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趕項目進度,我在家連加了五六天班,整個人的精神狀態(tài)都不太好。于是決定今天要出門溜達喘口氣。大概下午4點多,小區(qū)門口的米村拌飯已經(jīng)聚集了十幾位或黃或藍的外賣小哥,哦,飯點了,他們開始蹲點要開始上班。
可能是過度疲勞,我腦袋不受控制地冒出前陣子刷到過的,“給外賣小哥100塊錢,讓他們帶你去最干凈的外賣餐廳”的短視頻,此刻竟然有點躍躍欲試。
角落那個黃衣美團小哥,看起來皮膚白凈,電動車也擦得光亮,沒什么油污,亮堂的頭盔上還貼了幾張貼紙裝飾,應該是個愛生活的人。他半靠在自己車上,正在看手機。我也沒過腦子,走到他跟前,就學著視頻里的臺詞:“兄弟,如果我給你一百塊錢,你能不能帶我去家你覺得附近最干凈好吃的店?”
小哥把眼睛從手機里挪了上來,抬起頭,盯著我死死看了會,沒說話。半晌,他才說,“一百塊錢?你埋汰我呢吧?” 我一愣,沒猜到會是這個反應。小哥卻不再搭理我,戴好頭盔,發(fā)動了車子開到十米開外。
我社死成了空氣,快馬加鞭跑離“作案現(xiàn)場”,甚至繞遠路到公園散步一圈,為了冷靜下來。
誰料再次回到家門口小區(qū),卻發(fā)現(xiàn)剛剛撞見的白凈小哥,看上去正和我家小區(qū)保安吵得熱火朝天。隱約聽見保安火藥味十足地說“都說了非本區(qū)業(yè)主不讓進,你是聽不懂么?” 我一咬牙,決定上前打圓場。
“是不是21號樓點的?” 我刷開小區(qū)鐵門,一邊示意小哥快進去。“師傅不好意思,這是我點的外賣,十幾塊的跑腿費呢,得讓他給我送上去,不能便宜了他。”
進小區(qū)后,小哥也沒有直接去送餐,而是站在樓道口,繼續(xù)帶著幾分懷疑地看我:“你住這兒啊?我以為你跟蹤我呢。給我一百,這是瞧不起誰呢?”
外賣小哥姓崔,“你喊我小崔,別小哥小哥的。”
小崔說要不我在樓道等他一下,送完這單他剛好想休息個15分鐘,看我人還行,愿意跟我聊聊。我把之前看過的那個“100塊讓外賣小哥找餐廳”的視頻給他看,他皺了皺眉頭表示,外賣員日常只顧著拿餐,其實根本沒多大功夫看后廚,哪家干凈他還真不清楚。
不過他說,自己倒是知道幾樣他們外賣員絕對不會吃的東西。
“前陣子有個大哥,收到餐后,被朋友喊去吃飯,隨手就把那袋沒拆封的外面請我吃。我自己肯定是不吃那東西的,拿著外賣袋問了一圈,一群外賣哥們兒都說不用了,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大出來,我甚至快速懷疑了我日常點的外賣都有可能。
小崔也不賣關子,直接公布答案:“脆皮雞米飯”,并不是讓人一眼看見就可怕的名字,但小崔說,最近一年多,他接到的外賣單里,炸雞、脆皮雞、炸串的數(shù)量明顯多了,而他不止一次看到炸雞店的老板從地上隨手拎起一袋“洗衣粉”物體,對著油鍋嘩嘩倒了半袋子下去,然后開始炸肉。
炸雞店老板也通常不對著外賣小哥避嫌,甚至有的會招呼小崔:“這粉厲害著,炸出來的雞肉酥脆得很,你送晚了也不會軟。你以后不想跑外賣了3000塊來我這學,包會!”
只要目睹過這個制作過程的外賣小哥,都會心照不宣地拒絕這種特制菜。
小崔也來了興致。他干脆把頭盔摘了下來,關閉了接單系統(tǒng),坐下來開始跟我分享:“米線也少吃,成麻袋來的,就是食用膠;漢堡、蛋糕都加起酥油。你知道啥叫起酥油不?涼的時候像是豆腐。放了以后,香味濃,不容易壞。”
“難道就沒有干凈的外賣?”我有些不死心地追問。小崔想了下,指了指不遠處的滿寶餛飩:“他家吧,至少現(xiàn)包的,我瞅著挺干凈。” 我順水推舟,說一起吃吧,我請你。
坐在餛飩店里,小崔開始給我傳授外賣經(jīng)驗:“就記住一點,凡太便宜的外賣都不咋干凈。真要吃外面,就點貴的,點好的。” 此刻擺在我倆面前的是兩碗共32塊錢的餛飩。小崔看來,這已經(jīng)比他接觸到的大部分外賣都貴了。
吃了兩口,小崔就開始劃拉手機。我湊眼看了下,他正在對著導航里的地圖琢磨。見我好奇,他說自己閑著時候就喜歡看兩眼導航,下次送餐的時候心里有數(shù),幾個單的線路就不會跑重了。
“你看這些小巷,里面的店我們其實不太愿意去,但最多人點。”小崔隨手在地圖app上指了幾條小巷,他說那帶集中著太多不夠干凈的店。有家到了夏天也舍不得開空調(diào)的店,今年40度高溫老板每天光著膀子在那出餐,全身大汗感覺都滴在飯菜上了。還有一家掛著披薩店招牌的,常常六七個外賣小哥齊刷刷在門口罰站一般,廚房里的味道讓人不舒服,沒人愿意進去,偶爾里面的人手腳太慢,幾個外賣小哥就自己七手八腳幫著打包。
“這不是不衛(wèi)生么?”
“19塊錢點份披薩,還在意這個?”
