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故事鄉親們聽（下）

文 | 羅曉明

那個年代，農村唯一的群體娛樂活動恐怕便是農村劇團的歷史演義傳統戲節目的演出，讓農民們增長知識津津樂道。65年我到農村，正值公社化造成三年饑荒后，國家調整政策經濟逐年好轉的最興旺時期。農民們已經能基本溫飽臉上有了笑容，有了精神生活的追求。憑借讀了幾本書，我滿足鄉親們的所求，講述歷史故事與他們分享，在奉獻的同時體現自身價值，我也得到了快樂。時光易逝，50多年一晃，作為我人生路上的一小步，如今回憶起，仍覺得有意義。

五

《東周列國誌》的故事就更多了，只能選講幾個。

“管鮑之交”是歷史美談，可以說是朋友之交的最高境界。他們各為其主，卻又絲毫不影響相互間的友情。公子糾敗，一箭封喉，要置小白于死地的管仲成為階下之囚，生命危在旦夕。為強國計，亦為惜才、友情，鮑叔牙力薦管夷吾為相，自己甘愿退而次之，這要何等之胸襟？而大量的齊桓公(小白)竟能不計前嫌，言聽計從，并折箭為誓，終使管仲大顯身手，讓齊國成為春秋五霸之首。我常在想，這樣的朋友，若放在重利輕義的今天是不會有的了。就用人講，我們這個時代，選人首先講出身，還要上溯五代，三審查、四隔離，能選出人才？實是選了唯命是從的庸才。如此折騰還能讓人效力？糟蹋了多少人才？故管鮑之交在今天絕對是不可思議、絕無可能之事。看看今天的中國社會，實在沒有多大的進步，說穿了，無非是模仿了人家一些。而古人能做到，并讓人心悅誠服為其所用，又極少出問題的，在今人看來仿佛是天方夜譚，而在那時又比比皆是的，講的正是今人不具備的信義呀!

然，縱有如此成就的齊桓公，晚年仍不免犯昏，為易牙、豎刁、開方三邪臣所惑，最終被困于深宮，直至活活餓死67天無人收尸，豈非怪哉？唯甜言蜜語是聽蒙住了雙眼，讓他遠離了忠臣，實是權力張狂所致，人性之弱點暴露無遺。

晉文公的故事亦有類似，同樣讓人扼腕嘆息。

一批顧命大臣緊緊跟隨、無比忠誠，顛沛流離在外流亡19年的晉公子重耳終于回國做了國君。初時，由于君臣奮發努力，晉國迅速強大，亦成為春秋五霸之一，足見晉文公也是雄才大略。而一旦榮登高位有所成就，他便忘乎所以、不能自省，走向衰敗就成為必然。連一直忠心耿耿跟隨、并在關鍵時刻竟能割下股肉侍奉的介子推也給忘記了。傷心已透的介子推背母遁入綿山，縱然放火燒山寧愿被燒死也不出，給今人留下個寒食節。由此卻也可見文公不識人，不知好歹，不知圖報，難俘人心。而從《介子推奉詩》:“割肉奉君盡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終不見，強似伴君作諫臣。倘若主公心有我，憶我之時常自省。臣在九泉心無愧，勤政清明復清明。”看，仍是一片忠心未改。如此忠臣不能用，悲!而更可悲的是，48歲的晉文公在尚未死去的情況下竟被活埋，其用人不當，不得人心從而釀成悲劇也就不難理解。歷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人往往可以同患難而難以同享福，特別是登臨高位作了君主，其狂妄自大、唯我獨尊及猜疑之本性便會暴露無遺。人性喜阿諛樂迎奉而厭惡不同的聲音，忠信者漸遭排斥慢慢遠離。就其根本講，在于權力之任性，由一人說了算而無制約，是專制體制的特性，從而鑄成一樁樁歷史悲劇。歷史上的專制者同出一轍，一旦登上權力頂峰，便會驕奢淫逸、無惡不作。他們決不會求賢若渴，需要的是各類奴才，一為其歌功頌德者，編造其合法統治依據的筆桿子奴才。二為其看家護院、搜刮民財、監視百姓的家奴和打手。古今之專制者，何其相似乃爾。而這些當事者決不會吸取歷史的教訓，更缺乏自知之明，權力之誘惑力實在太強，而獨裁之弊端也實在太大了。可悲的是，直至今天，有的地方仍在不斷演繹著同樣的故事，真正受害的則是普羅大眾！

