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風氣保守。但是廣為流傳的愛情故事卻都是非常大膽的:崔鶯鶯翻墻私會就已經算出格了,梁祝化蝶是不顧生死的壯烈,白娘子和許仙是妖和人相戀的傳奇。不過這些都比不上《牡丹亭》里杜麗娘的一腔勇氣。
這位官家小姐不用紅娘牽線,不靠神仙搭橋,不過游了個園,就在夢里跟書生柳夢梅私定終身,光憑一場少女懷春的夢就敢為愛赴死。更神奇的是,三年后,柳夢梅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偶然遇到杜麗娘的自畫像,和畫中人的魂魄再次相見,她又借尸還魂,追著書生要再續前緣。這套"人鬼情未了加追夫火葬場"的劇情放在今天也得是個熱搜預定。
1598年的江西臨川,辭官歸隱的湯顯祖正在醞釀驚世駭俗之作。這位萬歷十一年的進士曾因彈劾首輔申時行而貶謫嶺南,又在遂昌知縣任上放囚犯春節觀燈,最終掛冠而去。當同科進士們正鉆研八股文求取功名時,他卻在玉茗堂里寫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宣言。
在《牡丹亭》題詞中,湯顯祖寫下驚世之語:"第云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這分明是在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鐵幕上撕開缺口。據《明史·湯顯祖傳》記載,禮科給事中楊文舉曾參其"以艷詞壞士子心術",卻不知這正是作者對理學壓抑的絕地反擊。
1602年,禮部正式將《牡丹亭》列入禁毀書目,罪名直指三大"罪狀":千金自薦枕席、女追男悖人倫、人鬼相戀亂綱常。時任南京禮部主事的周孔教在《禁戲疏》中痛陳:"閨閣女子觀此淫戲,必生逾矩之念。"
禁令卻意外催生明代最早的"地下出版"。蘇州書商將劇名改為《還魂記》,在序言偽托"勸善懲惡";杭州刻本刪除"迤逗的彩云偏"等艷詞,卻暗藏春意;南京書坊更開發出"夾層本",表面是《列女傳》,內頁實為戲文。據《萬歷野獲編》記載,當時江南士人"得《牡丹》殘本,竟相謄抄,紙貴如金"。
在蘇州虎丘的中秋曲會上,戲班發明"拆唱"絕技:將55出長劇拆解成《驚夢》《尋夢》《冥誓》等折子戲。當官府查禁《冥判》,藝人就改唱《花判》;若禁《幽媾》,便以《魂游》代之。清初文人余懷在《板橋雜記》中記載,名妓陳圓圓唱《游園》時,"座中縉紳皆以袖拭淚,恐人見其情動"。
更精妙的是視覺暗語:杜麗娘素白衣裙象征守孝,實則暗示鬼魂;柳夢梅手持梅枝隱喻陽具;判官殿里的"花神"隊列,實為性愛場面的移花接木??滴跄觊g,蘇州老郎廟碑文記載,戲班為避禍將原著"雨香云片"改為"雨潤云溫",卻讓情欲表達更顯纏綿。
故宮博物院藏清代閨閣本《牡丹亭》,絹本上的胭脂批注揭開驚人事實:在"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句旁,某位未署名女子寫道"此語道破天機";"生者可以死"頁面的淚痕暈染處,竟藏著用指甲刻出的并蒂蓮。這些深宅女子或許不知王陽明心學,卻用身體記憶完成了對理學最詩意的反抗。
更震撼的是南京甘熙故居發現的"蕉園七子"抄本,在《婚走》出頁腳,七位女子接力續寫杜麗娘心理獨白,其中"父母豈知魂夢親"之句,恰與《影梅庵憶語》中董小宛的眉批形成時空對話。這些被禮教禁錮的才女們,在戲文夾縫中構筑起隱秘的精神同盟。
從理學大儒呂坤《呻吟語》痛斥"淫戲啟人邪思",到李漁《閑情偶寄》盛贊"言情之書,《西廂》之后,無如《牡丹》",這場拉鋸戰持續整個明清。乾隆年間,朝廷將《牡丹亭》收入《四庫全書》子部小說類,試圖消解其思想價值,卻讓更多士大夫得以"正大光明"研讀。
當代學者發現,曹雪芹讓林黛玉"止步《牡丹亭》艷曲",實為對理學壓抑的雙重反諷;王國維《宋元戲曲考》稱其"具天下至真之情",胡適更直言"這是中國式文藝復興的先聲"。當昆曲版《牡丹亭》唱進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杜麗娘的魂魄終于穿越四百年時空,完成對禮教最優雅的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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