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的后臺留言中,有讀者希望我們寫一寫羅伯特·艾格斯的新版《諾斯費拉圖》,其實在看完后,我們都陷入了沉默。
能夠理解艾格斯從《女巫》走來,一直試圖以男性視角為出發點,投入女性主義的敘事當中。你不能說他不努力,但這個命題就像讓熟讀波伏娃+伍爾夫+上野千鶴子的男性去測評衛生巾——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作為哥特文學史當中的典型意象,吸血鬼在經歷過千禧文化的普世解構之后,已然從嗜血的恐怖生物,成為更適配乙女文學的完美情人。不生不滅被引申為永葆絕世容顏,附加幾輩子攢下的雄厚財力;嗜血本性則可以優化成不食用人血的素食主義,外帶一種危險的性暗示。佇立在流行文化中,備受追捧的吸血鬼們,已然失去了恐怖感。
Make Vampires Scary Again的任務交到羅伯特·艾格斯的手上,本該是令觀眾安心的,然而事與愿違……
新版《諾斯費拉圖》的影像風格,被艾格斯賦予了有別于歷任表現主義特色的古典式悲劇感。即使我們很難忍住對劇本的詬病,也不得不承認影片的光影質感很出色。
攝影師Jarin Blaschke掌鏡了《女巫》《燈塔》《北歐人》多部艾格斯代表作,在本片中,他也將艾格斯對于“黑暗”的理解賦予可視化的詮釋。艾格斯希望借助影像語言,呈現“黑暗”的本真狀態,因此在攝影上,Blaschke有意過濾了紅、黃、綠等色彩,保留了在黑暗環境中,最大限度接近人眼有限可視的灰藍色調。直至影片結束,女主艾倫與諾斯費拉圖相擁而逝,以最明快的姿態迎接與擁抱死亡本身,黑暗才被曝露在暖色之下。
但這僅僅是影像語言最大程度上對故事的服務,回歸劇本,我們仿佛觀看了一部吸血鬼版《危險方法》+《哈利·波特與密室》。除了對原作照本宣科般地推進劇情,艾格斯似乎將諾斯費拉圖與艾倫之間的牽絆,定義為世俗與信仰雙重壓抑下,女性(甚至男性)欲望的走火入魔。
諾斯費拉圖倒不像是著迷于鮮血,而是借助“吸血”這一帶有性暗示意味的行為,間接服務于艾倫的本能需求,甚至順便服務了艾倫的丈夫托馬斯。這和《哈利·波特與密室》里仿佛初代Chat GPT的日記本,傾聽與安撫金妮的少女心事殊途同歸。而諾斯費拉圖卡在喉嚨口的囈語,怎么不算一種蛇佬腔?
對于艾倫的所謂治療和驅魔,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柯南伯格的滑鐵盧之作(之一)《危險方法》,只是給艾倫帶來實質性療效的并非榮格與弗洛伊德,而是無證行醫的諾斯費拉圖伯爵。
稍顯悲哀的是,即使是被扁平化為歇斯底里癥患者的艾倫,已經是全片當中,邏輯與行為整體相對最自洽的角色。其余角色的行為動機,仿佛都隨著對原著的尊重這個借口,而被帶入了趕場一般的怪圈。
如果艾格斯再大膽一點,把電影的名字從《諾斯費拉圖》改成《艾倫·亨特傳》,雖然故事依舊糟糕,但至少可以減掉一個掛羊頭賣狗肉的罪名。
甚至當我們轉變心態之后,會發現故事的邏輯也通暢了不少。前半程花了這么大力氣,無外乎給艾倫確診歇斯底里,讓諾斯費拉圖成為女性被壓抑的欲望的具象化。上一次看見這么上趕著給別人確診的橋段,好像還是《賣拐》。只不過艾格斯的野心不只是把人忽悠瘸了,還得摁著人的腦袋,讓人家承認“自從得了精神病整個人都精神多了”,由此升華到獻祭艾倫、以扼殺諾斯費拉圖與瘟疫的大和諧。怎么說?還是學醫救不了人對吧。
