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書信,因傳統文化習慣、個人書寫特征等,字跡、書款、日期、鈐印……這些細節無不成為今人解讀的疑難要點;查得一人一事,堪稱破案,而查詢、考證的過程,亦是認識歷史上人事的過程。
近讀清代“高要馮展云中丞書牘”冊頁,內容于家常之外,頗牽涉史事,而似尚未有人研究。馮譽驥(1822—1883),字仲良,號展云,高要(今廣東肇慶)人。道光二十四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光緒五年授陜西巡撫,后為御史彈劾去官,僑居揚州。“平生廉潔。嗜書畫,書法逼真歐陽率更,晚年效李北海;畫仿石谷,秀潤工致。世咸珍之。”
在馮展云的7封信中,其中致“舅祖大人”蘇廷魁4通,致“仲新表叔”3通。這些信的內容展現了馮展云對于“舅祖大人”的推崇與請教,也呈現了馮展云談及自己的病狀及調理方式,以及喜愛書畫的特點。
“高要馮展云中丞書牘”冊頁封面
一、“舅祖大人”是誰
出現在廣東崇正的該冊頁共7通、凡30頁,其中致“舅祖大人”4通,致“仲新表叔”3通,以戚誼推之,應該也是馮氏同里。按,馮譽驥(1822—1883),字仲良,號展云,高要(今廣東肇慶)人。道光二十年(1840)中舉,道光二十四年(1844)成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屢為考官,號得人”,光緒五年(1879)授陜西巡撫,后為御史彈劾去官,僑居揚州,旋卒。“平生廉潔。嗜書畫,書法逼真歐陽率更,晚年效李北海;畫仿石谷,秀潤工致。世咸珍之。”(《嶺南畫徵錄》)馮展云還是一位詩人,其詩集《綠伽楠館詩稿》刻于同治五年(1866),所選詩為其考取進士之前作品,即使是少作,亦備受當時詩壇“粵東三子”(張維屏、黃培芳、譚敬昭)中的張維屏激賞,展云12歲時相見,張維屏便集杜詩“渥清之馬走千里,青眼高歌望吾子”贈之。由此可見展云確是一位少年天才,而其科名早達(22歲便成進士),一直是在中樞任職,最后做到方面大員(陜西巡撫),可謂是科舉時代的贏家。
馮展云7通信札對其生活細節披露不少,也為了解他的仕途不無幫助。在致“舅祖大人”的第一通信中,有這樣語句:
“始覺去冬頻侍坐隅,飫聞緒論,真半生未易得之遭也。邇者節度新更,大署公勤彌形繁冗,伏惟敷政之暇,怡神葆和,敬以為祝。”
致舅祖大人
可知他與這位親戚的關系很密切,而對方一定也是當時督撫級別的官員。第二通尤其關鍵:
“正擬肅修簡櫝,敬問起居,茲者恭審舅祖大人榮承恩命總制東河,詔下之日,都中士大夫欣喜相告,咸謂今日大吏能以道德發為事功,稽之往古,可繼范希文,考之本朝,可媲湯睢州,有非一切智名勇功之士所能及者,實惟蘇公其人。”
這里簡略提到舅祖大人的兩則信息:一、總制東河,二、姓蘇。按,清代設有河道總督,其中東河為專任,名為“河東河道總督”,正二品(張德澤《清代國家機關考略》)。查清代咸豐、同治、光緒三朝河東河道總督名錄可知,蘇姓總督只有蘇廷魁,任期為光緒五年(1866)至同治十年(1871),而蘇廷魁正好也是廣東高要人,可以斷定“舅祖大人”便是蘇廷魁。據《翁同龢日記》同治五年丙寅(1866)八月十七日日記:“蘇廷魁授河督”,與馮展云的寫信時間“八月二十四日”也是吻合的。河東總督駐扎開封(祥符縣),馮札中屢屢提及“過豫”、“赴汴”、“道出梁園”,均可佐證。該通信札當可系于1866年。
