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四十七年三月,薩爾滸慘敗的消息震動朝野內外。二十三日明廷發出旨意,急召已在江夏賦閑七年的熊廷弼還朝,任命其為大理寺左寺丞兼河南道監察御史并宣慰遼東。
在熊廷弼北上的途中,朝廷不停派差官南下催其速行(熊在途中才知道朝廷有意讓他經略遼東)。但四月末熊廷弼到達京師后,朝廷又把他晾在一邊不理不睬。
等了近一個月后,熊廷弼實在是耐不住,就上呈奏疏詢問何時給自己正式任命(關防和敕書),神宗只是朱批“該部(兵部)知道”。熊廷弼后來又上了一道奏疏追問,神宗沒再搭理他。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經過最初的慌亂之后,已穩定心神的袞袞諸公和皇帝又為是否任命熊廷弼為經略吵了起來。
“經略”不同于巡撫和總督,它是明廷為應對特定戰爭而專門設置的官職,其履任過程中的權限是高于區域內的巡撫和總督的。自努爾哈赤起兵叛亂后,遼東就成為大明的焦點。十幾萬兵馬、數百萬錢糧都向遼東匯集并由經略控制,所以遼東經略也一躍成為大明第一封疆。
如此巨大的權力以及其對應的錢糧官缺,自然會成為各黨爭奪的焦點。這一吵到六月中旬也沒個結果,最后還得靠努爾哈赤來“幫忙”。
六月十六日,后金攻陷開原,在薩爾滸逃了一命的總兵馬林戰死。更重要的是,開原的失陷等于切斷了遼鎮與北關的聯系。明朝也就難以支援葉赫部,更無法聯合葉赫部夾擊努爾哈赤了。
由于遼東局勢的再度惡化,朝堂也達成了一致 – 由熊廷弼經略遼東。所以熊廷弼獲此要職不僅不感謝中樞,反而對朝廷是有怨氣的。
六月二十二日朝廷正式頒下旨意,任命熊廷弼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經略遼東”。二十四日,神宗賜尚方寶劍和敕書,授予熊廷弼遼東軍政全權、便宜行事并命其盡快出關赴任。
但熊廷弼從北京到出山海關這不遠的路,卻走了一個月(七月初六陛辭離京、十七日抵達山海關、二十三日出關),他在“磨蹭”什么呢?他在等兵。
兵部原本答應熊廷弼調兵一萬隨其赴任,只是這一萬兵馬只存在于兵冊上,熊廷弼離京時只有七名隨從。到達山海關后,雖然總兵柴國柱為熊廷弼挑了四百兵丁,但也暗示他這些兵不堪一戰。熊廷弼只得又等了幾日,待第一批榆林援兵(騎兵)抵達后,勉強又挑出四百人出關。
七月二十六日,剛過錦州熊廷弼又收噩耗,邊防重鎮鐵嶺失陷。明朝的重要盟友宰賽(蒙古內喀爾喀五部的領主)被努爾哈赤擊敗和俘虜 …… 面對兇險的局勢,熊廷弼反而加快了步伐。
二十七日到達廣寧后,熊廷弼只停留了一夜向遼東巡撫周勇春了解情況。八月初二,熊廷弼在海州見到了舊經略楊鎬,兩人交接經略關防大印、旗牌等,熊廷弼正式就任遼東經略。(楊鎬被隨行的錦衣衛押解回京)
接著熊廷弼加快步伐,一天一夜跑了300里,八月初三進入已亂作一團、人心惶惶的沈陽。雖然熊廷弼以斬殺逃將劉遇節、王捷、王文鼎和收監知州李尚先的雷霆手段穩住了已經崩潰的軍心、民心。但此時遼東的殘破,還是讓熊廷弼內心惶急。
此時沈陽李如楨部有兵一萬,但其中能上戰場的不到兩千。駐守在虎皮驛的賀世賢部有兵七千左右,堪戰者只有兩千五百人的樣子。遼陽賬面上的兵不少,近三萬人,但基本都是薩爾滸之后收攏的各部敗軍,不僅建制殘破,士氣也已喪盡各個都如驚弓之鳥。
兵部稱從正月開始調往遼東的援兵總計7.4萬人,但熊廷弼勘合下來只有3萬。不是兵部在忽悠,而是兵丁視赴遼為死途大量逃軍。熊廷弼自己赴京過黃河時就親眼目睹了援遼兵(永順保靖土司兵)嘩變。這支3000人的隊伍,從正月走到六月二十九日才抵達山海關,而且人員只剩706人。
除此之外,自總兵以下副將、參將、游擊、都司、守備戰死近六百人(關內援遼將領居多),各自麾下家丁也損失殆盡。換句話說,此時遼東的明軍不僅指揮系統崩潰、精銳也盡失,根本不堪一戰。
