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畢業(yè)的時候,習(xí)慣被叫作小林。那時候不僅小,而且瘦,怎么都吃不胖,一身皮包骨。臟兮兮,灰蒙蒙,像工地上剛拉出來的磚瓦工。
這聲小林陪我走過了很長時間。
還在做記者的時候,媒體總是互相喜歡稱對方為老師。那時候,辦公室放眼望去都是年長者,都是前輩,愧不敢當(dāng),這時候就會連忙止住對方,“叫我小林就好。”
來了北京,大鵬給我起外號,一口一個首席。我曲曲一個報社二級小記者,何德何能敢冠上這樣的綽號。
名字最后還是傳開了,一傳就是七年。當(dāng)揶揄融入日常,沒人分得清到底是玩笑,還是尊稱。
這是我的第二個外號。
離開媒體以后,輾轉(zhuǎn)去了大廠,來到律所。首席又變成了林總。
對,就是這個總覺得不把個體之間的交互,放在同位階上來討論的名字。
每當(dāng)被喊林總的時候,我總是手足無措。
我說,不如喊我小林吧。然后抬頭看了一眼對方,年紀(jì)輕輕,想想是不是叫我老林更合適。
我媽說的,33歲,過完年34了,也不小了。
二
變老這件事從來不需要別人說,自己心里最知道。
周二打了一場球,對位的小伙一臉青澀,跑起來的時候,撒開了腳丫子全場狂奔,帶著球肩膀哐哐往胸口上撞。前面還勉強(qiáng)跟了幾步,后來就不行了,兩眼一抹黑,就差栽倒在地上。
后遺癥厲害到什么程度?周四醒來,全身還在發(fā)疼。還是后生可畏。
是,不管怎么維持,人都很難阻擋歲月的磋磨。
高中時候,為了打游戲,能熬一個大通宵,第二天照常背著書包去上課,現(xiàn)在熬點大夜,幾天幾夜都緩不過神;年輕的時候啥都想吃,年紀(jì)大了,不但吃不了幾口,喝水都長肉;現(xiàn)在頸椎不行了,視力不行了,記性也不行了,終歸不如年輕時候生猛。
沒人能持續(xù)一直生猛下去,只能努力去對抗歲月侵蝕。這件事從物理學(xué)上也有跡可循:在一個孤立系統(tǒng)中,熵會不斷增加,最終導(dǎo)致系統(tǒng)趨于無序和混亂。
于是薛定諤說:人活著就是在對抗熵增定律,生命以負(fù)熵為生。
三
負(fù)熵是反自然的行為,所以痛苦。
這一年里面,剛換完工作,進(jìn)入一個新行業(yè),要學(xué)東西實在太多,方興未艾重新上路。
除此之外,開始繼續(xù)學(xué)習(xí),開始寫作和拍視頻,開始保持健身,開始日常背單詞,開始做飯,開始定期收拾屋子,開始控制自己的表達(dá),開始思考自己人到中年的前景和退路。
這一年里,還算筆耕不輟,長文評論行文56篇,8篇陣亡;這一年里,視頻也沒算落下,一共生產(chǎn)73條評論視頻,陣亡率還算湊合;這一年里,先過了語文資格,再過了心理資格,算是個半準(zhǔn)入的中學(xué)老師;這一年里,開始談案子和辦案子,經(jīng)手案件所幸結(jié)果都還不錯;這一年里,開始學(xué)寫毛筆字,練了個半生不熟,歪瓜裂棗;這一年里,看了不少書,不少電影,聽了很多歌,去了幾個城市;這一年里,騎小電驢摔了一跤,摔壞了我的耳機(jī),從環(huán)球霸天虎過山車下來,感覺中暑差點倒地……
再說下去,好像就開始要記流水賬了。
這一年里,我沒有用盡全力,花了很多時間打游戲,花了很多時間刷視頻。于是我懊悔。
這一年里,我南北奔跑,卻成績不顯,年華虛度,髀里肉生,只贏得許多悲憤。于是我焦慮。
四
焦慮的外顯,就是每天一睜開眼,總覺得生活負(fù)累太多,排山倒海,步履蹣跚。
這時候,我突然就想起剛來北京那時候的小林,和農(nóng)民工混在一起的小林。
那時候的小林心里只有理想主義。這么多年,那個小林早已不知所蹤。
年末凌晨4點,我去了馬駒橋。勞務(wù)市場外面,密密麻麻站滿了求職覓活的人們。
馬駒橋確實是塊魚龍混雜之地。
有人用400塊錢正在收實名電話卡,一人上限五張,老卡能多加200。
有人一路喊著收駕照分,當(dāng)場就能換錢。
奔馳車普工,40歲以下,沒日沒夜加班,一月能到手6000;小米汽車操作工,40歲以下,底薪2362,還提供免費住宿和五險;小象超市蔬菜包裝員,45歲以下,白班12小時,每小時最多23,給飯補(bǔ)不管住;海底撈供應(yīng)鏈分揀員,年齡43歲以下,管吃管住,月休4天,前七天保底150。
當(dāng)然還有沒等到工作的人。太陽升起,冬日的太陽懶洋洋打在臺階上的時候,他們蜷縮成一團(tuán),討論今天怎么沒能搶到工作。
我打扮得蓬頭垢面,有軍大衣大哥靠近我,用肘頂了頂我,說,別信那收卡的,前天還600,就是一賺差價的中間商,一會幫信罪給你逮走。
我問,你還知道幫信罪呢?
他說,我能不知道嗎,派出所給我打電話了,我沒接著,找我家去了。
我又問,你為啥沒接著?
他說,這不是手機(jī)當(dāng)出去了,我自己現(xiàn)在全身就剩一張卡。
五
天冷,我在附近一家早餐店坐定,油鍋里發(fā)黑的油上飄著兩根蔫了吧唧的油條。
油條一根兩塊,糖餅兩塊,豆?jié){也兩塊。我瞅了一眼不銹鋼勺子,猶豫了一會,尋思這衛(wèi)生程度,到底能不能下口。
記得剛來北京的時候,成壽寺附近還有工地,我和他們都擠在隔斷房里,早出晚歸,總是能在鎖不上門的廁所里推門遇見。那時每天我們下樓吃蒜薹肉絲蓋飯,十來塊錢一份,我吃了一年。
那時候我溜進(jìn)后廚看過,灶臺比人心還臟。
我沒想清楚,既然飯館都一樣臟,桌面上油脂都一樣厚,眼前這份猶豫,是十年里我變了,還是他們變了。
旁邊大哥沒這顧慮,他喝的小米粥,和老板娘說,加糖,多加,愛吃。
他想了想,說自己還有個保命的活計——撿垃圾。河道里都是垃圾,管吃管住,一個月4000,就是冷和累,住的地方還沒WIFI。
出門的時候,我路過一家“人力雜貨鋪”,迎面而來一個熱情的大姐。
她說,你面相不錯,身高也可以,捯飭捯飭,能去京東總部做保安。一天230,能穿西服,體面。
看著保安還要求年齡35歲以下,我突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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