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營報《等深線》記者 晏國文 童海華 北京報道

10月30日，阿斯利康中國發布信息，阿斯利康全球執行副總裁、國際業務主席及中國總裁王磊正在中國配合調查。

阿斯利康是總部位于英國的知名跨國藥企，中國是阿斯利康第二大市場。不過，自2021年下半年以來，阿斯利康中國深陷騙保丑聞。

今年9月底，阿斯利康原閩北大區LC（肺癌）2團隊地區經理刁留印家屬在網上發布《給阿斯利康總裁的公開信：錢公司賺，牢員工坐？》稱，“迄今為止，深圳、福州、江西、四川、山東、哈爾濱等地，都出現了阿斯利康員工被抓捕、判刑的案例”。

10月27日，刁留印家屬朱女士對《等深線》記者表示，公開信發布后，阿斯利康公司與其進行了溝通，不過家屬未獲得期望的數據和真相。

2022年1月29日，國家醫保局曾通報阿斯利康工作人員涉嫌騙取醫保基金的問題。阿斯利康同期也曾發布過公告表示，有少數阿斯利康深圳員工存在篡改或參與篡改患者檢測報告的行為，涉嫌騙取醫保基金。

11月1日，國家醫保局方面對記者表示，該事項公安機關在調查，如有需要可以聯系他們進行采訪，國家醫保局暫不便就此事接受采訪。

實際上，阿斯利康騙保案不局限于深圳，全國10多個省（自治區、直轄市）都存在此類問題。記者查詢發現，中國裁判文書網公開披露了13份阿斯利康員工的判決書，涉及內蒙古、青海、安徽、吉林、河南、湖北、重慶、黑龍江、江西等地，騙保金額合計124.16萬元。不過，這可能只是阿斯利康騙保案的冰山一角。

據記者獲得的福州市晉安區人民法院的一份判決書，涉案的22名阿斯利康福建員工騙保金額合計為1412.4萬元，刑期最高的涉案人員為13年6個月。

“我們當事人跟我們說的是，阿斯利康全國有五六百人都有類似的行為或涉及相關案件。”10月30日，上海大邦律師事務所秦順律師對記者表示。

暢銷全球的明星抗癌藥

據阿斯利康年報，根據銷售額計算，阿斯利康是中國醫院市場最大的藥企。騙保案件涉及的藥品甲磺酸奧希替尼（商品名：泰瑞沙）是一款肺癌靶向藥，為阿斯利康最核心的產品。

2017年3月，奧希替尼在中國上市，當時售價超過5萬元/盒。直到2018年10月，奧希替尼被納入醫保，價格降至1.53萬元/盒。據2019年版國家醫保藥品目錄，奧希替尼為醫保乙類藥品，醫保支付標準為510元（80mg/片）、300元（40mg/片）。2021年3月，奧希替尼醫保支付價格調整為5580元。

按照醫保報銷規則，肺癌患者基因檢測結果為“EGFR T790M”突變陽性，則可服用奧希替尼進行靶向治療，能享受醫保報銷。不過，在業績壓力下，阿斯利康全國多地員工為了提高藥品銷量，將不符合醫保報銷資格患者的基因檢測結果篡改，從而獲得更多收益。

阿斯利康業務區域主要劃分為美國、新興市場（以中國為主）、歐洲、其他地區。中國一直是阿斯利康非常重要的第二大市場。然而，2022年，阿斯利康在其他區域收入都保持正增長的情況下，只有新興市場收入下滑。

2022年，阿斯利康在中國的收入按實際匯率計算下降了4%，為57.92億美元。在當年的年報中，阿斯利康稱，公司多款藥品受到影響。不過，阿斯利康中國當年收入下滑是否與騙保案被調查有關，年報未進行說明和解釋。

在2022年年報中，阿斯利康還提到，公司審計委員會收到并討論了法律合規部門關于在中國被調查的定期簡報。

據阿斯利康最新披露的2024年半年報，上半年營收為256.17億美元，同比增長18%，奧希替尼是主要驅動產品。當期，阿斯利康在中國市場的營收為33.78億美元，同比增長11%。

腫瘤是阿斯利康產品的主要治療領域，營收占比為41%。目前，奧希替尼已在101個國家獲批上市，是暢銷全球的明星抗癌藥。2024年上半年，奧希替尼銷售額為32.03億美元，同比增長10%，占公司當期銷售額的13%。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市場銷售額為9.19億美元。

篡改報告以提高陽性率

明星抗癌藥背后有著灰色的一面。部分刑事判決書詳細展示了阿斯利康員工騙保的全流程。

據湖北省松滋市人民法院的一份刑事判決書，2019年年初，肺癌患者王某某到宜昌市一家三甲醫院就醫。醫生建議王某某進行基因檢測，如果檢測結果為“EGFR T790M”突變陽性，則可服用奧希替尼進行靶向治療，且能享受國家醫保報銷政策。

