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本哈根三部曲》上市這天,朋友發(fā)布了為所在康復中心繪制的涂鴉壁畫,紀念自己戒酒四周年。我身處兩個看似獨立的事件間,端詳其中的關聯(lián)。
01
藥物上癮,酒精上癮,這模式和過程熟悉得過分,我不需要回憶。周遭曾有許多這樣的人和事。對話會在半途開裂,塌陷。酒精的味道在呼吸中彌漫,眼前的臉孔中央一團混沌的白漸漸擴散。酒品店提供不透明的棕色紙袋,不是為了讓人套上瓶子在馬路中央開喝。你憤怒,你無能為力,你憤怒。因為你清楚現(xiàn)在幾點,還有這琥珀色液體的含量:40%。這不是某個無害的午后——小飲怡情;而是很多年里的幾乎每一個白日。明天到來今天竟然還沒過去,瞧,你依舊無能為力。
讓我再次陷入這種聯(lián)想的人是邁克爾·法瓦拉·戈德曼,《哥本哈根三部曲》的英譯者之一。中文版上市后,我主動聯(lián)系他,他也爽快地答應了對談的提議。許多讀者向往《清晨》《所有明亮的夢》中的稀薄卻篤定的光,與作者一同憧憬她的未來,而邁克爾偏愛的是圍繞成癮展開的《白晝墜落》,拋開譯者身份也是如此。
2016年夏天,他與妻子降落凱斯楚普機場。托芙·迪特萊弗森的百年誕辰臨近,復興活動接連展開,自然也覆蓋了機場書店,畢竟這里只陳列最不挑讀者的作品。至于托芙的書,據(jù)一位挪威當代作家說,在每個丹麥人家里都能找到,包括自己的祖父母?!栋讜儔嬄洹氛沁~克爾在機場書店偶遇的旅伴。一百四十頁,平裝,灰白封面上擺著一顆迷幻骷髏頭,被花朵和葉片填得太滿。
? Gyldendal
邁克爾:“我想我讀了一部杰作?!?/p>
事后回顧,邁克爾覺得其中暗含一種聯(lián)結(jié)?!栋讜儔嬄洹分?,托芙袒露了自己對強阿品類藥物上癮的全過程,觸目驚心。邁克爾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他的叔叔沉迷賭博,因此傾家蕩產(chǎn)。不僅如此,他意識到自己也存在依賴性行為。你瞧,可供依賴的人事物那么多,清醒時才會意識到鮮少有一種能提供真正的幫助。局內(nèi)人找理由,局外人指責,全都無濟于事。
“依賴”這個關鍵詞正是英譯本的標題(Dependency)。我喜歡這個名字,哪怕它不像丹麥原名的Gift(既指婚姻,又指毒藥),包含大家津津樂道的那種沖擊力與諷刺。貢獻這個譯法的是意第緒語譯者塞巴斯蒂安·舒曼。一次研討會期間,邁克爾向他談起這本書和自己的點子:“他脫口而出,‘依賴’怎么樣?”
邁克爾表示,我想,我們干得不賴。
我也體驗過這么一個“干得不賴”的時刻。我相信首句定勝負,相信一見鐘情。就算你沒有我這么極端,也應該見識過第一印象有多難改變。如果我說某些無人問津的作家憑一個首句,就能寫出一整個榜單的獲獎作家一輩子的局限性,我絕不是在夸張或臆想。因此,審讀《哥本哈根三部曲》時,我特意選擇全書開篇進行試譯,希望憑此拿下選題。
整理稱謂的部分筆記:“你”還是“您”?
