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兩個月前，本.布坎南（Ben Buchannan）還是拜登政府的AI政策顧問，就是今天戴維·薩克斯在特朗普政府的角色，所謂“AI沙皇”。

布坎南的教育背景是國際關系，之后在華盛頓的學界和智庫工作，研究科技與國家安全。從拜登政府離任后，他目前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關系學院任助理教授。

從他的談話中，不難看出，在AI的創新、監管和國家安全問題上，拜登與特朗普班子之間的理念沖突，以及東部知識精英與硅谷風險資本家及創業者之間迥然不同的文化與思維。

《紐約時報》記者埃茲拉.克萊因（Ezra Klein），最近與他對談了一期播客節目。涉及到拜登和特朗普政府AI政策的方方面面。我們節選翻譯其中有關DeepSeek和開源的部分內容。

對談播客截屏

DeepSeek 之所以對美國體系造成如此大的沖擊，我認為主要是因為它似乎在使用更少的計算資源、更低的成本的情況下，依然能夠在高水平上與我們的前沿系統競爭。你是如何理解 DeepSeek 的？它的出現讓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哪些基本假設？

讓我們回顧一下 DeepSeek 的發展歷程。自 2023 年 11 月前后他們推出首個編程系統 （指11月2日發布的首個開源代碼模型 DeepSeek Coder ——編者) 以來，白宮就一直在關注 它。毫無疑問，DeepSeek 的工程師非常出色，并且在 2024 年不斷優化和提升他們的系統。當他們的首席執行官表示，DeepSeek 面臨的最大障礙并不是資金或人才短缺，而是無法獲得先進芯片時，我們對此感到鼓舞。當然，他們顯然還是設法獲取了一些芯片——部分是合法購買的，部分似乎是通過XX獲得的。

2024年12月，DeepSeek 推出了一個名為 DeepSeek-V3 的系統，實際上，這才是應該引起關注的產品。雖然它并沒有引發廣泛關注，但它展現了 DeepSeek 在算法上的顯著進展，使系統更加高效。隨后，在 2025 年 1 月，DeepSeek 發布了名為 DeepSeek-R1 的系統。實際上，R1 并不算特別出人意料，它只是一個推理系統，在 V3 的基礎上進行擴展，因此不會消耗大量算力。

這聽起來有點技術宅的味道。但關鍵在于，回顧 DeepSeek 取得的進展，我認為圍繞它的媒體炒作并不值得，也不影響我們對當前形勢的基本判斷。他們仍然受制于計算能力，我們應該繼續施加壓力，進一步限制他們的發展。

他們確實很聰明，他們的算法在不斷優化，但美國公司的算法也在同步進步。這件事再次提醒我們，芯片管控至關重要，中國在這一領域是一個值得重視的競爭對手，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但這并不意味著世界末日將至，也不代表人工智能的基本擴展規律已經被打破。你覺得他們的性能提升來自哪里？我們看過他們的論文，他們的研究人員確實很聰明，但他們的工作方式與 Google、Anthropic 和 OpenAI 等公司所做的算法優化并無本質不同。

我經常聽到左派人士提出這樣一個觀點——Lina Khan （前美國聯邦交易委員會主席——編者） 也曾提到過——認為 DeepSeek 證明了我們當前的 AI 發展模式是錯誤的：我們并不需要如此龐大的 算力 ，不需要這些巨型科技公司，DeepSeek 展示了一種更去中心化、幾乎像solarpunk（綠能朋克）式的 AI 發展路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美國的體系和想象力已經被三大科技公司所束縛，而中國的案例表明，這未必是唯一的道路——AI 也可以在更少的能源、更少的芯片和更低的成本下實現突破。你認同這種觀點嗎？

我認為這里有兩個事實需要承認。首先，至少在可預見的未來，AI 領域始終會有一個技術前沿，而這一前沿將持續高度依賴計算能力和能源消耗。我們希望我們的公司能夠站在這一前沿，而這些公司本身也有強烈的動力去尋找更高效的解決方案——事實上，它們都在這么做。它們希望從每一滴計算資源中榨取出最大的價值，但同時，它們仍然需要不斷推進技術邊界。

其次，在這一前沿之外，還會有一個相對滯后的技術擴散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算法會變得更高效，對芯片和能源的需求也會減少。而我們需要在這兩場競爭中都取得勝利。

人工智能公司支持出口管制，而半導體公司則反對。DeepSeek 的進展讓美國股市震動，人們開始質疑英偉達的長期價值。英偉達顯然不希望這些出口管制出臺。你曾在白宮，親歷了這些游說的博弈，你怎么看這個問題？

事實上，所有先進的 AI 芯片都會被賣出去。當前，這些芯片的市場需求極為旺盛，并且在可預見的未來仍會如此。所以，我們的觀點是——我們實施出口管制......