這個時候如果努爾哈赤率大軍來攻遼、沈,熊廷弼只能像他赴任前給親友的信件里說得那樣,身殞遼東了。
很快,努爾哈赤又給了熊廷弼一記重擊。八月二十一日,努爾哈赤攻陷北關。金臺石(東城城主)自焚、布揚古(西城城主)投降后被努爾哈赤處決,海西葉赫部被連根拔起,努爾哈赤正式統一女真。
十年前熊廷弼巡按遼東時,就認為李成梁那種主動進剿除了消耗錢糧兵馬,并無太大意義(不能抑制蒙古女真的進犯)。他覺得遼鎮應把重心放在建立穩固防線并保護好葉赫部這一大外援,讓女真自己來“撞墻”消耗。
現在戰略破產,熊廷弼多少也會心灰意冷。除此之外,“遼人”的表現也讓熊廷弼生出強烈的無力感乃至反感。
十年前遼東就已被礦稅使、遼東都司和遼鎮霍霍成了爛泥潭。熊廷弼花了近三年的時間懲治貪腐官員將領、恢復生產、重建常平倉、安撫流民逃民等等。結果十年后他發現,當年的努力全部化為烏有而且情況變得更爛。
而長期的不公正待遇,讓遼人普遍對明廷失去信心而不愿意賣命。如贊畫劉國縉在復州征募新兵2100人前往清河駐守,結果到年底就只剩一半(包括捉回的)。
同時遼東將門的干涉也讓就地募兵、練兵困難重重。例如他們將募兵視為一門無本買賣,專門組織麾下家丁和軍士四處應募,拿到發放的安家銀后就一哄而散 ……
這些綜合起來,讓熊廷弼的信心一度全無,有了放棄的念頭,因此有了那份非常喪氣的《遼左大勢久去疏》。熊廷弼上疏神宗稱,北關失陷、沈陽已成孤城,人心惶惶,官員們都要求撤退,他也覺得應當盡快撤離 ……
雖然在神宗的嚴令下,熊廷弼放棄了撤守的打算,但熊廷弼將他的“喪氣”轉移到了遼人身上。
今沈陽皆已逃盡,遼陽先逃者已去不復返,見在者雖畏不敢逃,而事急之時臣安能保?況遼人浸染胡俗,氣習相類。賊殺其身及其父母妻子,不恨,而公家一有差役,則怨不絕口。賊遣為奸細,輸心用命,而公家派使守城,雖臣以哭泣感之,而亦不動。
《遼左大勢久去疏》
單看這個奏疏,說熊廷弼視“遼人”為奸細也不為過,這也是熊廷弼堅決抵制朝廷“遼人守遼土”的主要原因。
隨后熊廷弼通過《敬陳戰守大略疏》表明了自己的要求,至少需用兵18萬、馬9萬匹。這些兵馬對應的糧餉草料分別為,士兵每年需餉324萬兩、糧108萬石,馬匹每年需豆97.2萬石、草2160萬束(每束15斤)。
而且兵不能在遼東招,得從關內調。這意味著兵餉兵糧還得翻,因為調兵不能常駐,不讓士兵定期返家就形同流放了,他們會逃軍、嘩變。而調兵還得額外支付出征費、行軍途中的糧食等。
朝廷根本就支付不起(后被迫加征遼餉),覺得熊廷弼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故意折騰,熊廷弼則認為這幫人安居后方想當然。所以熊廷弼第一次出任經略時大部分精力不是在應對努爾哈赤,而是在跟朝廷吵架。
而熊廷弼由于自身性格,跟朝廷各部爭執起來嘴很“毒”。比如他通過遼東軍衛的實際情況,也能明白關內軍衛一樣缺編嚴重,兵部調兵會很困難。但他仍專門上《部調紙上有兵疏》,把兵戶兩部官員、軍鎮督撫們罵了個狗血淋頭。
兵部尚書黃嘉善、戶部尚書李汝華,身擔兵餉重擔,皆圖全軀保妻子,莫有肯為皇上拼死力爭上緊干辦者,何況各省鎮督撫諸臣。
這種方式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激化矛盾。這份奏疏也是熊廷弼經略遼東的轉折點,此后他與朝廷吵得越來越兇,朝廷里反感他的官員也越來越多,很多人覺得熊廷弼“以謾罵為氣魄”。
所以熊廷弼經略遼東的“鐵桿”神宗駕崩后,他很快被彈劾逼辭(他自己也不怎么想干),就不是什么難以理解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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