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末,高臺藝術中心的收官跨年群展“根植與流動”呈現了十位藝術家與新疆深刻的聯結。其中,來自藝術家塔瑪霞·托列吾別克的《Ana(母親)》《在場》以及一組小幅作品以其帶有地緣線索的材料講述著屬于她的游牧故事。
2014年,從小熱愛美術的塔瑪霞從故鄉塔城額敏縣踏上了藝考之路。次年,她如愿考取新疆師范大學美術學專業。2021年,塔瑪霞參加研究生考試,被中央美術學院(下文簡稱“中央美院”)油畫系錄取。
王蒙老師曾教給竇文濤老師一個詞,讓他一直記憶猶新,并奉為真理,逢人他就會炫耀:“你知道‘塔瑪霞’是什么意思嗎?”在塔瑪霞的作品被展覽時,有觀眾念出標簽上的名字,轉頭便會問:“這名字是‘玩耍’的意思嗎?”
“對,但‘玩耍’里藏著新疆人的生存哲學——遷徙是玩耍,停留是玩耍,就連苦難也能被風揉成一首歌。塔瑪霞是一切美好啊。”
“人生下來,除了生死都是‘塔瑪霞’。”——這是一句流傳在新疆民間的諺語。
對藝術家塔瑪霞而言,這個名字更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游牧記憶的匣子,也撬動了綜合材料藝術表達的堅硬外殼。
地域材料的密碼與話語
從新疆師范大學美術課堂到中央美院油畫系,塔瑪霞始終帶著北疆牧區的芨芨草氣息。
本科期間,當同學們沉迷于城市寫生時,她背起畫板鉆進牧民的生活,多次參與學院有關哈薩克紋樣的課題研究項目,到特克斯等地區實地調研哈薩克紋樣的類別和特征,在“克葉斯鐵”刺繡的針腳里破譯紋樣密碼。
哈薩克紋樣種類繁多,主要以飛禽走獸、各類植物、自然現象以及日常所見的幾何圖形等元素為創作靈感。因此,豐富的紋樣成了塔瑪霞藝術表達的素材庫。
她臨摹紋樣,蹲坐在做花氈的奶奶旁記錄針腳走向。本科四年,塔瑪霞成了牧區的“花氈紋樣獵人”。
塔瑪霞始終認為創作是具有延續性的。出于對花氈的深深迷戀,在讀研之前,她希望自己能繼續在這個領域深耕,在熟悉的生活場景中探索更多關于游牧文化的痕跡。
最終,在不斷試錯與嘗試中,她選擇了“綜合材料繪畫”這個研究方向。
塔瑪霞所追求的藝術是和她生活相關的點滴細節。在傳統認知里,油畫、壁畫、水彩、素描,這些不同的媒介,都是藝術家表達與再現其藝術追求或展現事物與情節的手段。
但綜合材料繪畫不以再現為目的,而是將材料本身視作一種獨立的語言,讓材料自己去“說話”。
塔瑪霞以“游牧”為創作主線,以羊毛氈、巖彩、砂石等具有地域特色的自然物為創作材料,超越特定的畫種,將不同媒介的材料有機結合,或者將羊毛氈等非傳統繪畫媒介進行綜合處理,讓不同顏料在羊毛氈上創造出新的可能。
說起羊毛氈的制作工序,塔瑪霞早已熟記于心:
當羊毛被抽打成徹底蓬松的狀態后,婦女們就會把羊毛均勻地平鋪在芨芨草簾上,然后卷起簾子用羊毛繩捆緊,套一條帶子,幾個人來回用腳踢或踩。
等羊毛出現氈子樣后再去掉芨芨草簾,把生氈卷起,眾人合力用肘部及手部力量搓壓,這樣熟氈便形成了。最后用水多次沖洗,沖掉渣滓及沙土,晾干后便成為氈子。
羊毛氈是一切游牧生活的基礎,是游牧民的“移動房子”,拆了可以搭,搭了還能拆。
而沒有經過染色和美化的原始羊毛氈才是塔瑪霞作品基面選擇的第一材料。
在運用這些材料進行繪畫前,塔瑪霞會預先考慮整個畫面的大關系,包括作品的調性、色彩、中心思想等,并在此基礎上根據混合相關材料去思考需要厚重的肌理還是薄肌理,畫面的整體色調與材料是否協調等。
讓羊毛氈呈現游牧的哲學,讓砂石揭開戈壁深處的秘密,這就是塔瑪霞的藝術創作邏輯。
根植與流動的游牧瞬間
中央美院的畢業展上,塔瑪霞的《Ana(母親)》讓許多人駐足。人們指著畫中的人物問:“她們是在等待什么還是在準備出發?”
