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的珥蛇者

黎荔

意大利珠寶世家BVLGARI 寶麗格，有品牌標志性的Serpenti 靈蛇系列，自1940年代亮相以來，這個系列就如同靈蛇蛻皮般，在78年間不斷的推陳出新。當代系列更為簡約精巧，以環繞造型和全密鑲鉆，展現高級珠寶的工藝卓越、優雅精巧。而古董典藏的靈蛇系列，完全是寫實風格，蛇身的每一片鱗片都可通過鉸鏈相互銜接，呈現蛇的蜿蜒姿態，簡直就是栩栩如生的靈蛇出洞，每一只都與眾不同，妖嬈靈動，耀眼奢華，口吐信子，卷曲身子，危險又迷人，每一款都演繹著靈蛇不斷蛻變又神秘莫測的強大特質。每次看到寶麗格全球品牌代言人劉亦菲以靈蛇耳環出鏡，我都會想起自己童年時代的那對蛇耳環。

記得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在家附近的草叢里，逮到過兩條碧綠嬌弱的小蛇，細如手指，不到一尺長，柔弱可愛，我將小青蛇養在學校教室的課桌抽屜里，課間拿出來盤繞玩耍，日常喂喂飯粒蚯蚓。這是一種脾氣非常溫順的無毒蛇，性格非常內向，膽小又敏感，被一個活蹦亂跳的頑童各種揉搓，也依然情緒穩定，默默忍耐，對人幾乎不具攻擊性。一次，我發明了一種新的盤蛇玩法，把兩條小青蛇緊緊地盤成兩個圓餅形狀，因為蛇身太過滑溜，我得先墊上襯條，才能將蛇扎成小圈，然后系上細線吊在耳垂上。于是一條活蛇就被掛在了耳朵上，它時時昂起頭，閃著兩顆小黑豆眼睛，吐出火紅的舌頭。這副個性耳環實在酷得不行，結果只炫耀了一回，因為太拉風，不知給哪個同學舉報了，校長直接來沒收了我的寵物蛇。從此，我永遠地失去了那對童年的碧綠耳環。

后來，我讀《山海經》，發現上古大神也喜歡把蛇當作耳環，用古語叫做“珥蛇”。盤點一下《山海經》全文，會發現其中共有9處“珥蛇”記錄，其中有所分別，7處為“珥兩青蛇”，2處為“珥兩黃蛇”。其中“珥兩青蛇”的禺強和奢比尸出現了兩次，其余則是巨人夸父、南海之神“不延胡余”、西海之神“弇茲”，以及“夏后開”，也即華夏第一王朝夏朝的第一位帝王夏啟。7位中有5位為神，2位為帝王或巨人，沒有一個是等閑之輩。

除了5位人面鳥身/獸身的神族，家天下的開創者夏后開，也殆非凡人，他乃人神交配所生之子，同時也身兼國之大巫，本身具有神能。夏后開以兩條青蛇作耳飾，騎著兩條龍出行，在大樂之野操羽舞環，舞雩而上通于天神，乘龍沖破三重云天，而后到達天庭，于此拜見天帝，求得神樂，把天上的樂曲《九辯》和《九歌》帶到人間。如果沒有夏后開，則正應了那句俗語：“此樂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珥兩青蛇，乘兩龍”的夏后開，以蛇與龍的組合強化著他作為人神中介的權威。另外，唯一一位既非神靈也不是帝王的夸父，能夠與太陽競走，顯然也具有飛升于天的神異能力，而這正是通過借助汲取靈蛇的力量完成的，不然他為何不光耳朵上兩條蛇，手里還攥著兩條蛇？

為什么這些上古大神都愛佩戴蛇耳環呢？以遠古先民的角度去考量，在初民心中，凡人之軀的存在空間是介于天地之間的，很難超越自然的束縛，像鳥類一樣翱翔天空。但是龍蛇一類的意象，卻一直被視為具有獨立升天以及潛淵的異常能力。比如，在《荀子》中就說到：“騰蛇無足而飛”，龍自然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所以，龍蛇其實都象征了人類尋求超自然能力即“升降于天地”的一種體現。