我還講了《西漢演義》。說是西漢，實是從秦王嬴政說起。雖稱千古一帝，依我看只能是高度專制稱帝之肇始，作惡之首端。翻看歷史，對秦并吞六國形成中央集權之暴政，對于焚書坑儒、筑長城、建陵寢等一系列暴行，幾乎都是貶斥的。因為中國幾千年的集權、暴政正是自秦而起，其所推行的全是商鞅的殘民、愚民、疲民、貧民、弱民、辱民的一套。秦始皇可稱絕世暴君，中國歷史上空前的大屠夫，百家爭鳴的斷送者，在歷史上起了個極壞的榜樣作用。孟姜女哭倒長城正表達了人民的心聲。后世集權之大開殺戒者、窮兵黷武者，漢武帝、武則天、朱元璋、清代之康乾，無不從他身上吸取營養，所作所為，他們的身上都有秦始皇的影子，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雖然說書同文、統一度量衡、廢封建立郡縣客觀上對后世有進步作用，但他的暴政帶來負面影響也極其巨大。封建君主專制集權已成為阻礙中國社會近代轉型的重大惰因。

貴族出身的唐太宗李世民就沒有那么兇殘，能容納他人，從而帶來“貞觀之治”，造福于人民，讓他成為中國歷史上一代英主。

趙康胤盡管“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而他采取的是溫和的“杯酒釋兵權”，沒有釀成血光之禍。終宋之一朝，都能善待、寬容文武大臣，相比之下，是中國歷史上最仁慈的朝代，從而換得文武官員對朝廷的一片忠心。

秦二世陰謀繼位，殘暴愚蠢，荒淫無度，卻又屈服于趙高指鹿為馬之淫威；李斯等一干助紂為虐者最終無不是悲慘下場。滅秦者，秦也。妄圖一世二世萬萬世，秦二世而斬十三年而亡，豈是可以人算的？足見其暴虐不得人心，失人心者失天下。縱觀歷代及至現代之專制暴虐者，像希特勒……哪個有好下場的？

顧準說:“漢，秦政也。”沿襲的還是秦制。劉邦初入城，曾約法三章，薄賦輕徭，休養生息，取得一定成效。但很快就暴露出狡詐兇殘之本性，把分封的韓信、英布、彭越等七個異姓王一一剪滅，又實行大一統的集權制，而其流氓、無賴之本性暴露無遺，又成了現代專制大集成者的榜樣并將之發揚光大、登峰造極。

正如司馬遷專寫《項羽本紀》，我也對失敗者項羽存有幾分同情，盡管他也有殘暴的一面，卻體現得比較的純潔、光明正大，大貴族出身的項羽具有貴族精神畢竟不一樣。

在我的眼里，真正值得佩服的英雄是軍師大謀士張良。心系天下、憂國憂民，他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他早已看透秦嬴政之專橫跋扈、殘害百姓，故在其出巡時專邀了大力士去刺殺。一個飛錘將秦王的乘輦砸個粉碎，秦王成了肉餅，誰知竟是個替身— 作惡多端的秦贏政深知為天下恨早作了防備(凡專制者都會前呼后擁作精心提防的)。張良再作謀劃，投入劉邦帳中。張良的志向在于謀事，為天下求太平，為黎民謀福祉而沒有私人的企求。他看透人性，看穿君主的本質，深知“狡兔死，走狗烹；鳥飛盡，良弓藏”，故待功成名就可獲榮祿時及時抽身而退，仙風道骨、飄然而去，才是真正的智者、高境界者。而世人皆為貪圖利祿者，卻也符合人性，即如韓信等一代丈夫也難以看透不會學他，直至遭禍自取其辱。古今中外莫不如此，難為后人鑒也。

我那時雖沒今天的明晰，但基本觀點就是如此。我在講故事時，對歷史事件和各類人物的愛憎是分明的，竟也獲得大家的認可。這于我來講也是一個安慰，因為我覺得我的勞動有所收獲，借用今天的話說，是一個小啟蒙的成功。我自認從小便是一個有立場的人，只是一生碌碌而無所作為。

