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國慶日。

已經九點半嗎…反正上午也沒安排，躺到十二點再起床好了，午飯叫個腰花粉對付下，反正50元以內的餐食費公司給報，正好自己還是會計。INTP迷迷糊糊翻了個身，避開窗外直射面部的強烈光線，順便自動忽略隔壁臥室傳出的噼里啪啦鍵盤聲。不消說，和自己合租的INTJ肯定又是早早開始她那元氣滿滿的現充生活了。她很懷疑室友腦子里是不是壓根就沒有”節假日休息天經地義“這個概念，一天到晚都這么精力充沛，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的路上，人難道不會累嗎？

看看番劇，追追網文，刷刷社媒，點點外賣，一上午就這么混點過去了。幸福真幸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等神仙日子啊！女孩滿足地長嘆一口氣翻身下床，趿拉著拖鞋下樓取回外賣。

“對了INTJ，你又在熱冰箱剩飯當午餐嗎，下次要不嘗試下這家店？他家都是現炒，味道挺不錯的。”

“不用啦，自己做飯省錢呀，還健康營養。”職場白領微笑著擺擺手，拿出微波爐內冒著香氣的飯盒，“我這收入水平真心不高，又不像你一樣坐享公司報銷福利，哪敢大手大腳呀？”

INTP聳聳肩，盤腿窩進沙發里，邊刷手機邊在茶幾上享受外賣，留室友在餐桌上陣容齊整地獨自用餐。她老人家怎么還沒入選感動中國十大人物？又是做飯買菜搞清潔，又是節假日里從大清早一直上工到現在，不出意外的話晚上還得去鍛煉，一天里計劃活動排得滿滿當當，國家主席都沒這么愛崗敬業好不好！其實何必如此忙碌，只要方向把握準就萬事大吉，細節上偷點懶壓根不算啥。比如自己，大學四年混點過來，只在秋招時發力，精準匹配崗位需求逐字修改簡歷，花了50分鐘說服面試官，最后不也潤進錢多事少的國企成功躺平？要知道她是一本畢業，而該崗位起招線是211。而且沒記錯的話，好幾個月前室友月薪就已過萬，絕不至于連這點飯錢都不舍得出，那就只能歸因于其過分濃厚的健康意識了。

所謂“不敢花錢、健康飲食”不過是糊弄外人的慣用鬼話，真相只有自己才知道。INTJ一邊嚼著健身餐，一邊面無表情地想著，眼中那股能直射人心的凝聚精光連鏡片也擋不住。根本原因是——人活著，就要追求痛苦。

她知道這話一出來，自己在世人耳目中就會淪為上佳本子勞模，況且把這番雄心壯志暴露出來又有什么好處？樹大招風只會死得更快。世上那些庸庸碌碌、終生一事無成的凡夫俗子之所以混成這副德行，是因為他們的底層邏輯就在于追求快樂，對自己的人生道途無計劃無遠見。時間于他們而言是用來打發而非利用的，這恰恰是通往平庸之路。正好現在商家和政策也在刻意引導人們進行奶頭樂消費，豈不正中這幫人下懷？“畢竟現在也無事可做嘛所以就無所事事地混點過去好了這里樂樂那里看看反正挨一天算一天”，正是因為有這稀爛的底層想法，所以才有接下來幾十年的稀爛人生，他們自找的，沒辦法。自己之所以一連數月堅持吃少調料少碳水的自制飯食，業余不去進行無意義社交娛樂活動，就是因為不想在物質享用上給自己太大快樂。要用理性用控制，精準調配身體里每一絲能量、每一滴血液、每一份精力，讓其充分作用于大腦而非胃部，這才是成長所真正需要的東西。所謂痛苦也有講究：不是賣力氣換銅板的單純體力勞作，而是大量消耗腦細胞深度學習的痛苦，要么就是在體育運動中揮灑汗水重組肌肉的痛苦，這才值得被追求。追求痛苦得到快樂，追求快樂得到痛苦，聽來頗為悖論，但確乎如此——唯有把組成生命的每分每秒都加以充分利用，把每次行為乃至起心動念都納入掌控之中，方可真正走向極樂，其程度完全不是物理縱欲能比較的。雖說這套打法在前期肯定難捱，但經過數十年身心苦修后，自己未來定能超凡入圣成為不世奇人，這正是她心甘情愿忍受目前種種不適的原因。