舅祖大人“總制東河”
按,在清代歷史上,蘇廷魁的名聲比馮展云更大。蘇廷魁(1800—1878),字庚堂,廣東高要人,道光十五年(1835)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二十二年,遷御史。他最有名的事跡,一是彈劾權臣、也是他的恩人穆彰阿,二是彈劾賽尚阿“壞舊制,用私親,超擢太驟”等,據說咸豐隱其名,出疏示賽尚阿,“賽尚阿退,飲臺垣酒,問:‘誰實彈我?’廷魁出席曰:‘公負國,某不敢負公。’”可以說相當“硬頸”(強項),是一位具有古大臣之風的官員,《清史稿》有傳。清代筆記里將嘉道間的蘇廷魁、陳慶鏞、朱琦稱為“諫垣三直”,又加上金應麟,稱為“四虎”(陳康祺《郎潛紀聞》)。咸豐八年(1858)英法聯軍攻占廣州,俘虜“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兩廣總督葉名琛,丁憂在家的蘇廷魁和在籍侍郎羅惇衍、太常寺卿龍元禧一起組織團練(蘇廷魁、羅惇衍、葉名琛、龍元禧為同年中進士),設立團防局,“嚴清野,絕漢奸,招募東莞及三元里、佛山練勇得數萬人,聲言戒期攻城,敵師出,擊斬百余級”,為抗擊外辱寫下壯烈一筆。后因清廷媾和,被迫撤局。但蘇廷魁的膽識勇氣,可以說從一而終:據清人記載,他在河東河道總督任上去官,也是不愿與河南巡撫及戶部沆瀣一氣、貪污公款所致。
馮展云信札中屢屢提及“去冬頻侍坐隅,飫聞緒論,真半生未易得之遭也”(第1通)、“前者敬將錄示名言裝潢成帙,庋之案上,以為循覽率行之資”(第2通)、 “詳賜誨言,俾知遵守,是則昕夕虔禱者耳”(第3通),并且將這位舅祖大人比作宋朝的范仲淹和清代的湯斌,可以說對蘇廷魁的事功、道德文章都推崇備至了,他也非常虛心地將自己在學問方面的心得向蘇廷魁請教。
將舅祖大人言論裝潢為一冊
在第3通信札中,馮展云提到“比晤椒生前輩,述及長者有引退之思,上書先請休沐”,這位“椒生”,正是前面提到的羅惇衍。按,羅惇衍(1814—1874),字星齋,又字兆蕃,號椒生,順德大良人。清道光十五年(1835)進士,點庶吉士,授編修。由學官累升至吏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戶部尚書、工部尚書兼武英殿總裁。羅惇衍為官清正,愛惜人才,是咸同間重要大臣,死后謚“文恪”。
在第4通信札中,馮展云向蘇廷魁報告父親去世的消息:
“頃接胞兄江蘇書來,知三弟譽驄業于二月中敬奉先嚴靈櫬自浙啟程,胞兄一俟常州保案入告出脫前事,即行南歸。”
向舅祖大人報告父親去世消息
他的胞兄名譽駒,據其《綠伽楠館詩稿》,譽駒似字景千。據《翁同龢日記》同治四年乙丑(1865)三月十六日日記:“吊馮展云前輩。”而該信寫于“三月二十日”,故極有可能是該年之事。《翁同龢日記》還記錄了馮展云大哥去世:光緒五年己卯(1879)閏三月廿六日,“吊馮展云兄喪。”當時翁同龢與馮展云系刑部同僚(翁為尚書)。
從京師到嶺南,路途遙遠,馮展云經濟情況不佳,不得不向舅祖大人借貸:
“本擬領帖后星奔南下,冀得早日抵家,惟是做宦廿年,素甘清苦,此番舉動往返約兩載有余,營葬之資,亟宜儲備,撫茲窘況,措手良難。又不愿效世俗張羅,致違本性,凡諸賤狀,久在長者洞鑒之中。再四思維,惟有仰求矜恤,代籌三數百金,庶一切布置,得有端倪,感戴仁慈,實無既極。如蒙俯允,或徑寄都門,或俟譽驥過豫時給領,均候鈞示。”