醫生幫助患者聯系了阿斯利康宜昌醫藥代表杜某某。2020年11月3日、14日、30日，杜某某及同事先后3次采集王某某血樣，并送往武漢思泰得醫學檢驗實驗室進行基因檢測。

因3次送檢結果均為陰性，于是，杜某某使用其個人電腦上WPS軟件的PDF修改功能，在之前留存的患者胡某某陽性基因檢測報告原稿上，將胡某某的姓名、采樣條形碼、送檢時間等信息進行了篡改，形成了王某某2020年11月30日采樣的，基因檢測結果為陽性的虛假報告。

后醫生基于杜某某修改的虛假報告，給王某某開具了申報奧希替尼所需的處方單，并將虛假報告及處方單等資料轉交給了王某某。經過到當地醫保局辦理相關手續，王某某成功申報并購買奧希替尼，并進行醫保報銷。

經當地醫保局核實，2021年3月20日至2022年8月8日，王某某共計購買奧希替尼18盒，總價為10.04萬元，其中王某某自費金額為3.44萬元，通過醫保基金報銷金額為6.6萬元。

阿斯利康福州多個醫藥代表均表示，公司明文規定醫藥代表不能參與送檢，送檢人員信息只能是醫生和護士的信息。如果發現醫藥代表自行送檢，公司會通報。實際上，阿斯利康各地醫藥代表都突破了這項規定。

據福州市晉安區人民法院的一份判決書，跟江蘇某某基因檢測公司合作后，只要醫藥代表在送檢單上標記五角星，送檢的結果就會成為陽性，醫藥代表再把陽性檢測結果發給醫生和患者，醫生開出奧希替尼，患者就能進行特殊病種備案，就符合醫保報銷條件。這就是當地醫藥代表口中的星星計劃。還有很多時候，為了省事和省時，醫藥代表也會使用WPS、PS或其他軟件直接修改檢測結果。

在正常情況下，患者檢出陽性率是30%—40%。而經過阿斯利康醫藥代表上述手段后，患者檢出陽性率顯著提高，甚至能達到100%。

“已經是公司的潛規則”

有的醫藥代表表示，推廣奧希替尼時，每個月都要業績環比增長，因此醫藥代表壓力很大。醫藥代表完成不了業績就很難在公司待下去，沒有獎金，更無法晉升。眼看業績無法完成，有的醫藥代表就采用上述星星計劃或直接修改基因檢測結果的方式來提高陽性率，以完成業績。

在這么做的時候，醫藥代表也會考慮的一點是，奧希替尼針對部分“EGFR T790M”陰性的患者治療效果也較好。根據醫保支付規定，這部分檢測結果為陰性的患者不能以醫保價格購買奧希替尼。但是這么做，能減輕這部分患者的經濟負擔。

一位醫藥代表表示，因為醫藥代表每天都會在公司群里發新增患者數量，患者數量與他們的業績和獎金直接掛鉤。整個公司其實都知道大家通過修改報告來提高患者陽性率并促進藥品銷量的事，大部分人也都會這么做，這已經是公司的潛規則了，私底下大家也都會互相交流修改檢測報告的事。

在庭審中，其中一名醫藥代表（被告）辯護人提出的辯護意見是，阿斯利康中國總裁王磊、市場部負責人及總監陳彬對陽性率畸高知情，且鼓勵一線人員提高陽性率，已涉嫌犯罪，應對其補充偵查。本案被騙的醫保基金流入阿斯利康公司，依法應當向阿斯利康公司追繳被騙款項。

在公開信中，朱女士也表示，阿斯利康公司畸形的政策有形或無形地逼迫或影響了部分員工去造假。員工筆錄反映，阿斯利康公司在深圳案案發之后，以合規的名義組織員工去深圳某律所開會。但開會的結果是，公司內解散相關微信群，并清除和工作相關的聊天記錄、圖片、視頻、表格，對員工有利不利的信息都被清除。

就騙保案件相關問題，記者聯系了阿斯利康方面，不過截至發稿未獲回應。

秦順律師對記者說：“如果只是個別員工存在違法違規行為，那這可以說是個例。但如果整個公司全國各地都存在醫藥代表篡改基因檢測報告騙保的情況，那是不是跟公司的規章制度、經營、管理、文化等存在較大關聯呢？阿斯利康全國各地都出現類似的騙保情況，很難說只是員工的個人行為。”

“我們也問了當事人，在正常情況下，你們能不能完成公司的指標。當事人明確表示，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能完成指標的。由此可見，公司給各級員工制定的指標確實是比較高的。”秦順律師說。

“醫藥代表兩頭都不討好，牢要坐，錢也要退。”秦順律師表示，涉案阿斯利康員工處在非常矛盾和尷尬的位置，公司合規部門要求禁止醫藥代表接觸病人，禁止偽造檢測報告。但是，市場或銷售部門的要求是可以接觸病人，實際也是這么做的。并且，在業績考核壓力以及獎金誘惑下，醫藥代表自然而然或不得不鋌而走險。

（編輯：曹學平 審核：郝成 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