吃飽喝足的INTP打著嗝收拾桌面，下午她已約好和同學去吃喝玩樂一條龍，大概率又得凌晨回來。INTJ也想過體驗那樣的生活，最終還是讓位于自己的雄圖大略與未竟計劃，她不喜歡讓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范圍。有時也很羨慕那些恣肆任性、瀟灑閑適的人，想要隨心而行，但沒辦法，也許自己天生就不是這個型吧？

室友在兩小時后垂頭喪氣回了家，抱怨重色輕友的同學為男友一通電話就臨時放了自己鴿子。INTJ當然少不了一頓安慰，以及“待會陪你出去騎車散心”的許諾。晚七點，按照預定計劃，她們應當沿著馬路一直向前，騎上半小時后折返，但經過某路口時，INTJ心中突然莫名其妙涌動起不可遏制的叫囂，身體已經過去，聲音卻愈發強烈：

拐進去，拐進去，拐進去。你不會后悔的。

“是想上廁所嗎，還是身體不舒服？”INTP覺察到身側無人，特地停下來回頭詢問。

“要不今天走這條道？“她手往左邊岔路指去，”抱歉，明明都說好了，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特別想去…”

“好哇好哇我陪你！真想看看是什么東西能讓貴乎精英做出計劃之外的決定！”女孩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兩眼放光，當即調轉車把，“走啊伙計，去哪兒不是去，從心所欲啊，浪里個浪啊！整那么憋屈干嘛，咱出來不就是為了高高興興地玩兒嗎！”

這條路于INTJ而言并不陌生，怎么說也是隔三差五在這上面練十公里的——之所以不是每天純粹是為保護膝蓋，好讓這具身體更耐用一點。她們沿著藍色塑膠跑道一路向前，讓帶有桂花香氣的涼爽夜風盡情吹拂面龐身軀，騎過數個街區后，INTP發現前方似乎和平時場景有點不太一樣。

“這什么…‘吉食行樂’？早知該把眼鏡帶來的。”女孩蹙起秀眉瞇縫美目，努力辨認廣告牌上字跡，“應該是美食街之類的商業活動，要不去看看？”

“正合我意。”

越往前走，喧嚷聲越大，食物香氣越重，INTJ愈發確認了自己的直覺正確：計劃改得值，這趟沒有白跑，果然有點東西。以水泥路為界，左邊食物攤位，右邊手工藝品攤位，二者涇渭分明、互不相擾。她們之前用過飯，加上控制飲食的覺悟，所以INTJ丁點胃口也無，倒是INTP興致勃勃，溜達一圈后捧著幾樣東西來到露營風桌椅旁，就著愈發猛烈的北風干起了夜宵。

“喏，剛出鍋的雞蛋仔，特地買了你喜歡的榴蓮味，嘗一口吧！”

“不用啦，謝謝，我最近減肥呢。話說回來，果然這種露天流動攤販只會賣街頭快餐，你要想吃點好的，改天我帶你去我們老板宴請客戶的私家餐廳，上了黑珍珠榜單的，不管食物還是氛圍都比這里講究多了。”

錢是工具不是目的，適當破費拉攏人情也挺重要不是嗎？何況是對室友這種關鍵時候能救命的關系。她心頭盤算著，面上表情依然真摯。

“介么好？”紫發少女被剛出鍋的桂花奶茶燙了舌頭，話都有點講不清了，“跟著大佬飛就是幸福…不過比起介個，我倒想分享下剛才的新發現——最近經濟形勢正在持續下跌啊。”

她往前挪挪身子，“細說。”

“先看價格。畢竟整體定位面向大眾，故貨品售價全部不超百元，甚至還有‘一元啤酒’，消費起來毫無壓力，政府真是花了大心思來提振疲軟經濟，生怕百姓不花錢了。其次種類，都是平民貨色，食物也是分量小的糖油混合物，主要針對客群是女性與兒童，那一排賣發卡首飾玩具包袋的，還有成片兒童游樂設施，不就是最好證明么？順便這也印證了我的猜想——之所以是這兩類人群作為消費主力，是由于社會對男性和女性的要求不同，還有兩性間消費心理不同。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手頭緊缺還得犒勞自己，所以花點小錢買來短暫快樂什么的，不是跟美國大蕭條那會兒很像嗎？”女孩側身望著遠處喧囂人群，高馬尾在夜風中飄動，發梢撓得INTJ臉上有點癢，但她沒有伸手去撥。