向舅祖大人借貸
馮展云1844年及第,做宦廿年,正好是1865年左右,而手中無錢,既是“素甘清苦”的寫照,也可為后人記載其“平生廉潔”之一證。寫給“仲新表叔”的3通信札,也提及舅祖大人:
“舅祖大人屢賜鈞言,藉諳道祉,比聞周巡沆豫,丕著勤勞,第頤養成宣,精神自卜加健,宅中事務得三表叔照料,一切自臻裕如也。”
且第7通信與第3通信內容幾近一樣,日期均為“四月五日”,可以肯定仲新即蘇廷魁的兒子。第6通信札寫于馮展云任職福建時,當是為福建學政,致送仲新閩中土物四種:
奉送閩中物事四種:
壽山圖書石,一匣
漳州印泥,二匣
范志神曲,一箱
甌綢被面,一床
亦可看出當時官員、親戚之間的應酬。
送仲新表叔閩中土物
二、疾病的隱喻
值得注意的是,這幾通信都有一個特點,即馮展云都談到了自己的病狀,甚至還寫到了調理方法:
第1通:譽驥自入春后,初聞諸老成之言,以靜養勿藥為事,第服藕節諸品,僅能蕩滌積淤,而氣血總虧,迄無起色。旋讀黃坤載《四圣心源》、《素靈微蘊》等書,知此證必須溫補,收功于是。試服溫行之劑,果覺中氣漸足,肝脾叔而肺胃下,痰滯亦陸續消。連服兼旬,氣血精神日益加長,但須服至百劑內外方能一律復元耳。
第2通:孱軀舊患悉除,肌膚容色較形黃潤,覺氣血以時漸生,第未一律復元,仍須徐而俟之。藥物已漸減,除間數日一服葠術苓草等味,藉理中氣耳。
第3通:譽驥比年讀素靈之書,于所患證候,頗能自為消息。數月來絕未服藥,惟以飲食調和之。又時參以導引,覺精神興致殊倍于前。然此須以恒久為功,非可期之旦夕間耳。
第5通:于是晨夕趺坐,習以為常,轉于養生覺有裨益。自入春以后,所患悉平,邇日精力漸足,此后時序炎暖,可冀大痊。
第6通:孱軀素弱,重以心境鮮佳,日就衰頹,不堪為愛我者告。
第7通:譽驥自冬徂春,屏除藥餌,惟以飲食調和之。
馮展云之病情
《翁同龢日記》光緒五年己卯(1879)六月廿二日:“挈安孫訪馮展云前輩,并晤其表弟何劍閣,劍閣精脈理,展云熟醫書,兩人言安孫病宜溫行……”可以看出,馮展云長期患病,身體比較差,而他也久病成醫,熟人都知道。提及他病情的這段時間為1865—1879,從中可以斷定這是馮展云中晚年的身體狀況,而他正是在1879年被授予陜西巡撫之職。關于馮展云在任上的情況,史載:光緒六年(1880年),“富戶多捐,中戶少捐,下戶免捐”,重建賦役倉庫,貯糧積谷,“光緒中,惟陜西巡撫馮譽驥所籌建者千六百馀所為最多云”(《清史稿》)。他又重視農桑,興修水利,陜甘總督左宗棠稱贊他:“種樹、開渠、農桑、學校,古之言治者,莫或遺之……公言及此,秦民之福也。”
但劇情來了個大反轉:就在光緒九年(1883年)七月二十四日,陜西道監察御史劉恩溥彈劾馮譽驥,朝廷命戶部尚書覺爾察·額勒和布、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張佩綸馳往陜西查辦。額、張二人的調查結果是“馮譽驥于陜西吏治、差徭、厘捐、墾荒諸要政,任用非人,粉飾廢馳,以致屬吏、家丁等因緣為奸,弊端紛出”。翁同龢在同年七月廿八日日記有記:“劉恩溥折,歷詆在事大臣,有過當語,不足記也。”明顯是對馮展云之被議抱有同情。但馮還是于是年十月被革職。除了當時形勢的影響(如是年中法關系緊張,終于釀成戰爭,又晚清政局之衰敗、吏治腐敗等等原因),如果結合馮氏的身體狀況,對于地方官員政策制訂初衷良好,而終于在執行過程中走向反面,是否也是一種合理的解釋?