外賣送久了,也會接到一些眼熟的送單地址。小崔有陣子常會在上午十一點左右,接到一個飯包的外賣訂單。這種時間點餐,通常是早午飯壓縮成一頓吃。下單的姑娘是一個理發(fā)店的女孩,瘦瘦的,也很禮貌。“十塊錢的飯包里能有啥好東西,但沒辦法,咱就是騎手,也不能說啥。”
還有一個身高一米八,體重看起來兩百斤的保安,有次晚上碰見他下班,手里拎著一塑料袋炒米粉招呼小崔要不要嘗一口,小崔以為是自家炒的好料,結果胖保安羞赧地說,“中午外賣沒吃完,剩了一半覺得可惜了。” 還跟小崔保證說,米粉一直放在保安室冰箱里,沒變質(zhì)。
“有時想想我服務的就是這些人,就覺得這工作沒什么會被瞧不起的。不做虧心事,都是幫助人。” 小崔21歲時,父親突發(fā)腦血栓,也是那年女朋友提了分手,說他家樓房也沒有,日子沒什么盼頭。
那年開始,小崔開始學會咬牙厚著臉皮借錢,自己咬牙打工,花了三年時間,在縣城里買了樓房。他把父母接到縣城的樓房里住。前女友早嫁了人,第二年母親也生病走了。賺錢的勞動力剩下他一個,四處找著謀生機會,讓自己和父親可以保住這套縣城里的房子。
“2018年來沈陽開始跑的外賣,那會還沒有5G網(wǎng)絡呢。我賺的可比你們辦公室里上班的都多。”
小崔回憶起來,那會為了還每個月兩千多的貸款。每天在撒丫子瘋跑。一個月七八千到手,上了癮,也越來越不敢停下來。什么紅燈,什么逆行,全顧不上了。有次小崔為了節(jié)省個三分鐘,從人行道加速沖下來,為了避讓突然沖出來的轎車沖過來,車頭一滑整個人撞在了馬路牙子上。“嘣一下,聲音特別大,我以為我腿沒了。躺在地上,順著腰往下摸。腿還在。舒了口氣。”
這個片區(qū)交警跟小崔也熟了,每次都半罵半教育:“這個月第三回見到你。下回就扣車,罰五百!”
“一聽要罰500才真的腳軟!”
“那咋辦?”我問。
“現(xiàn)在看到紅燈就停唄!”小崔說完,笑起來。
吃完餛飩走出店門,小崔準備跟我說再見,繼續(xù)開單賺錢。
“你呀,下次別瞧不起人。我跟你說,網(wǎng)上的視頻就是擺拍,做外賣那么多年,我就沒看見過會為100塊錢做這種事的人。要換做五年前,我賺這一百塊錢,二十分鐘就足夠了。”
● 小崔這個月的收入
小崔說的,是一種叫做“大廈單”的組團外賣。“大廈單”是指一個寫字樓里,一個外賣小哥送一次至少能送20單。小崔記得,那些寫字樓里不是律所就是金融公司,一個人點麻辣燙,一個公司里至少有五六個人會定同一家的麻辣燙。一單賺五塊錢,送一趟,從頂樓下到大堂,一百塊錢就到手了。
“不過現(xiàn)在大廈人少了,16層高的樓,空著10層。”
天開始下起了小雨,隔壁永和豆?jié){的店門里,走出一個穿著店里工服的人,一邊戴頭盔一邊走向很明顯自己的電動車,手里拿著四五個塑料袋。
“店家也很多不舍得給平臺扣點和不舍得付快遞費的,就自己喊員工送。” 小崔一邊感嘆,一邊打開了自己車前的鎖箱,掏出一次性備用雨披,遞給了那位大哥:“你這車沒有保溫箱,淋了雨,待會肯定被投訴。” 大哥看看手機:“時間來不及了,我這趟先送再說。”
小崔給自己也套上手套,這個天的沈陽晚上氣溫已經(jīng)接近個位數(shù)。“你們也別下雨不好意思點外賣。以前下雨能補助七塊錢,雖然現(xiàn)在降到四塊錢,那也比平時多啊。” 小崔套說再過兩天自己新的皮棉鞋就到貨了,“寒潮和降溫都白扯,只能拿到低溫補助。下雨下雪,就有雨補和雪補。”普通人最討厭的大雪天,在小崔眼里,卻意味著一天可以多賺80塊錢的補助。
“天越冷、雪越大,我越要在早上七點在APP上打卡。你不知道,每天達到25單以上,一星期保證150單,一個月額外就能拿到八千獎勵,四個月賺三萬不在話下。”小崔得意地回憶,去年最冷的時候,接到過五六百米遠的門市房取個文件送到隔壁棟的單子。“越是沒有人愿意走的路,就越是能賺到錢的路。所以你們也別總說外賣員遭罪不遭罪,遭罪意味著賺錢啊。”
● 小崔為這個沈陽冬季的準備
看看時間,我覺得似乎耽誤了小崔太久,之前說的一百塊錢已經(jīng)不好意思拿出手了。跟他說了再見后,我直接在微信上給他轉(zhuǎn)了二百塊錢的紅包。
一天之后,這二百塊錢自動退回了我的余額寶。
“兄弟,這二百塊錢你留著。以后沒事別點便宜外賣,自己回家做飯。” 這個20出頭的男孩,還給我留了個躊躇滿志的微信,“反正跑得足夠快,不收到差評,就有錢賺。”
本期作者|吳楠
編輯|斯小樂、梅姍姍 視覺/創(chuàng)意|BOEN
攝影|電影《逆行人生》、大眾點評@早安、小紅書@地圖世界觀、@土卜皿 |SALT、@旺、@Ewen Ch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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