“哦哦明白，口紅效應是吧。”

也許是出自女性特有的細心謹慎？INTP總能在各種生活觀察中理出環環相扣、滴水不漏的一套出來。就像數月前外出吃飯，同樣是得出“餐飲同質化”這個結論，自己是走著走著突然靈光乍現，她則是轉完一圈后仰天長嘆曰整條飲食街逛到底無非那么幾樣，價格高得出奇分量少得可憐，沒有一家有新意、讓人想花錢的餐館。還有生冷食品，什么壽司、冰淇淋、冷飲、蛋糕之類占了相當一部分鋪面，大概是商場禁止明火且單品毛利率高的緣故。兩人選來選去最后進了家港式茶餐廳，具體細節她懶得回憶了，總之是有史以來在外用餐體驗最差的一次，真心不如自己動手蒸炒煎炸那些同樣出自超市冷柜的半成品。順帶一提，之后她再去時，那家餐廳就已倒閉了。

她們一同漫步到臨時搭建的舞臺旁，立式音響里的夜店風音樂震耳欲聾，幾個正在拼速度對瓶吹的嘉賓引得臺下觀眾陣陣叫好。這種環境…怎么說，雖然好吵，但意外地并不討厭？甚至還想手握啤酒隨音樂盡情搖擺釋放壓力，就像旁邊幾個迪廳男女一樣。INTJ幾乎整個白天都在屏幕前完成自己的數項腦力計劃，身心俱疲的女人此刻急需精神回血。

得上臺，我需要生活。她被腦子里鬼使神差的直覺驚了一下。

“下一個節目——喝得花！全場成年的嘉賓朋友們可以自由參與！”隨著臺上黃毛青年主持的高聲宣布，六大杯滿溢泡沫的原漿啤酒被工作人員陸續端上長桌，“優勝者可獲神秘禮品一份！”

她嘴角抽動，想起大學畢業典禮那天晚上和室友們吃散伙飯的往事。幾個龍精虎猛的丫頭片子對著一箱雪花精釀喝急了眼，大有“姐妹四個手拉手，誰先趴下誰是狗”的威猛架勢，結果到頭來還不是自己負責把這三頭人形死豬搬回宿舍里。沒辦法，誰叫自己家里從小就堆滿了酒，成年之后更是每逢大小飯局不想喝也得喝，結果酒量愣就這么給練出來了。

女人嘴角勾起一絲弧度。

論喝酒？本人雖不叫龍傲天葉良辰，卻有信心不輸在場任意一位，何況就這么果汁也似的一杯！

“我來！”搖擺著齊肩短發，INTJ抓住最后名額穩步上臺，在強力聚光燈的照耀下睥睨足下四方人群。INTP站在最前方沖她使勁揮手，興奮得俏臉通紅，喊著“加油”一類的話。一身社會打扮的花臂少女在臺前演示著端酒杯的手要如何像靈蛇柔鞭一般擺動旋轉，才能用正確姿勢把酒液送進口中。看起來挺簡單，實踐起來應當也不難，好幾年身健下來，她對自己的身體掌控能力挺有自信。

如她所料，動作完美完成，不像旁邊幾號轉一圈潑半杯的家伙，自己杯中酒一滴也沒灑出來。包里揣著電影券，二人騎行在回家路上，身體在酒精和運動作用下略微出汗發熱，心情前所未有地舒暢痛快。如此美妙的夜晚，實在不甘心就這么結束啊。好想，再刺激一下。那么對眼前這個超長隧道下坡，就一路不剎車好了。趁著難得的微醺，盡情體驗一下什么叫實體版《速度與激情》吧！

速度越來越快，眼前閃過幀數越來越高。她開始本能地害怕，雙手卻沒能跟上大腦下達的“停車“指令。糟！太快了！這海量涌入的視覺圖像，已經遠超自己腦力中樞所能反應決斷的極限！

場景開始偏移，一聲巨響之后，INTJ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側躺在地板上。

還好，意識清醒思路正常，先坐起來查看情況：自行車橫躺在地，輪子還在不停轉動；左手無名指指甲劈去一半，右手無名指和小指輕微擦傷；右大腿褲子橫著撕開一條口，露出被擦傷的皮肉，肌肉相當酸痛使不上力，好在骨頭應該沒斷，待會站起來驗證一下好了…