六

有趣的是，我們間或還會猜謎語，大家興致也高。我們小時沒啥玩具，常會玩比火柴盒面子還小些的硬紙板香煙紙(我們叫香煙人。真的夾在香煙盒內的香煙紙稍大些，鑲有金邊非常精致，今人若還藏有，可以成文物了)，既可欣賞畫面又可作賭注。我們小時常玩“21”點、沙蟹等賭博，支付的就是香煙人。有時還會在地上打出格賭輸贏。我常積成五分錢去買大大的一張可以剪成50張。香煙人正面有各類人物，“隋唐人物”“北宋人物”“楊家將”““南宋人物”“封神榜”“水滸人物”等都有，可以說是我們幼時熟悉歷史人物的啟蒙教材。特別是“西遊記人物”正面有花果山、大鬧天宮、西天取經故事，背面則是打一字的謎語，我特喜歡。我們常常背了謎語相互猜又是一項活動。我因為那時記得很多，就拿出來讓鄉親們猜。因為比較淺近易猜，大家興趣很高。比如我現在還記得的“大山被狂風雨吹倒”(雪)、“西門外土地廟火著”(煙)、“站在兩個太陽旁，反而無明也無光”(暗)等，正好合大家的胃口，就能不斷地猜下去。比如“麻屋子，紅帳子，里頭睡著個白胖子”打一物(花生)就很好猜。有些難度大的就只能是少數人猜的了，但大家也能靜聽，作個了解。

杏苑哥讀過初中，又比較聰明，出的題就有些難度。有一次，他出了一道字謎:“一只死雞。”打一字。大家猜了半天猜不著，急著要他報出謎底。我說是“醜”字吧！就是那個“丑”字的繁體字。他說怎么解？我說雞屬酉，死了變鬼，兩字一合便是醜字。他說有理，能猜到這個份上已很不錯了，但標準答案是“醉。”我一下省悟，死不就是卒嗎？合成便是“醉”，肯定更合適，我怎就沒能想到？不過，醜也確能算是對的。這類題目就不是多數人所能猜出的了。

我為什么能從這方面去想呢？因為我看過《拍案驚奇》中一篇叫《謝小娥矢志報深仇》故事，印象特深。故事說富商謝氏帶女兒女婿乘船外出做生意，不料船行至鄱陽湖口遇上江洋大盜。翁婿被一人一刀殺死，船上伙計也沒能幸免。多虧謝小娥機靈，一頭扎進水里才得生路。女兒立志要為父夫報仇，卻不知仇人姓甚名誰，心中時時掛念。某夜夢中見父，說:“殺父者車中猴，東門草。”待她要問，父去。一會丈夫現，說:“殺夫者，禾中走，一日夫。”又隱去。小娥不得要領，四下求解，終遇一高僧商與一文人官員替她解出:“車中猴是申，東門草為蘭；禾中走，亦為申，一日夫為春。即申蘭、申春兩人。估計為兩兄弟。”她分析該倆搶了這么多財寶，已為富翁，并一定會在船上營生，就專在船碼頭富人圈子里打探。十年后，終于被她打聽到了，便女扮男裝賣入該家作傭人并獲得信任。又二年后，終盼得弟弟申春前來探訪，她便借機將兩人灌醉。殺一人，然后上街呼叫，被引入公堂，最終替父母報了仇。謝小娥矢志報仇，被視為奇跡，不失為奇女子。我這里不在于講故事，而在于該故事給我的啟示，字謎常會暗含天干地支子丑寅卯甲乙丙丁等，既增加猜謎的難度，又增添情趣，更體現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我們能懂得暗中玄機，猜謎就方便多了。這樣的謎我以前猜過不少，故杏苑哥的謎我能破解，我是有興趣的。我們的猜謎活動多數人能參與，又都能動腦筋，故顯得熱鬧，應該是很不錯的。干活中時時有樂，大家就不顯累了。

我能時時活躍氣氛，給大家以精神享受，故大家更喜歡我。豐年里，我們的生產隊就有這樣活躍、快樂，可以說是我在農村時最歡樂的時光。

這樣的講故事等活動持續了一年有余，文革開始了，就不能講了，因為這些故事都歸之于黃色的封資修“四舊”了。我的講故事也就結束了。

如今上輩人都已作古，同輩里排起來還有余永、永興、慶華、永其、家田、遠申等。若說起此事，我想他們是一定會有記憶的。今懷舊特記上幾筆與大家分享。

2022.12.20于望海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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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羅曉明

□ 編輯：天姥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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