上穿的裘皮大衣來自大營，從未加工的熟皮到精制的成衣，從大營鎮生產車間到俄羅斯的門店，最快只要15天。但因為戰爭原因，這部分需求萎縮了。

于是，商家們就更加努力開拓國內市場。

秋冬旺季的時候，皮草新城日客流量上萬，日交易額達上千萬。但現在是淡季。走入大營鎮的皮草新城里，蕭條感鋪面而來。1樓正廳人流屈指可數；再往里走，有些門店大門緊閉，有些門店貼上了出租轉讓的標語。

開著的店鋪中，在短視頻平臺搞起了“反季清倉”的直播。

大營皮草直播間非常實在——沒有“給家人謀福利”這一套完美無瑕的直播說辭，而是反反復復強調真毛、真皮和質量；沒有精美的直播間，幾千塊的裘皮大衣，就在街邊直播。

只是，和浙江海寧皮革城高大上的直播間和主播比起來，似乎效果沒有那么好。何英娟周圍的店鋪，直播了幾個小時只賣出了兩三件，長嘆了一口氣——為什么我們那么誠心，生意卻那么難做呢？

河北縣城和小鎮，用低價包圓日常購置

不光是中年媽媽們的喜好，我們為家中、為自己購買的所有產品，幾乎都能找到“河北制造”的痕跡。

從浴室和衛生間開始。馬桶上套著的馬桶墊、毛巾架上掛著的毛巾、浴袍和干發帽，來自保定高陽。

河北高陽縣城的街頭和其他縣城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不經意間便會路過一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家紡店。這個小縣城，一邊包攬了全國三分之一的毛巾產量；另一邊，包攬了全國大部分人的馬桶墊，拼多多上馬桶墊銷量前二的店鋪，貨都發自這個小縣城。

拼多多上馬桶墊銷量前二的店鋪

都是河北高陽發貨（圖源：拼多多）

將視線轉移到臥室和衣帽間。

隨手挑的行李箱和包包，可能產自毗鄰雄安新區的白溝鎮，從北京坐高鐵，一個半小時便能抵達，這里是國內三大的箱包產銷基地之一，和廣州獅嶺、浙江平湖這兩個箱包批發市場相比，白溝箱包價格更便宜，每4個人手中的包包，就有一個來自白溝城。

衣柜里的羊絨毛衣、圍巾和大衣，可能產自冀東南的邢臺市清河縣。因為，這個沒有牧場、不產羊的縣城，占據了全球40%的羊絨產量。清河縣有45萬常住人口，羊絨產業便帶動了超過10萬人的就業。商場里的貴價羊絨，在清河原產地，價格能便宜至少三分之一。

最后來到廚房和客廳。亮閃閃且形狀各異的玻璃裝飾品，由河北滄州中南部的南皮縣發貨，常見的花瓶、燭臺、儲藏罐等，都可以在這找到家里裝修風格最搭配的款式。餐廳的凳子，來自河北廊坊的勝芳鎮。這里的家具，出口130余個國家和地區。

深得中年媽媽們喜愛的河南縣城制造商品，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便宜。有人調侃道，河北商家的口號是“只要比種地強一點就行”。

網絡上流傳的河北電商現狀

它們都是白牌商品。不管是幾毛幾塊的防塵布、還是幾百上千的裘皮大衣，亦或是幫國際大牌代工的羊絨大衣，河北縣城制造的直接面向消費者的商品，幾乎都叫不出品牌。沒有品牌溢價，是便宜的第一個原因。

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生產成本低。河北產業帶以縣城和農村為核心，一邊是廠房房租低于義烏；另一邊，許多工廠會雇傭非農忙時期賦閑在家的婦女和老人，他們希望有靈活的上班時間，工資要求不高，用工成本低于許多城市。

甚至，許多“小作坊”式工廠，把全家拉來工作不算工資，用人成本這塊，直接降為零。

另外，產業鏈成本低。小到每個縣，主導產業都有響應的上下游配套，比如小堡村，從針線到物流配套，不出村都可以完成，建立起了自己完整的產業鏈；大到整個河北省，河北縣縣有集群，這個縣的優勢產品是另外一個縣的上游產品，產業鏈上下游聯通起來了。

低價是優勢，也是桎梏。只要低價，就不怕沒有市場，憑借低價走量，河北產業帶的商家在國內電商和跨境電商領域，都占據了一定的地位。因為低價，虧錢賺吆喝，產業很難繼續升級，只能繼續卷同行。

用價格，把同行拍死在電商上。

結語

河北從來不是一個耀眼的省份。壞繞著北京和天津，卻經常只被當做兩個城市的連接點；經濟不出圈的同時，還被全國第六的人口拉低了人均GDP；旅游“網紅”城市一直更替，缺還沒輪到河北爆火。

河北卻可以稱得上是多彩的省份167個縣，1325個鎮，這個村做馬桶墊，那個鎮做小玩具，將一個個不起眼、價格比義烏還低的小商品，裂變成了當地特色產業帶，隨著這幾年電商的發展，創下不少產業的全國第一。

鎮里村里，家家戶戶齊心協力，中年婦女老人找到了不出村的就業門路。學歷水平不高的村民們，口中也能時不時蹦出來幾個英文單詞，從來沒有出過國的他們，做起了亞馬遜、速賣通和Temu，把商品賣到了全球各地。縣城里，即便不是過年，也能熱熱鬧鬧。

或許這，才是中國縣域經濟發展的最好樣本。

*本文中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