“INTJ你頭上好多血！先別動，我給你叫車，趕緊上醫院！“身后女孩姍姍來遲，看室友這副樣子趕緊下車步行，聲音中帶了一絲少有的驚訝慌亂。

哦，對，血。溫熱液體從右鬢角汩汩涌出，她用手去捂，得到滿掌帶著鐵銹味的殷紅。褲子上是，外套上也是，一滴兩滴，流過面頰脖頸，不斷掉在滿是灰土味的冰冷地板上。

“沒事，我現在能和你講話就說明腦子OK，只是點皮外傷，回去抹碘酒就好…”

“不行，絕對不行！傷口不及時處理要得破傷風的，后果很嚴重哇，不信我拍給你看！”

好吧，女青年看著照片里自己的糟糕模樣嘆了口氣，傷口周邊黑發被糊成暗紅色的一團，發下鮮紅色傷口隱約可見，必須承認她說得對。室友叮囑她坐在原地休息回血，自己負責歸還兩輛共享單車，期間INTJ用光了身上所有紙巾用于止血，還吸引了至少五輛路過電動車加自行車主的目光。腿骨果然沒斷，自己顫顫巍巍挪出隧道時被還車歸來的女孩責怪一通，隨后便被拉進出租車里直奔醫院。是大量出血的緣故嗎，突然好餓，好想補點甜的…要是一個人的話，照自己那套執行力，現在已經跑到糕點店里去買了吧？沒準還可以走回家，就是會嚇到路人與售貨員。

夜間急診科大夫對此情狀已經見怪不怪，給她徒手測量一圈內臟骨骼情況，確認無礙后便在鍵盤上十指如飛，要她先去隔壁科室拍CT，確認沒有腦震蕩才給做手術。

十分鐘后，INTJ如愿拖著病腿回到充斥消毒水味的手術臺前，斜倚在椅子上讓醫生剃發洗傷。白大褂不斷重復著“你這傷口很深，都快到骨頭了”，她面上哦哦應著，實際心靜如水。頭頂被蓋上一次性手術洞巾，解救了被無影燈過度照射的雙眼，可也只能看到醫生的兩條腿走來走去，為自己挑選手術器械又上了一針局麻。

帶著縫合線的鋼針扎透頭皮時，INTJ認為疼痛完全處在可忍受范圍內，只在暗地里微調呼吸以作配合，倒是旁邊舉著手機錄視頻的室友一陣陣倒吸冷氣，時作“嘖嘖”之聲。她清楚聽見可吸收性外科縫線穿過皮肉又收緊時發出的”嘎啦”聲，帶著清脆的金屬質感，像音色新奇的樂器。INTJ一直不能理解為何世人如此嬌氣脆弱、動輒產生大幅情緒波動，正如她不能理解為何室友只是手上扎了根細刺，便要和電話那頭遠在千里之外的老母親嚎上半個鐘頭，也不能理解為何上司的河東獅吼席卷全部門時，自己的同事全都嚇得瑟瑟發抖一聲不吭。欲成大事者必先靜其心，忍、穩、狠三字訣一個不能少，把什么心事都擺在面上、叫人看空底細的家伙注定只能停留原地甚至掉落階層。想進步就得先收斂情緒，“事”“情”分離，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這是她對自己的一貫要求。所以被上司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不能算事，和曾經掏心掏肺傾力相助的好友于一夜之間斷交不能算事，皮開肉綻血流如注不能算事，一切在旁人看來足以震天撼地的東西在她心中都難激起一絲波瀾。一路下來當然收獲了尊敬、鮮花與掌聲，被上司在全部門面前豎著大拇指點名敬重表揚，被數個一臉艷羨的同齡人在各種場合圍追堵截要過聯系方式，臨近畢業時被大學室友們一致評為“和我們不同，你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活成爹媽提起就會驕傲滿滿的所謂”別人家孩子“，可是也隱隱感覺，有什么原本在掌心里的東西慢慢沿指縫漏了下去，然后再尋不能。

INTJ啊INTJ，我問你，究竟什么事對你來說才算“事”呢？你有真正去愛過誰，而不是僅僅迷戀上自己在這世間的倒影嗎？

她突然發現，自己給不出哪怕半句答案。

“這就…完了？”INTP大氣不敢出，生怕自己音量影響到醫生發揮。

“是啊，原本開了5針，結果4針就搞定了。”白大褂有條不紊，往縫好的傷口處抹藥膏、墊紗布、套固定網罩，“之后隔天換藥，第10天拆線，期間傷口嚴禁沾水以免感染，不許劇烈運動，頭孢一日三次每次一粒，嚴禁喝酒吃海鮮。”

