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樂祺
(華中農業大學)
一、春節娘子軍作戰實錄
轟轟烈烈,我們從2024年邁進了2025年。空氣中似乎還飄蕩著尚未消散的煙花味兒、菜香味兒、酒香味兒,我們又開始期待2026年的春節。過年一向是這么過的:除夕前一個星期,大街小巷已經洋溢著春節的喜慶,張燈結彩,家里也預備著大掃除。年前,我、外婆和媽媽就開始忙活著收拾家里的東西,家里的一些穿不上的舊衣服、以及各種用過的紙盒都收拾起來,扎成捆賣給收廢品的,又把家里沙發上的衣服,角落里拆過封的箱裝牛奶、箱裝水果,擺在案頭上的書全部都藏進柜子里,媽媽感慨“平時真是太忙了,都沒工夫收拾,以后有空了一定要仔細收拾一遍,現在么先藏進柜子里,表面先看得過去”,我的姨媽也是如出一轍,“一天哪里整得完,要待客人么,先這樣弄一下,表面功夫啦!”最實在的功夫是用在拖地和洗杯碟碗筷上,家里的地要先掃一遍、再用濕拖把拖一遍,最后用海綿拖把拖一遍,必要的時候還得撒點洗潔精水,拖出來才亮;柜子里塵封一年的漂亮盤子、漂亮碗拿出來洗一洗,平日飯桌上一向是看不見這幾位“老員工”。
當然這些只是基本操作,最重頭戲的是請客吃飯的“飯”,晚上媽媽和姨媽就坐在一起商量菜譜,根據我的觀察商量的過程主要秉持這樣幾個原則:首先,上菜要快;其次,不能太考驗廚子;再次,得讓客人吃得滿意。針對這幾項重要原則,給出的方案是要多弄幾個“蒸菜”,蒸菜放在蒸屜里一次能弄好幾個菜,且備菜簡單,放上蔥姜蒜末灑上料酒即可;再弄幾個燉菜,可以提前幾天做好,當天放在鍋里一熱就好;再多幾個冷盤,可以提前買好,一切就可以上桌了,不過也不可太多,得弄幾個炒菜才顯得葷素搭配、相得益彰。針對讓客人吃得滿意高興,媽媽姨媽也自有妙招,小孩子們得多放點炸薯條、烤雞翅、可愛的豬豬包;年紀大的,一個個都怕血糖高、血壓高的,弄一些玉米汁、黑米汁,放些冰糖,又健康又體面,大家肯定愛喝。外婆坐在一旁,也認為這個方案甚是妥當,并且對我說:
“等以后外婆和媽媽老了,做不動了,這些事情都要你來了,你會不會弄?”
“我不會弄,要么不請客吃飯了,要么全是預制菜。”
“這樣會弄得來的?”(方言,意為這樣不行)
“媽媽,你還是期盼我能掙很多錢吧,這種我沒用的。”
后來,媽媽和姨媽去買菜了,我和外婆一起看電視,她又悄悄地和我說:
“你以后嫁人一定要嫁得近一點,不能大老遠地去,最好是能夠嫁在本市,這樣么外婆和媽媽還可以幫你去干一點活,太遠的話,外婆車不會坐。你看你家務也不太會做,菜也不太會燒,要被婆家嫌棄的,樣樣不會,娘家人過來幫你做,婆家也沒有什么好說了。”
我哭笑不得,心里覺得很感動又覺得很無奈,引發了對長期以來“女性與家務”關系的思考,關于這個問題的討論一直都很火熱,90后00后們普遍覺得家務是沒有經濟價值的付出,是婚姻對于女性的剝削。但是在50后60后乃至70后80后眼中,似乎會做家務,燒得一手好菜是一個優秀女性必備的技能,是一種美德。尤其是在過年期間,春節家宴,似乎成了長輩們的年度KPI大比拼。因此,一個有趣的現象是:“50后60后任勞任怨,70后80后任勞不任怨,90后00后不任勞也不任怨”。長輩所認同的“男主內,女主外”的性別分工,年輕一代所反對的“性別剝削”,到底是分工還是剝削?這種代際矛盾是如何產生的呢?
