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xù)來說賈寶玉生日夜宴眾人抽花簽一事,輪到李紈時,李紈抽到了畫著一枝老梅的花簽,上面還寫了一句舊詩:竹籬茅舍自甘心。
李紈看后,笑著說: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李紈為什么覺得這個花簽有意思呢?是那句詩寫出了她的人生態(tài)度,還是“霜曉寒姿”那四個字寫出了對她的贊美?
這句詩的作者是宋代的王淇,關(guān)于他的生平,今人所知甚少,其詩文也只有兩首傳世,其中一首即為李紈抽到的《梅》。
全詩為: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另一首為《暮春游小園》,后面麝月抽到的花簽,會說到這一首,這里暫且不提。
這首詩的前兩句是贊美梅花的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品格,雖然它生長在竹籬茅舍邊,生長環(huán)境并不好,但它不僅沒有受到污濁之氣的侵染,反而對這樣的環(huán)境十分甘心,沒有任何抱怨。
看上去作者是在贊美梅花,其實又何嘗不是借景抒情,以物言志,通過梅花的這種品格,來表達(dá)自己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的人生志向。
再看曹公筆下的李紈,她嫁給賈珠之后不久,賈珠就一病死了,年紀(jì)輕輕的李紈就成了寡婦。在古代,貴族之家的寡婦,可比尋常人家的寡婦凄苦多了。
你看尤二姐尤三姐的母親尤老娘,說改嫁就改嫁了,但在那個時代,女子改嫁只是極少數(shù),尤其像李紈這樣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是不可能改嫁的,因為會讓婆家和夫家蒙羞。
因此,李紈雖然年齡不大,但因為丈夫去世,她不得不收起艷麗裝飾,脂粉釵環(huán),只做個清凈守節(jié)的寡婦,這個原本可以掌握管家大權(quán)的大奶奶,也只能退出權(quán)力中心和眾人視野。
原文這么說她: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也就是說,李紈自從丈夫去世后,就在榮國府處于隱身狀態(tài)了,無論她是否心甘情愿,身為寡婦的她,都要嚴(yán)格按照一個寡婦的標(biāo)準(zhǔn)為人處世。
王熙鳳平時料理整個榮國府上下,不僅手中掌握著大權(quán),出入上下迎來送往的基本也都是達(dá)官顯貴,但這些李紈是接觸不到的。她的日常,就是侍奉公婆,課子讀書,陪侍小姑,你看,就跟保姆和傭人似的。
你看她住的稻香村,原文有這樣的描述:轉(zhuǎn)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hù)。……里面數(shù)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傍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這樣的稻香村,不正是王淇筆下的“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所描述的畫面嗎?也因此,李紈看了這句詩之后,恰好擊中了她的心事,所以她覺得有些意思。
曹公為什么將李紈比作老梅呢?因為她雖然心如死灰,但她畢竟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畢竟年輕守寡,她的內(nèi)心怎么可能一直都毫無波瀾呢?她真的會一直甘心嗎?
平兒被璉鳳夫婦欺負(fù),李紈以討要詩社經(jīng)費的名義,跟王熙鳳有一段唇槍舌劍,你以為那只是妯娌之間的玩笑嗎?你以為她真的是替平兒出頭嗎?誰又能看出李紈藏在背后的不甘心呢?
這榮國府大管家之位,本來應(yīng)該是她這個珠大奶奶啊,但丈夫早逝導(dǎo)致守寡的李紈不宜拋頭露面,所以不能理家,這時候賈母、王夫人才推出了璉二奶奶王熙鳳。
即便王熙鳳的身份做大管家,也合情合理,因為她是榮國府長房兒媳,但如果賈珠沒有早逝,那李紈至少也能跟王熙鳳一起管家,或者掌握更多話語權(quán),而不是被邊緣化,甚至被遺忘被忽略。
再有,史湘云辦螃蟹宴時,喝了酒的李紈忽然往平兒身上亂摸,后來又說到丈夫的去世,之后又淚流不止,這時候的李紈,你還以為她真的甘心嗎?
看到花簽上寫著“自飲一杯,下家擲骰”,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李紈的“自飲”,正呼應(yīng)了詩里的“自甘心”,可是她真的甘心嗎?
她如果真的甘心,她為什么要說“不問你們的廢與興”?她如果真的甘心,又為何會把賈蘭培養(yǎng)成和她一樣的人?她如果真的甘心,為何會含辛茹苦地把賈蘭培養(yǎng)成才?她如果甘心,為何探春一提起詩社,她就自薦掌壇?她如果真的甘心,又怎么會在王夫人哭賈珠時早已淚流滿面?
事實上,住在竹籬茅舍的李紈,一直都并不甘心。她不甘心自己丈夫死了,自己就要被權(quán)力核心排斥。她不甘心丈夫死了,自己這一生就定格了。她不甘心丈夫死了,自己也要跟著做一個活死人。
但是,她曾經(jīng)受過的女德教育,又時時束縛著她,不讓她偏離原有的軌道,不讓她做出任何越禮之事,僅僅只是手帕不小心丟失了,她一大早就安排丫鬟各處去尋,我們看得出李紈的小心翼翼,也看得出她自甘心背后的不甘和隱忍。
她是老梅,可老梅也是梅,依然會應(yīng)時開放,依然會傲然枝頭,不畏冬雪,不懼風(fēng)霜。就像她的判詞里說的,桃李春風(fēng)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她的不甘心,終于開花結(jié)果。“戴珠冠,披鳳襖”是她最后的榮耀,雖然這榮耀來的有些晚,但終究還是來了。如果她一開始就真的甘心,也許不會換來這樣的結(jié)果吧?
她曾經(jīng)是一枝明艷動人的紅梅,可還沒來得及好好綻放,就枯萎了,轉(zhuǎn)瞬間,她成了一朵早已死去大半的老梅。在那個萬物復(fù)蘇的春天,百花盛開,她卻默默凋零。
李紈的人生有太多的不甘,卻又不得不假裝認(rèn)輸,假裝甘心,屬于她的美麗人生太短暫了,短暫到后來守寡的李紈,幾乎無從回憶,想起來都是眼淚。
華筵已過,飲盡杯中酒,回到?jīng)]有一絲溫度的冰冷的家,那個曾經(jīng)明艷動人的女子,收拾起錦繡華服,卸下那胭脂水粉,擦干眼角被風(fēng)干的淚痕,孤身一人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那個徹骨的長夜。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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