塔瑪霞沒有直接回答。
在這部作品中,塔瑪霞運用羊毛氈致敬了哈薩克族傳統的織造工藝。隱藏于羊毛下的枝條圖案仿佛制作羊毛氈時用的芨芨草。
畫面中,兩位母親并肩而立,身著哈薩克族游牧女性的傳統服飾,藍色毛線勾勒出她們影子的輪廓。
她們駐足于某個場景之下,腳踩低跟的精美鞋子,帶著手機,像是兩位準備出門的閨蜜。
塔瑪霞以巖彩繪制的《在場》以及一系列小幅繪畫,描繪的多是親朋好友日常相聚的情境。
六位客人坐在主位攀談,桌面上擺滿了水果、馓子、果醬和奶茶,大面積的紅色正是新疆不少家庭中習以為常的家庭裝飾,而看畫的“我”仿佛也置身于這個場景,正在餐桌用餐。
“我”的在場是這幅作品的精髓所在。
除《在場》外,余下的小幅作品呈現的多是朦朧的意象。它們像是冬宰晚宴的客房一角,畫面有菱形枕頭、掛毯、盤坐聊天的女人們和執刀切肉的男人們。
菱形枕頭上的花紋,盤腿而坐時裙擺的褶皺,甚至羊肉湯升騰的熱氣,都被塔瑪霞刻進了她畫筆的筆觸。
在最新的作品《在河邊》中,塔瑪霞仍然選擇以原始毛氈作為基面,用紫色與淺藍色分別勾勒出波光粼粼的河面和藍天,以綠色點綴雜草叢生的河邊景象。
與《Ana(母親)》的構思一樣,這部作品以一個穿紅色條紋毛氈的男孩的視角為中心。近距離觀賞時你會發現,毛氈的肌理和作品融合得天衣無縫。
在塔瑪霞的作品中,砂石材料質感最為突出的是《停靠》。這幅作品描繪的是一個在群山間悠閑穿梭的牧人的背影。遠看時作品呈現的是毛氈的質感,而細看時又能發現砂石的顆粒。
此刻, “停靠”這個名字有了新的注解:那個騎馬遠去的背影,或許從未離開,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畫布上用砂石建造永恒的氈房。
塔瑪霞的創作就是如此,在材料運用中隱藏著許多小細節,無需注解,材料就能向觀者講述一個又一個故事。
游牧美學的轉譯
問:在創作《Ana(母親)》時,您在表現手法、材料運用、主題深化等方面做了哪些獨特的嘗試,您想要通過這部作品傳達給觀眾怎樣的情感信息?
答:在創作期間,如何將記憶中的羊毛氈運用到作品創作中是我不斷嘗試的方向。
母親是我生命中最為清晰的人物形象,母親的姿態和羊毛氈柔軟的觸感不論在任何時期都能無比真切地出現在我的記憶里。
因此,我期待著能選擇和我本身相關的“物”去創作,想借此呈現我記憶中羊毛氈的模樣,并用我的筆觸去畫上不同于以往的紋路。
羊毛氈取材于自然界,是游牧生活的縮影,我期待大家能夠在觸覺與視覺上感知自然和生命的溫度。
當然,羊毛氈藝術的“溫度”表達不僅因其所需的材料來自于自然,更在于這種基面材料是由無數雙手織就,這是對游牧人民生存哲學的折射。
而兩位女性的背影則是我想直接且直觀地呈現的母親的形象,母愛如同羊毛氈給我的溫暖與柔軟一樣持久且默默無聞。
問:這幅作品名字叫《在場》,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在場”這個表達?其中是否有更深層次的含義?因為“在場”這個表達在哲學領域和藝術界用的比較多——在場精神強調一種身體性的存在,認為只有當親身到達某一場域,才能與空間中的人和事產生更真實的交集。
尤其在虛擬空間逐漸替代現實體驗的當下,“在場”不僅是時間與經歷的付出,更是根植于現實的創作方法。畫面中的“在場”是一種怎樣的場景?
答:在場的是觀看作品的你我,我們觀看畫中人物的位置也正是我們作為晚輩在家庭聚餐中所坐的位置。
家庭聚餐的場景是我深切的生活經歷。我用砂石材料呈現這幅作品中大面積掛毯的部分,但她又能在視覺上給我們一種柔軟毛毯的質感,那種視角上的錯覺也是我想讓觀看作品的你親身體驗的。
問:小幅作品《No.5、6、7、8》像是冬宰晚宴的客房一角,這幅畫很快讓我聯想到您和我生活在新疆時的片段。在您的作品中,我能強烈地感受到“與我有關”的主體思考。那么,家庭記憶對您的創作有什么影響?
答:小幅作品是以一種模糊的幻影再現我記憶中的家庭。大家或許認為那是冬宰晚宴的一角,亦或者是婚禮等場景下的一角,但于我而言那就是具體的人們在恰當的時機相聚在一起寒暄用餐的某個瞬間。
因此,在這個系列的作品中我并沒有賦予人物清晰的面部輪廓。
就像您感受到的那種熟悉感,這些細節太普通了,有縣城生活經驗或者游牧經驗的伙伴看了只會說:“這不就是我家?”
當游牧成為符號,真正的日常生活反而被遮蔽了。
問:與其他作品相比,《樹語》有很大的色彩變動。為什么選擇以黑色為主體進行色彩搭配呢?您在嘗試一種新的表達方式嗎?
答:這幅作品是一次創作嘗試,黑色背景的確吞噬了新疆慣用的濃艷色彩,在藍白間勾勒出輪廓。
月光倒影著溪水,這就是我記憶里的鄉村黃昏時的狀態,也并非是在嘗試什么新的風格,但黑色的確是最包容的顏色。
對話中,塔瑪霞多次提到“溫度”。
是的,那些被羊毛氈包裹的童年記憶,比任何顏料都更有溫度。塔瑪霞對藝術的探索從新疆本土出發,她在回憶中構筑著自己的藝術宇宙。
她說:“我還是一個持續創作的人,談不上一定的風格,但我會堅持與我相關的一切創作,游牧是我記憶深處的生命體驗,羊毛氈、紋樣等都是我藝術創作的材料。我想我并不局限于某種風格,而是持續的創作中不斷摸索創新。我堅信創作是延續著的。”
這位永不停歇的“游牧者”明白:真正的扎根從來不是靜止,而是在永恒的流動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遷徙節律。
我們期待著更多新疆故事在她的材料運用中再現獨特又可愛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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