二、從“生產性家務”到“義務性家務”的價值崩塌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首先要回到“家務”本身的性質上。家務究竟包括了哪些事務。在回答這個問題的過程中,我們可以發現“家務”的范圍非常的廣泛,邊界模糊且一直處于變化之中。過去的家務范圍和現在完全不同,過去的家務,包括看管孩子、洗衣做飯、養蠶繅絲、宴客辦席等等,并且其側重點在于養蠶繅絲、喂豬養鴨等具有生產性質的家務上。過去所倡導的“男耕女織”的生活,所體現出的女性的家庭職能是生產性質的。并且相當一部分的家務是男女合作的,例如養蠶繅絲這一項家務,由女性承擔養蠶和繅絲的部分,但是由男性承擔種植桑樹的工作,而如宴客辦席等,由女性承擔烹調的工作,而男性則承擔食材、攬客等工作。而現在的家務范圍則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側重點不再是生產性的,而是側重于管教孩子、保持人居環境等以照料他人為主的義務性家務。因此,事實上今日之女性與過去之女性所承擔的家務性質完全不同。
不同性質的家務對于家庭中的女性意義是不同的。過去的家務首先是具有經濟價值的,女性所負責的養蠶繅絲、卷煙喂豬,是可以實實在在地換算成為一定數量的金錢。家務是否干得好是衡量一個女性的重要指標。比如,在《平凡的世界》中孫玉厚就多次提到“秀蓮”的勤快,是地里的一把好手。其次,過去的家務具有道德價值。家務的情況直觀地反映了個人和家庭的生活習慣,并且這種生活習慣常常在親朋鄰里的話語體系中與道德品質掛鉤。即便是到了今天也依然存在這種現象。在走完某戶親戚回到家中后,常常會開始議論這家的菜做得怎么樣,如果家里的衛生情況格外堪憂的話,緊接著就會說“家里這么亂都不收拾,難怪如何如何”。這種道德價值與女性的聯系格外緊密,常常會聽到“把日子過得一塌糊涂,老婆不行這個家會好嗎?”等等類似的表述。而對于家務做得好的情況,則往往會獲得一系列的夸獎。我曾跟媽媽表述,“家里已經夠干凈了,不用天天掃地”,媽媽立刻反駁我,“你去看看你姑婆家干不干凈,你舅婆家干不干凈,那真的是地上一根頭發絲都沒有的,那是真的干凈”,后面就緊跟著贊揚其做事情認真、細膩等等,整個家庭的形象便緊跟在家務表現之后油然而生。再次,過去的家務也具有社會價值,春節家宴其所承擔的便是維系家庭社會網絡的功能。家中整潔,酒席辦得好的家庭乃至一個小家族都會非常的有面子。如在酒席上呈現了比較昂貴或是比較罕見的食材、酒水,便會引發對其子女工作發展情況的揣測,對于其社交圈子的評估,在這樣的酒席家宴中聯絡感情、交換信息自然不必贅述。相反,年節家宴中沒有認真操持家務的,便會被人詬病,丟了面子。女性所承擔的家務不僅是她個人的,也是其家庭的社交資本。
因此,過去的家務的確承擔著重要的家庭功能,為一個小家庭乃至小家族的發展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在操持家務過程中,女性能夠感受到家務的必要性和價值感,并且得到外界的認可和贊揚。
然而,在今日的家務中,上述提到的三種價值都在迅速的貶值。首先是經濟價值,照料孩子以及洗衣做飯等義務性的勞動,其受益者主要是被照料的家人,且家務的時間、強度難以估算,因此其經濟價值在迅速貶值,且是隱形的。其次是道德價值,道德價值建立在社會評價體系之上。過去的社會評價體系以家庭乃至家族為基本單位,如過去常常說“掙人家”“把日子過起來”等,都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社會評價,因此家務作為家庭的一部分具有道德價值。而現在的社會評價體系以個人為基本單位,現在的話語是“你一年能賺多少錢”“你每個月工資有多少?”而不是“你們全家能賺多少錢”,甚至于當下的年輕人熱衷于“斷親”,也是一種對于過去社會評價體系的拒絕。這導致了家務在新的社會評價體系中失去了價值。年輕女性更愿意用金錢來說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用家務。再次是社會價值,社會價值建立在社會關系網絡之上,“面子”的形成在熟人之間。而隨著人員流動的加劇,過去以血緣、地緣為主導的社會網絡正在被解構,人們的關系網絡被業緣、趣緣所主導。
家務在過去對于家庭發展至關重要,而現在家務成為照料性的義務勞動,女性的價值感和社會認同感也快速下降,更何況隨著時代的發展,女性有更多的路徑去發展自身。因此出現了“50后60后任勞任怨,70后80后任勞不任怨,90后00后不任勞也不任怨”,其背后是整個社會的轉型和發展。
三、我們該如何看待“代際矛盾”?
年輕一代與長輩之間對于家務的不同認知,本質上是一種文化慣性。由于過去家務與女性的長期深度綁定,導致現在的話語體系中女性的職業價值是失聲的。在飯桌上男性們談論工作、政治、經濟,而不會有人問女性“你在哪家公司?”“工資多少?”尤其是對于已婚女性,其職業價值在話語體系中徹底失聲。我們從小農經濟走向工業經濟,價值觀被不斷地重塑。年輕一代的女性,一方面受限于正在瓦解的傳統話語體系,另一方面又無法通過家務獲得足夠的認同感和價值感,故而成了過年家里“最沒用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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