由此可見《山海經》所述之“珥蛇”，首先是天地溝通的媒介，蛇在先民信仰中被視為具有升天潛淵的能力，能連接天地。珥蛇者通過佩戴蛇形飾物或耳掛活蛇，象征其可自由穿梭于神界與人間。其次，“珥蛇”也是權力與神性標志，珥蛇者多為神祇或巫覡，例如《山海經》中記載的7位珥蛇者均為具有超凡能力的存在。最后，“珥蛇”可能也源于上古的圖騰崇拜，蛇不斷蛻皮，重獲新生，因而成為蛻變、不朽、重生、力量與啟示的象征，蛇成為永生信仰的載體。當然，珥蛇者與真正的人首蛇身者，難以并駕齊驅。回顧歷史，創世神祇伏羲和女媧常被描繪為雙蛇交纏的形象。根據《山海經》的記載，諸如共工、相柳、軒轅之國等上古天神多為人面蛇身，他們的神力顯然遠勝于珥蛇者，因為他們根本與靈蛇是融合共生的，借助蛇/龍的生物靈性，這些上古大神能夠御風而行，隨意往來于天地之間。

2012年，在遼寧田家溝紅山文化墓地中，首次出土了戴在墓主人右耳的蛇形耳墜。這些蛇形耳墜，大小約為成年人食指中指并在一起的大小，體呈灰白色，蛇頭嘴巴眼睛清晰可見，而且非常光滑，底部略粗糙于頭部。這些實物的出現，再結合《山海經》中“珥蛇”之神的解讀，為這個右耳戴著“蛇形耳墜”的墓主人身份，提供了一個指示：他可能正是當時社會中巫覡之類的神職人員，玉蛇耳墜不僅是一件裝飾，而且也是其升天通神能力以及獨特身份的標志物。

《山海經》中保留著眾多來自華夏大傳統的史前信息。由于文化變遷后的遮蔽和遺忘，其中的一些內容淪為后人無解的千古之謎。考古發掘的文物作為實物證據，能夠讓今人超越小傳統的遮蔽和迷惑，解讀文字編碼背后之謎，洞悉大傳統的神話觀念信息。如今我們終于明白：珥蛇不是神話虛構，而是史前社會中的實景。即使不存在夏啟這個人物，在距今約4000年的東亞大地上，也確實是有人珥蛇的。

穿過歷史的重重迷霧，我想象著當年夏啟“珥蛇”的場景：大荒之西，赤水蜿蜒如血，流沙在暮色中泛起金芒。蒼穹低垂，云氣翻涌如龍蛇交纏。夏后啟立于斷崖之巔，耳垂上兩青蛇蜿蜒盤踞，蛇首昂揚，吐信間似有風雷之聲。蛇身鱗甲泛著幽光，與足下雙龍的赤金犄角交相輝映。那青蛇并非死物，其尾尖穿透耳垂，卻無血跡，仿佛與啟之血肉融為一體。蛇目閃爍如碧玉，映出啟眼中流轉的星辰——那是窺見天機的印記。在祭天儀式中，啟向天抬手，耳畔青蛇驟然繃直身軀，蛇口張開，嘶鳴化為古老咒言。剎那間，天地裂隙洞開，群星倒墜如雨，雙龍騰空而起，載他直入云霄。崖下三苗族戰士皆仰首駭然，蛇飾的威壓令他們戈矛落地、跪地戰栗。他們深知，這耳畔青蛇非飾物，而是啟身為“天命之子”的憑信——蛇通天，龍馭地，人王踏神道。

“珥蛇”，是上古天地交感的秘儀。在商代青銅器蟠螭紋深處，在《山海經》飄渺的墨跡間，“珥蛇”的記載猶如遠古密碼。想起在我的童年時代，亦曾體會過那種蛇尾纏繞耳廓的感覺，以及耳畔雙蛇的嘶鳴不休。耳垂青蛇，宛如一圈鎖鏈，禁錮神性于凡軀。但蛇首昂然向天，又如鑰匙開啟永生之門。

我的那對小青蛇后來怎么樣了？我也不敢去問校長。但根據我的養蛇經驗，小青蛇那么容易受驚，估計也活不長久，一旦死了，小青蛇體內的色素會發生變化，從翠綠色變成碧藍色。仁厚黑暗的大地之母，最終將在她的懷里收藏這對深藍色的耳環。兒時野性十足、漫游于山林的我，如果能夠更長久地佩戴靈蛇耳環，會不會以渾沌未鑿的赤子童真，可以接收到更多來自天地宇宙的信息，參悟到先祖早已知曉的事情：耳畔搖曳的蛇形，本就是接通九天的生命天線，以及地脈能量流動的可見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