法國阿考斯、瑞士朗契尼克兩位醫生,從病理學、心理學的專業角度,探討疾病與政治人物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在治理國家層面,身體素質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或許可以作為探討陜西巡撫馮展云去職一事的參照。
三、作為書畫家鑒藏家的馮展云
馮展云有書名,如《嶺南畫徵略》載其“書法逼真歐陽率更,晚年效李北海”,麥華三《嶺南書法叢譚·馮譽驥》載“七齡童即能作擘窠大字之高要馮譽驥,嘗見其十齡時,跋蘇古儕離騷頁冊,即已中規中矩,嶄然露頭角,迨后更由率更以窺北海,于峭勁之中,有渾厚之氣,遂成名家”。馮氏書跡甚多,其楷書《李孟龍墓志銘》曾經為上海進步書局影印為字帖發行。就這本“高要馮展云中丞書牘”冊頁書信墨跡而言,確為書家名跡,特別是致蘇廷魁的4通,恭謹之外,格調尤其典雅,非清代官員常見的“烏光圓”書法可以比擬。
馮展云“好書畫”(《嶺南畫徵略》),信札中也可印證:
“前示郭恕先摹本《輞川圖》,茲已未便詢取,郭河陽《溪山雨霽圖》,新正馨士兄匆促出都,業緘行笥,亦復無因假觀,此事自關眼福也。”(第1通)
“昨者親朋相戒,謂譽驥夙好勞心,茲當養疾之時,不宜耽玩書籍筆墨,競令家人既付深藏,數月以來,苦無排遣之具”(第5通)
與舅祖大人談書畫收藏
都可看出馮展云喜好書畫的特點。他長期在帝都工作,北京為全國人文淵藪,人文精華無不聚集,馮氏侵染其中;愛好書畫收藏,流連琉璃廠、隆福寺的古玩店,也是晚清士大夫、官員的普遍特點。《翁同龢日記》中有兩條記載,可以參照:
“到廠。……又聞有《鐘繇薦季直表》,并右軍草書二物,索千金,已為馮展云所得矣。”(咸豐十一年[1861]九月朔)
“偕兩侄游廠,聞博古齋得一高麗碑拓,極舊,有蘇齋跋,已為馮展云取去。”(同治三年甲子[1864]九月十七日)
這兩條都可以看出馮展云“好書畫”的一面——畢竟,他兩次“截胡”了翁同龢,而翁是幾乎天天去琉璃廠的。但真正能說明馮展云書畫鑒藏家身份的,則是他曾經收藏過一件名跡——蘇東坡《寒食帖》。據顏世清(字韻伯,廣東人,1873—1929)在民國戊午(1918)跋語,對《寒食帖》收藏的原委有詳細說明:
“東坡寒食帖,山谷跋尾,歷元、明、清,迭經著錄,咸推為蘇書第一。乾隆間歸內府,曾刻入三希堂帖。咸豐庚申之變,圓明園焚,此卷劫余,流落人間,帖有燒痕,即其時也。嗣為吾鄉馮展云所得。馮沒,復歸郁華閣。展云、伯羲密藏,不以示人,亦無鈐印跋尾……”
顏世清跋《寒食帖》
顏世清跋《寒食帖》
可知馮展云曾經得到過這件由圓明園被焚而流出的名跡,而在《寒食帖》的傳承流轉上,也打上了馮展云的印記。
這本“高要馮展云中丞書牘”冊頁為黎湛枝題簽。黎湛枝(1870—1928),字露苑,號潞庵,廣東南海人,光緒二十九年(1903)成進士,散館授編修,曾經做過宣統帝師。這本冊頁從馮展云7通信札到題簽,關系嶺南人物掌故,并涉及到清代重要官員,其史料價值是很大的。
好漢留步!留個言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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