看來這頭發是一周都得油兮兮了，INTJ暗嘆口氣。雖說自己愛干凈，可沒辦法，特殊情況特殊處理，眼下只能委屈整個好腦殼與它的難兄難弟一起遭殃，誰叫你們是一體的呢？明天洗澡時再和INTP借下她染發用的塑料頭罩好了，不過得提前預定，誰知道到時什么情況…INTJ當即劃出手機日歷，在新增待辦事項上記錄此刻所思所想。有什么計劃就得趕緊往日程簿里安排，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如此可以避免后續不少禍端，更不用被DDL追著咬得狼狽不堪，這是她自打上大學起就培養出的優良習慣。

往屁股上撅了一針破傷風后，INTJ本想趕緊回家，讓這一切回歸正軌，還是室友好心提醒，說你忘了剛買過意外險，此時不用更待何時用？白大褂在科室里忙得團團轉，于是她們唯有坐在長椅上打發時間，等待醫生空出手來為保險單據簽字蓋章，好拿回免賠線以上80%的報銷費。

期間INTP為她取來白紙黑字的檢驗報告和CT片，INTJ習慣性去推眼鏡，手卻只摸到空氣。肯定是剛才撞飛了！當時自己忙著顧傷口，早忘了有這碼事，現在回去找也不現實，只能將就一下。“腦質密度未見異常，腦室系統未見異常，腦池及腦溝大小、形態、密度正常，中線結構無移位，腦顱骨未見骨折，顱腦CT平掃未見異常，必要時請復查…早說過是皮外傷，還不信。“

”那也不能大意！就算不是腦震蕩，光破傷風也夠你吃不了兜著走！話說回來，‘不拿自己的命當命’還真是你的傳統藝能啊，記得去年九月份你練跑酷動作——那會兒還在念大四——從高處石階往下跳，本來練挺熟了，結果陰溝翻船又不戴護具，左膝皮肉整個被擦去一層。也不知你腦回路怎么長法，愣沒去醫院，拿點碘伏紗布膠帶就自己解決了，那幾天連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我連步都不敢跑，就是怕傷膝蓋。人戰士不怕傷不怕死是圖光榮立大功，你圖啥啊，天天變著法可勁兒折騰自己？”

身旁的女人遲遲沒有回話，她也明白這個問題也許永遠得不到回答。不同于追求安逸舒適的自己，對野性、冒險、激情、極限運動的渴望仿佛與生俱來一般烙在INTJ骨髓里，成為她生命的底色，任怎樣勸說也無法撼動。算啦！糾結這些干什么，事到如今，我所能做的就只有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能在適當時侯提供適當幫助，這“室友”的職責自己就算盡到位了不是嗎？為免氣氛尷尬，換個話題吧。

“你不疼嗎？我看你全程都沒出聲耶。”

“…還好，沒必要。”

“那你果然還是有在痛吧？痛就要說呀，只有合理表達出來，人家才會知道你的感受，才會對你溫柔，什么都憋在心里，別人只會覺得這人天生就能忍，到時候只會變本加厲地欺負壓榨你！醫生洗傷口時跟搓蘿卜一樣，那動作我看著都幻痛，真當自己鋼筋鐵骨當代劉伯承啊？！“

“…大概是頭部痛覺神經不太發達的緣故吧，我真沒事啦，謝謝能這么關心我。“

她當然知道自己在鬼扯。皺個眉頭、甚至費勁思考都能血液上涌，牽動傷口隱隱作痛，更不要提大動作了，百無聊賴的INTJ只好盯著眼前報告放空大腦。好極了！這正是自己所要求的：追求痛苦，得到更多痛苦；追求快樂，得到更多快樂。你看現在豈不正好物理意義上頭破血流了？INTP呢，明明平日里是個什么也不干不追求的懶蛋，人家反倒快活極了，現在就能無所事事癱在旁邊肝音游！她自嘲地笑笑，一念之間什么也不想干了，成天累死累活干嘛，游手好閑挺好的不是嗎？