等等，但英偉達并不這么認為，股市也不這么認為。

我們在 2022 年 10 月首次實施出口管制，而英偉達的股價自那以來已經翻了十倍。

我不是說我們不該實施出口管制，而是希望你能用最強有力的論點來回應，而不是弱化這個問題。我并不認為英偉達的首席執行官說錯了。如果英偉達無法向中國出口其頂級芯片，從長期來看，確實會縮小英偉達的市場。

是的，這種市場動態是成立的。如果他們擁有更大的市場，他們的邊際定價能力會更強，這完全符合供需規律。

但我們的分析是：考慮到這些芯片及其支撐的 AI 系統對美國國家安全的重要性，這個權衡是值得的。再說一次，自從我們實施出口管制以來， 英偉達的表現依然非常亮眼。即便在 DeepSeek 事件后，英偉達仍然以大約50 倍市盈率進行交易，市場依然預計它會持續增長，而我也認同這一點。 (目前英偉達的市盈率是40倍——編者 ）

更大的矛盾在于：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監管這項極其強大且變化迅速的技術？一方面，我們需要確保其安全性；但另一方面，我們又不能過度限制，以至于減緩技術發展，或者讓小公司無法負擔合規成本，阻礙它們使用日益強大的 AI 系統。

在總統的行政命令中，我們實際上也在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但當 2023 年 10 月該命令簽署時，我們還沒有確切的答案。尤其是在開源問題上——為了表述精準（盡管這可能聽起來有點學術化）——我們實際上討論的是開放權重（open-weight）系統。

你能解釋一下什么是權重以及開放權重嗎？

在訓練 AI 系統的過程中，算法會利用龐大的計算能力來處理數據。最終訓練完成時，所產生的輸出，粗略來說（這只是一個極其簡化的類比），可以看作是神經元之間的連接強度。在某種意義上，你可以把這些權重視為AI 模型的核心。

當一個 AI 模型擁有這些權重時，一些公司（如 Meta 和 DeepSeek）選擇將其發布到互聯網上，這就是所謂的開放權重系統（open-weight systems）。

開放權重系統的優點在于，它們為創新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度。研究人員可以基于這些權重進行改進，從而開發更先進的 AI 系統。但它們也帶來潛在風險：比如，任何內置的安全措施（比如拒絕幫助用戶制造生物武器）可能會被輕易移除。

我個人非常支持開源生態，但需要澄清一點：許多公司雖然發布了模型權重，但它們并未真正開放源代碼等關鍵內容。因此，嚴格來說，它們不應該被稱為“開源系統”——這點值得強調，盡管可能有些較真。

在 2023 年和 2024 年，我們對開放權重系統進行了深入研究，并向業界廣泛征求意見。最終，在 2024 年 7 月左右發布的報告中，我們得出的結論是：目前還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持對開放權重生態系統進行嚴格限制。事實上，開放權重在促進創新方面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但與此同時，我們認為，隨著技術的進步，仍然需要持續監測這一領域的發展——正如你所描述的那樣。

當你們收到這些反饋時，不僅是關于開放權重模型，還包括你與各大 AI 實驗室負責人交流時，他們最希望得到什么？如果說 AI 領域有某種共識的話，他們普遍認為自己需要哪些條件才能快速推進？另外，我知道這些實驗室中的許多人也在擔心如果這些系統不夠安全會帶來什么后果。那么，從你的觀察來看，他們在安全性問題上的共識是什么？

我之前提到過一個核心的認知：這項技術，或許是很長時間以來的第一次，屬于革命性的技術，卻并未由政府資助。在 AI 發展的早期階段，各大實驗室傳達的主要信息是：“你們知道我們正在發明一項非常強大的技術嗎？最終，它會對國家安全和社會組織方式產生深遠影響?！?相比具體的政策訴求，他們更像是在說：做好準備。

我們最接近監管的一步，實際上是在各實驗室自愿承諾進行安全測試后，我們要求他們必須向政府共享安全測試結果，并且幫助政府理解技術的發展方向。

但這一要求僅適用于少數幾家頂級實驗室。這些實驗室在政策出臺之前對此毫不知情，政策發布后也不是所有人都感到滿意。因此，關于“政府是受行業請求而進行監管”的說法是不真實的。

從我的經驗來看，我并沒有收到這些實驗室關于具體政策的游說訴求，反而更多聽到的是這樣的話：這項技術正在迅速到來，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快，你們必須做好準備。

如果說他們確實有所要求，那基本上是這一邏輯的延伸：“我們將需要大量能源，而我們希望在美國本土獲得這些能源。但目前在美國獲取能源依然非常困難?！?/p>

未來兩年，他們需要做出哪些決策？

你提到了開源問題。我大致能猜到他們最終會如何處理這個問題，但是在這個領域仍然會有大量的認知上的辯論。我們當初的處理方式是選擇暫不采取行動，但他們需要決定是否繼續沿用這一策略。

最終，他們必須回答一個核心問題：公共部門與私營部門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什么？例如，目前 AI 安全研究院（A.I. Safety Institute）的一些措施是自愿性質的，但這些措施未來是否會變成強制性的？

另一個關鍵決策是：如何在符合美國價值觀的前提下推進 AI 在國家安全領域的應用。我們曾嘗試推動這方面的工作，但他們需要決定是否繼續沿用我們的框架，還是為了加快發展，削弱我們設立的一些安全防護措施。

因此，在未來幾年內，他們確實需要做出一系列重要決策。我們已經能預見這些問題即將到來，但我無法坐在這里就斷言2027 年的答案會是什么。

原文及視頻鏈接：

https://www.nytimes.com/2025/03/04/opinion/ezra-klein-podcast-ben-buchana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