新版《諾斯費拉圖》對艾倫刻意為之的去污名化,恰恰反證了在這個故事,或者大多數吸血鬼題材作品當中,女性角色的扁平與被禁錮。她的欲望即便被正視,她的身份即便被認同,她即便可以拯救全城,所必行的途徑仍然是老套的色誘。這種看似性別尊重的表達,其實有點像除夕年夜飯時,男性長輩舉起酒杯祝酒,“讓我們恭喜今天在這個家里,女的可以和我們男的坐在一桌吃飯了”,會有人覺得這是真誠的祝福嗎?很難吧。
以往的《諾斯費拉圖》及其他吸血鬼作品中,女性角色往往被塑造為迷茫的、脆弱的個體,是男性角色或幻想、或保護的對象。在當下的語境之下,觀眾所詬病的并非女性角色的行為,而是對角色自主意志的漠視,使其缺乏作為人應有的欲念以及邏輯。艾格斯在新版中的嘗試,也僅僅止步于合理化了女性角色的七情六欲,而沒有繼續深入追問,艾倫的病灶究竟在哪兒。對女性敘事的偏重,也折戟在“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比起聊勝于無,反而更荒誕。
把時間回推一個世紀,1922年茂瑙的原作,如同諾斯費拉圖被倒映在墻上,瘦削而扭曲的身影,成為此后的吸血鬼文學與影視作品都很難真正超越的基線。也恰恰得益于原版出現在“電影”這種藝術形式方興未艾之際,一個帶有鮮明恐怖色彩的形象,“生”逢其時。
茂瑙的諾斯費拉圖是“恐懼”本身。他從人類身上汲取血液,正如同恐懼在恐懼的土壤中野蠻生長。于是吸血鬼藝術剛剛走到大銀幕上,就被平地拔高到了哲學議題的深度。
《諾斯費拉圖》(1922)
1970年代的尾聲,赫爾佐格的《諾斯費拉圖》讓我們看到了永生之疾的另一種可能。在他的訪談集《陸上行舟》里,赫爾佐格也將自己的改編版本定義為“一次重生”。他自言作為戰后的第一代,自己與同輩電影人是“沒有父輩的孤兒”,因此只能繼續追溯到爺爺輩的茂瑙或者弗里茨·朗,去尋找所謂“正統”的蛛絲馬跡。因此經他詮釋的《諾斯費拉圖》,主題毫不意外地落在“孤獨”。我們或許可以把這種孤獨,看作是恐懼之后的續章,是與恐懼的暗影纏斗過久,自己也變成了一道影子。而不管如何精疲力盡,都如同是陷入了一意孤行的“陸上行舟”。
《諾斯費拉圖:夜晚的幽靈》(1979)
是不是諾斯費拉圖在2020時代,已經失去能夠重生的土壤?
新版《諾斯費拉圖》的差強人意,或許并不應該全部歸咎到艾格斯,而是吸血鬼題材一再“下沉”之后,已經被解構成了一系列空乏的標簽,難以重回哥特藝術的本質,變得很難更有趣了。這也很像諾斯費拉圖離開古堡,遠渡重洋,卻最終在新世界水土不服。他預言了他自己的命運。
說“XX已死”固然矯情,但與其以當下視角進行所謂反觀,剝皮去骨,重新解讀,還不如讓那些特定土壤誕生的諾斯費拉圖們,死在他該死的年代。這樣一來,也就不必再苛責《驚情四百年》是正宗科波拉味兒的“老登電影”,再指指點點《夜訪吸血鬼》的兩位主角,如今千瘡百孔邋遢不堪的戲外人生。
《驚情四百年》(1992)
艾格斯翻拍的《諾斯費拉圖》,好像一個削足適履,最終無所適從的失敗試驗品。要堅持標志性的藝術風格,又要在數個原版以及相似題材的基礎上,尋找一種新的可能;要沿襲原版作品的精神內核,又要順應輿論和流行的風向,強行貼合更當下和安全的主題。要不負眾望,又要搞搞新玩意。最終的結果是,他拍得疲勞,觀眾看得無趣,互相折磨兩小時。
諾斯費拉圖伯爵,還是躺回棺材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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