但是，在做與不做、為與不為之間，生命的質量與廣度一定不同。自己果然不是能隨意荒廢時間的人，今天只是特例，絕不能繼續怠惰下去，明天的計劃照常完成，既然只是皮外傷就不能誤事！

不過這大半夜里出事的人真不少，同是天涯淪落人啊！她緩緩轉頭環顧四周：同齡姑娘捂著腫起腮幫叫牙疼，哭喊著要求立刻拔牙；男生摔破了膝蓋，女友在細心為其涂抹碘酒；中年婦女帶著高齡父母來掛骨科，在醫生身邊喋喋不休；坐輪椅的丈夫與推輪椅的妻子；戴眼鏡塞耳機看手機的小學男童和旁邊一臉無奈的父親…眾生世相，何其苦哉！

原來世上遠不止我一人在痛苦啊。這樣想著的她，心頭忽然感到一絲快慰。

回家第一時間INTJ抬眼看掛鐘：差兩分鐘十二點，這是她頭一次這么晚進家門。室友已經打著哈欠關了房門，眼下顯然來不及洗澡，她只好除去衣衫換上睡裙，再把傷腿費力搬上床鋪。一天下來變故真多，明天還得七點前起床，不然計劃來不及…昏昏沉沉想著，疲勞又失血的女青年以光速進入了夢鄉。

隔天下午，早早做完一日任務的INTJ再次出現在外傷科室。醫生將黃瓶中冰涼溶液倒在傷處，說是用于軟化傷口、無痛揭布的，讓她等到液體把傷口完全浸透再來找人。

原來還能這樣…真是人性化。去年摔傷膝蓋后，由于只是簡單擦了碘酒蓋了紗布，又因瑣事纏身沒有及時更換，終于來得及換藥時新鮮嫩肉已與紗布長在了一起。“想測試自己的身心極限”，抱著如此想法的她索性橫下一條心來說干就干。紗布每下撕一根線，血肉模糊的傷口都痛如火燒刀割，唯有不斷短促提氣再將呼氣放長放緩，讓橫膈膜與肌肉充分放松來盡可能緩解痛苦，等到紗布完全揭落時自己已是滿身冷汗，嘴唇和身軀顫抖著，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后續蹲坑時也只能緩緩屈膝扎馬步，一點點讓傷處重新皮開肉綻的滋味無異于二次上刑，可這樣煎熬的日子，自己不也過來了么。醫生已經在她腦袋上小心動作起來，她卻暗自希望幅度再大一些，力度再狠一些——就這么點痛苦，還不夠我給自己加的呢。

從醫院出來，她習慣性整頓隨身物品，意外發現雙人份電影兌換券截至今晚12點就要過期。室友意料之中的秒回，表示可以及時赴約，那么自己目前的任務就是慢悠悠晃到影院門口，等到時再和INTP一道進去。

離開場已經過了10分鐘，可是自己還坐在門口長椅上等人。也許從一開始就該丟棄幻想，意識到突然約這個習慣性拖拖拉拉的丫頭片子出來就是徹頭徹尾的錯誤？兩張早就兌好的電影票在她掌心翻來覆去，染上幾滴汗液。平時就已經忍夠了這慢性子，有那么一瞬間INTJ想當場走人，把票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再默默把室友在心中的好感值清零，馬上出去找獨居新房從此眼不見為凈，可考慮到種種現實因素，身體終究沒動。

但安靜只是表象。你為什么會有這樣想法，這背后到底反應出了什么深層機制問題？她的個性深沉內斂、慣于自省，手術臺上浮現的問題又毫無預兆地回入腦海，尤其是后者，更攪得人內心天翻地覆、潰不成軍，傷疤也因充血開始疼痛，她的眼睛干脆閉上了。你愛誰啊，愛過誰啊，誰能配得上被你老人家愛啊？你難道沒有意識到，這么久以來你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個人？不管是誰，一見面就開始在心里啟動扣分機制，大到不符合你人生志向、小到不配合你日常計劃的全被默默扣分直至徹底篩去，甚至連場免費電影遲到一下都不被容許！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總覺得下一個會更好，不符要求就換人，可天下又有哪路完美神仙能滿足你的全部需求呢？就連你自己，不是也會犯下這種“來不及反應”的所謂低級錯誤嗎？這般挑挑揀揀、刻薄無情、遲早會變成失道的孤家寡人，路是走不長的啊，INTJ！