最初,托芙的開篇句被我翻譯成“早晨,有希望。”大家對這個短句的接受度意外頗高,商榷后甚至決定沿用至最終采用的譯稿。中文版譯者劉奕奕選擇了“清晨”,我便保留下來,將這句話改成“清晨,有希望。”奕奕研究詩歌也創(chuàng)作詩歌——邁克爾說,作為詩人,他很為這樣的巧合高興;她所用的這個詞,聽起來蘊含一種更溫柔的氣韻,符合年幼的托芙對未來鮮嫩、閃亮的想象。
就這樣,“清晨”取代直譯的“童年”,成了《清晨》。
02
會議室內(nèi),高層圍坐桌前。一旦他們決定賦予某個作家“重要地位”,就一定能實現(xiàn)目標,無論他們代表的是文化部還是跨國出版企業(yè)。并且,他們能將這描述為民意使然。而用不了幾年,這個結(jié)果就會覆蓋事實,成為他們口中的民眾的普遍記憶。我固執(zhí)地相信,如果把一部作品重見天日的狀況歸因于社會的進步,那未免對其他被埋沒的作品與個體有失公允,對社會和群體則過于寬容。愧疚?想多了。后悔?為了因決策失誤而少賺的鈔票、少掙的名聲,有可能。
且看:據(jù)統(tǒng)計,某部巨作雖有劃時代意義,新書期媒體好評率卻介于3.6%與5.5%間;某個早慧少女筆力驚人,離世七十載后的今天仍卒年不詳。他們的壯舉,除了極少數(shù)信仰堅定的狂熱分子,又有誰在意或尊重?這樣的作家還有很多那么多多到數(shù)不清,有的一輩子描寫自己生長的街區(qū),卻不配被那個街區(qū)里的小學母校列為知名校友。
在這個意義上托芙是幸運的。第一任丈夫維戈·F是編輯,被與托芙同齡的青年作者們視為父親一般的存在。比起跟托芙的婚姻,他更醉心于文學,包括托芙的作品。此外少有人提及的是,有這么一個時期,當局難忍政治過于激進的創(chuàng)作,報紙又不可能以空白版面示人,托芙的詩作便適時獲得了所需的曝光機會。而她這套地域性鮮明的作品,在她去世近五十年后,也跨越國境,找到了更多需要她的讀者。
? DR/Det Danske Filminstitut/Metronome Productions
阿斯特麗茲·亨寧-延森執(zhí)導
改編自托芙同名小說的電影《童年的街道》(1986)
她寫道:“伊斯特德街是我童年的街道——它的節(jié)奏會永遠在我的血液里鼓動,它的聲音總能到達我的耳邊?!蓖甑慕值廊羰亲訉m,托芙的作品便是它孕育的胚胎。西橋區(qū)的女人們認為托芙寫出了她們的故事,自發(fā)為她送葬;而早在三十年前,她哭著央求墮胎時,對面年長的醫(yī)生便認出了她的臉,說:我讀了您的上一本書,寫得很好。我自己也是西橋區(qū)的孩子。今天,讀者可以探訪她兒時居住的公寓,在附近的托芙·迪特萊弗森廣場逗留,誦讀裝點此處的詩句。她的文字與她的街區(qū)始終對彼此忠誠。
? Knud Jacobsen/Politiken
“快傍晚了,垃圾桶周圍那幫孩子照常圍在一起。
我希望我是其中一員?!?/p>
然而除了讀者普遍的喜愛,她似乎還渴望等量的“權(quán)威性”認可,但這種平衡根本不可能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自顧自地運行。這令她痛苦。
03