不對，自己怎么突然想到這上面去了？收回來，快收回來！原先那套奉行了二十余年的規矩才是對的，用起來多舒服多順腦啊！就是要默默扣分，就是要斷崖式絕交，就是要占領關系主動權，打這幫混蛋個措手不及！我就不信以天下之大，還愁沒有哪怕一個合適的！

但是…不對。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又出來警告了，這感覺像個守夜老頭，總是提一盞風燈沉默駐守于黑夜中，平時不動如山，可哪里一有危機，就把光芒照向哪里，總是出了奇地準，但至于為什么，他是從不說的，只能靠自己的頭腦來抽絲剝繭辛苦推理。

好，那就推！我問你，那么慌干什么？總是效率至上在趕在急，生怕誤了一秒鐘，忙得跟國務院總理有一拼，可你現在不是非等不可，正好空出大把時間嗎？那就靜下心沉住氣認真想，這到底是為什么？那句話怎么講的…對，“不教而殺謂之虐”。情緒穩定，這是你自詡的一大優點，可實際上呢？根本不給本可修復的關系以緩沖區間，事先一聲提醒都沒有，別人還沒反應過來，你就先摔門而去。本以為是座死火山，結果你驟然爆發還不給人留一點活路，這也配叫情緒穩定？這分明是高度不穩定！難道還沒意識到，這種把長久以來積攢的怒氣值爆發式清零的行為很容易把你送進號子、甚至吃槍子嗎？歷史上有你這種想法的人海了去，看他們到頭來都怎樣了？天天都在看史書，自詡頭腦智慧有文化，到頭來竟要干出這等把自己送上絕路的蠢事，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就算你僥幸不進去，無非又是躲在自己那片小天地里顧影自憐，抱怨世上沒有一個值得自己付出的人，直到孤獨終老？在此之前，你有沒有看到人家為你付出了什么？前天她可是自愿放棄自己的休息時間，陪你一直折騰到半夜還墊付打車錢，今天你就敢給人家甩臉子？且不論平時還有別的，光看在前天份上，現在你不忍也得忍，忘恩負義的東西那叫白眼狼，是畜生不是人！

好，梳理初見眉目了。再靜下心來深入一層，你為什么這么想在關系中掌握突然爆發的主動權，是有更深更隱蔽的癥結？這背后的根本原因，恐怕是你平日里不會也不屑于與人有效溝通吧？

她呼吸陡然一窒，無數個不愿細看的過往瞬間涌上識海心頭，那種孤獨苦悶到難以忍受的滋味又來了。沒有意義啊，費心費力與人交流、期盼獲得回報，這只能是自討苦吃、愚不可及，這些蠢貨只會一次又一次讓你失望的！

但是…夠了！有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仔細想想，這是隱性的“優越感”執念在作祟：我是多么牛B，才不想和爾等浪費時間精力，有這功夫我干點啥有價值的不好！可是，能力是鍛煉出來的，今天不用明天不用，長此以往，有效溝通的能力就廢掉了。代價就是，你會執迷不悟，情感屬性永遠萎靡不振，在錯路上越走越遠，直到某一刻，所有積壓問題全部爆發，就身敗名裂、徹底涼涼。

意識到的一瞬間，她心里好像有什么很堅硬的東西，輕飄飄化作云霧，原地消散掉了。

原來如此…這就是根本癥結所在？自己竟然二十幾年來都活在這套迷執之中，要不是有此因緣，還不知要被這套看似正確的認知蒙蔽到幾時呢？追求痛苦，這習慣值得保持。不過，它不該光指精神上的，更該指突破心理上一直存在的隱形障礙與習氣，不是么？

梳理好全部思緒的INTJ長吐濁氣，重新睜開雙眼。

好，既意識到了癥結，就得改，因為我要追隨真心，不被過去那套潛意識所制；更因為她值得，深度情感連接本身值得。趕緊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吧！趁還來得及，趁你還年輕，正是因為難因為沒做過，所以才要做。匆匆忙忙沉溺于過往習慣，卻無法沉下心來看清自己的隱藏弊病，往更加精微良好的方向發展，那就是拿戰術上的勤奮來掩蓋戰略上的懶惰，這套鴕鳥思想絕對要不得。交個朋友不容易，得敢于服軟，敢于主動站出來修復關系，委婉詢問到底發生什么事。也許，家里有我所不知的隱情？也許，INTP身上發生了某些影響她行動的事？學會發現他人優點，主動遞出善意與理解吧！這花不了你半個子兒不是嗎。

“實在對不住，INTJ！”女孩聲音遠遠傳來，見面就給她一個熊抱，“我不是故意放鴿子的…剛才走到半路上，突然記起來壺里還在燒水，回去得又急，忘告訴你了。幸虧記起來，不然估計家已經燒沒了！”

“沒事，一場電影而已，缺點就缺點，無所謂啦，大不了之后在電腦上補。慢點走，地挺滑，小心摔倒。但如果以后你能準點到，那就更好了。”

不同于以往被理智壓制的翻江倒海，INTJ發現，這回自己的心湖沒有一點波動，真正的靜、真正的穩、真正的平。原來，這才是真正“情緒穩定”的滋味么——放下對“完美”與“優越”的執念，允許缺憾，允許一切發生。不好，也很好。

與此同時，INTP也悄悄觀察著室友的微表情微動作。她向來不愛直抒胸臆，總是默默觀察周遭事物以盡力避禍，因此把細節體察練得出類拔萃。老早她就意識到，好幾次自己失約時INTJ心里都有氣，之所以不和自己發火純粹是因為不劃算，但這次好像不太一樣？嘴唇也不抖了身也不背過去了，語氣眼神還這么平靜溫和，至少看不出動靜——不會是把腦袋摔明白了，一夜之間突然老謀深算到這種地步吧？但是，這樣放松自然的姿態，她確實不像在防備什么。果然只能歸因于突然開竅了？畢竟想不出別的解釋嘛。

INTP一心急著追新更番劇，從影院出來后便匆匆歸宅，留她自己獨自進了美食街，那股兩天前就已占據大腦、吃甜吃肉的念頭叫囂得愈發厲害了。想當年摔傷膝蓋之后，也是一連幾天都非常想攝入高熱量食物，是因為傷口需要能量促進愈合？

她心平氣和走到柜臺前，為自己要了份一直心心念念的榴蓮味雞蛋仔。照以前那套標準，自己已經被劃歸為知行不一、空講大話、只知追逐快樂的叛徒了吧？可是，執念何苦如此深重呢？看清楚，這就是個再簡單不過的純生理需求而已，傷員病號需要吃富含營養的食物，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天理嗎？苦苦逼迫自己，什么物質要求都不予滿足，你就不怕將來得精神分裂？到時就算成功跨越階級又有何用，家財萬貫、功成名就又有何用！沒有基礎身心健康，后面一切都是零不是嗎？思緒電轉間，她想起自己在復習英語單詞時自創的一套聯想記憶秘法。語言，就是某民族得出的社會生產生活經驗的濃縮集合，高度反映了先民的生活智慧。由此可以從詞根詞綴的變化中一探暗藏于語言中的經驗：頭腦如堅果（nut）一般油鹽不進的人正是瘋子（nutter），聽取建議（advice）是明智的（advisable），這樣人就不會像狗（dog）一樣地固執（dogged）。

熱騰騰點心捧在手中，口腔里盡是奶油、砂糖與雞蛋的甜蜜溫暖，讓她忍不住眉開眼笑，吞下一口又一口。拋開曾經固守的那套宏大敘事與價值正確，原來用心感受生活中的細微溫暖與正當娛樂，是真的能讓人發自心底里幸福啊。那些曾從指縫里漏下去的東西，好像無形之間重新回來了，并且更加充盈，更加飽滿。

包扎完第二天，出于工作剛需，她跑到老遠的眼鏡批發地去配了鏡，價格只要原先那副的四分之一，多花點時間也無所謂，只當在游戲里開新世界地圖了。室友記著請看電影的恩情，托同校學妹有個文旅局局長老爹的福，免費搞到兩張演唱會VIP票，讓她們很是快活了一陣。原本以為頭發會臟癢得受不了，結果除了發箍有點緊、梳頭時多刮幾下、刻意無視油光锃亮的頭頂之外，到頭來也沒啥感覺；娛樂一番也沒有讓自己墮落成想象中那般爛泥糊不上墻的樣子，工作起來反倒更帶勁了。七天國慶長假轉瞬即逝，站在十字街頭，去上班的INTJ攏了攏外套，任拆完線的疤痕暴露在過往行人或明顯或偷摸的詫異目光中。她隨著亮起綠燈大步向前，步伐矯健靈活，甚至快過常人。

失控，未必是什么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