孩童的天真靈敏,加上干脆的幽默,讓托芙得以用簡明易懂的語言講述復雜的事物。譬如,她說自己之所以意識到斯陶寧首相不可能是上帝,是因為斯陶寧戴眼鏡,而上帝連發(fā)生在中國的事情都看得見,又怎么可能近視。她的比喻也很多,有時多到遭人嫌,這是她的文學根基使然。不過,我倒覺得沒準她并非在濫用想象,而是目睹了她訴諸紙面的東西,無論那是抽象還是具象的。所謂心靈之眼(mind’s eye),想象所見或許即為親眼所見。她寫下《致我死去的孩子》——顧名思義,一首關于死胎的詩。盡管如哥哥埃德溫所言,她“從來沒有死過任何孩子”。
還有小說《一個被傷害的孩子》:“在某種程度上這是關于我的,雖然我從未體驗過書中人的經(jīng)歷。”我想起曾參與編校的露西亞·伯林作品《清潔女工手冊》,其中一個故事的主人公這么說:“我夸張了許多,混淆了虛構(gòu)與現(xiàn)實,但我從未真正說過謊?!被蛟S有點像。也有可能如邁克爾所說,托芙似乎存在某種盲點。而盲點,我猜,也意味著新的視象,一再提醒我們事實與真實并非一一對應。
? William Douglas/Politiken
托芙與第二任丈夫埃貝。
“其中最有魅力的是院長的兒子。
他叫埃貝,長得很像萊斯利· 霍華德……
他喜歡你這樣詩意的、一頭金色長發(fā)的女孩。”
舉個直觀的例子。托芙愛說自己丑,舞池邊鄰桌的男人管她叫丑小鴨,這點大家都記得。妙的是,據(jù)青年托芙的一位女性朋友回憶,她高挑,漂亮,健談,在酒吧里很受矚目。
你猜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04
家庭關系是復雜的,托芙精準、凝練的描寫也讓“東亞父母”“原生家庭”“重男輕女”等粗暴概括和自以為是的類比黯然失色。聚焦托芙的家庭,我們會發(fā)現(xiàn)時間和空間是他們負擔不起的奢侈。哥哥出生時,爸爸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托芙中學畢業(yè)時,爸爸年過半百,已經(jīng)失業(yè)太多次。托芙和媽媽爸爸共用家里唯一的臥室;哥哥的床就是客廳的沙發(fā),不等全家上床不能休息。正如長大后的托芙感嘆:擁有屬于自己的房間,這是一個多么無產(chǎn)階級的夢想啊。
無形的空間也同樣逼仄。爸爸處處維護媽媽,卻看不慣媽媽為舞會盛裝打扮,而媽媽也會瞞著爸爸珍藏一本(在托芙看來)庸俗至極的小說;爸爸默默寫了幾十年的日記,沒誰知道,文學與政治熱情還要忍受媽媽潑的冷水。哥哥是“家里的驕傲與歡樂”?這句話怎么可能按字面意思理解。身為“家里的驕傲與歡樂”,就意味著喜歡的女孩會被掌握話語權(quán)的媽媽趕走,意味著頂梁柱爸爸不準自己換一份未知的工作。如果不是“家里的驕傲與歡樂”呢?對于托芙這樣的小孩,這恐怕會成為一生的瘢痕。即便早已愈合,也會引發(fā)幻痛和羞恥,逼人苦苦尋求解脫。
如果托芙是個從未感知過愛的小孩,我不覺得她能寫下這樣的文字。而傷害與愛交雜,讓書里書外的人都難以分辨它們各自的形態(tài)。
? Tove Ditlevsen/Gyldendal
“埃德溫說我有天賦。
他認為他也有,卻從未有過機會。”
人也是復雜的。對此,托芙總能尋到夠小的切口,展露夠全面的側(cè)面。從對托芙寫作的態(tài)度,就能窺見家庭成員的樣貌:媽媽抗議,說自己才不是托芙書里的那個樣子,爸爸會勸道,這是藝術的表達。爸爸總在睡覺,褲子后面磨得發(fā)亮。這樣的描寫令他被同事反復笑話,他自然不悅,這時媽媽便說,沒有人知道那是你。然而有一天這個日德蘭人卻在工作場所爆發(fā)了。再次遭到嘲笑時,他終于吼了回去:“她想用一整本書寫她老爸的屁股都行,只要有利可圖!”
許多評論樂于強調(diào)哥哥對托芙的譏諷,選擇忽視或者不愿去理解這對兄妹關系中更隱晦的成分,仿佛苦難與才華必須成正比。所幸,托芙留下了大量線索,提醒我們哥哥一直是她忠實的讀者和伙伴。早在《清晨》,哥哥便建議托芙把詩賣給雜志。十四歲第一次上門投稿正是哥哥促成的。第一次發(fā)表前,哥哥叮囑她索要稿費。從托芙對自己作品的評述則可以看出,她對哥哥喜愛的文段也了如指掌?!栋讜儔嬄洹泛蟮臅r間里,托芙開始酗酒,是哥哥替她照顧最年幼的孩子。托芙英年早逝,而哥哥去世時甚至更年輕。遺憾的是,我暫時還沒有找到更多相關的記敘。
05
在我看來,驅(qū)使托芙寫作的是天性而非身份。不計其數(shù)的作家打著自我表達、替無法自我表達的群體自我表達的幌子寫作,實則唯一在乎的無非是怎樣證明自己是個作家,怎么就不同于其他人。他們的作家生涯以維持作家人設為中心而展開。真諷刺,把自己活成了一部蹩腳的小說。托芙不一樣。她寫作,是為了活下去。兩層意義:其一,職業(yè)寫作創(chuàng)造的收入遠比當保姆或打字員可觀。其二,不寫,她就無從抵抗自己懼怕、厭惡的現(xiàn)實。
希望在不過度解釋的前提下
用這樣的注釋呈現(xiàn)托芙的作者身份和職業(yè)生涯
勾勒丹麥青年作者群像的輪廓
以及一戰(zhàn)二戰(zhàn)之間的丹麥文學界的面貌
? Halfdan Rasmussen/Politiken
托芙與作家埃斯特·納格爾互通書信三十年
拍下這張照片的是托芙的好友、埃斯特的伴侶
詩人哈夫丹·拉斯穆森
讀完莫滕·尼爾森的詩集
認為這里值得一個注釋
出版受挫時,她告訴自己:“雖然沒有任何人欣賞我的詩,我還是得寫,因為這樣能沖淡我心中的悲哀與渴望?!碑斔幇a侵蝕她的健康,她漸漸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們,更無力回到打字機前,她突然明白這一切必須結(jié)束?!斑@不僅是為了我的孩子,也是為了我尚未寫下的書?!?/p>
回溯發(fā)表首部詩集《女孩的心》時的心態(tài),原來她那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寫作于人生的意義:“這本書將永遠存在,無論我的命運如何成形。”
我想她從未選擇真正的死亡,因為她把生命留在了她更為珍視、且“無法撤銷”的文字里。
06
最后讓我們回到封面。我從檔案攝影中打撈出這些久遠的黑白影像,希望它們能結(jié)合設計師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煥發(fā)另一種美感。
《清晨》:雖然都是貝殼,可細看每片貝殼都是不同的,并非只有最小的那片“格格不入”——大家都在以與眾不同的方式與眾不同。《所有明亮的夢》:月亮的明亮不同于太陽。這可能是屬于托芙的天空,也符合她兒時窗臺上的想象。她曾為月表顯露的臉孔寫詩,試圖親近那顆永遠沉默卻不離不棄的夜星。《白晝墜落》:略顯局促的集體空間內(nèi),家具并排擺放,線條交錯間規(guī)則和壓抑隱現(xiàn),小小的床和玩偶或許暗示純真。
整套作品從未給人色彩繽紛的感覺,多次提及的綠因而稍顯特殊,用作《所有明亮的夢》的底色大概并不突兀。在托芙眼中,維戈·F一直是綠色的:他身穿綠色西裝,打綠色領帶,告別時揮動綠色寬邊帽。婚后,她的生活脫離窗外的節(jié)奏,在綠色的室內(nèi)停滯。綠色的茶杯。綠色的墻壁。綠色臺燈下維戈·F的大腦袋。哌替啶上癮后,只要一針,托芙就能浸入“溫暖的、綠色的水里,被搖晃著入睡”。七歲時,爸爸被工廠解雇。那天,媽媽倚靠綠欄桿,她穿上媽媽新織的綠毛衣,爸爸卻根本沒發(fā)現(xiàn)。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