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兩三百年的時間里，人類世界生產的物品遠遠超過此前兩千年、甚至五千年的總和，我們向前走了這么遠，而許多物品早已在我們身后悄無聲息地消亡。現在，我們生活在一個產品層出不窮且不斷升級的時代，進步、創新有那么多優勢，似乎讓人很難意識到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唯進步論的線性敘事會帶來多少焦慮和危險。

然而，如果我們思考一下進步的背面——矛盾、淘汰、意外、破壞和失敗——事物的歷史會變得更為豐富，因為：

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設計的消亡，也代表了有一條沒有人走的路，一個改變了航向的、沒有實現的未來。

——《舊物錄：85個消亡之物的故事》

▍下文均摘自《舊物錄：85個消亡之物的故事》 序，小標題為編者另加

壹

為什么要研究消亡之物？

自然選擇純粹以每種生物的利益為其作用的依據和目標，因此，所有身體與精神的天賦，都趨向于完善而發展。

——查爾斯·達爾文《物種起源》（1859）

本書講述了一系列舊物，它們曾來過世上一遭，如今卻已煙消云散。在這些舊物中，有些人工制品和技術曾經無處不在，另一些僅停留于概念或雛形，幾乎從未真正存在于世。我們感興趣的不僅是這些物品為何消失——有些物品我們曾經很熟悉——還有這些物品的消失給我們創造的這個世界帶來了何種啟示。

在將達爾文進化論思想中的“消亡”概念用于人工制品時，會出現一種混淆，即認為只有最合適的最佳物品和技術才會留存下來。在這種預設的模型中，設計跟自然界的生物一樣，像一臺永遠前進的優化機器，不斷向著完美進步；這意味著物品的消失（物品確實在消失）是因為自身不完善或不能夠適應環境。然而，本書的目的之一，就是探究并質疑這種看似正確的必然性。

本書的另一個目的，是用消亡之物喚回人與世界相處的其他方式和可能性。為何消亡之物適合這項任務？我們認為，在這些消亡之物被發明出來的那一刻，技術和物品肯定正以某種方式在向前推進。設計和生產的行為是預期性的；一件被構想或被制造的物品上必定烙印著未來的需要、需求或某種它可能幫助實現的生活方式。最終，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設計的消亡，也代表了有一條沒有人走的路，一個改變了航向的、沒有實現的未來。

我們相信，研究消亡之物能給現在的世界提供很多參考。技術史的敘述往往關注創新，強調充滿命運感的新奇和幻想，不太關心廢棄之物或失敗的探索。但本書認為，假如我們也思考一下進步的背面——矛盾、淘汰、意外、破壞和失敗（這些都是現代化不可或缺的部分）——事物的歷史會變得更為豐富。思考這些問題可以為理解現代化的運行模式提供新的視角，我們特別關注這一點。

貳

社會達爾文主義，我們的時代病

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出版于1859年，在倫敦世界博覽會舉辦的8年之后。相比于其他單項的活動，世界博覽會起到了一種索引的作用，反映著與工業化進程相伴隨的材料變革、向工廠化生產的轉變和新能源的運用。博覽會不僅展現了過去20年間的技術進步和各種商品，而且預示了未來的發展情況。最令人難忘的是水晶宮這座建筑本身，它革命性地展示了鋼鐵、玻璃和預制組件的發展潛力。

工業資本主義的很多矛盾和悖論也在世界博覽會上充分表現出來。通過國際性的展商名錄，世界博覽會傳播了自由貿易和開放市場的理念；然而，它還帶有強烈的殖民屬性，展現出對商品、壟斷市場和廉價勞動力的依賴。很明顯，世界博覽會的成果從一開始就無法平均分配。對于那些關注社會問題的人來說，新的生產方式和城市化給人類和環境造成的可怕影響已經顯而易見，這種影響即便不在水晶宮內，也在倫敦的大街小巷中蔓延著。

▲倫敦世博會水晶宮

通過這些矛盾，我們開始理解進化論和進步敘事在現代化過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自然選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理論將資本主義的影響合理化，并推動其進一步傳播。這就是文化歷史學家劉易斯·芒福德的觀點，他在里程碑式的著作《技術與文明》（1934）中指出，進化論在工業社會中的作用不是解釋技術變革，而是使資本主義帶來的不公平正常化。在達爾文的理論模式下，資產階級的富裕證明了他們的力量，也證明了他們有權利剝削弱者的勞動力。

由于進步有那么多優勢，抵制進步很容易被認為是危險和反常的。哲學家德尼·狄德羅完全相信機械發明能保證人類的普遍進步，他困惑不解地對那些妨礙進步的人寫道：“人類的思維是多么古怪！……頭腦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他們陷入了自己制造的困難。”

到了19世紀中期，人們普遍相信進步論。在應用于狄德羅稱之為“機械藝術”的領域（包含從農業到鐵器鑄造的各類技術）時，新興的“消亡”概念和相應的對完美的信仰，將技術進步描繪成一種受內在驅動而不可抗拒的積極力量。

我們在頗有影響力的現代主義設計史學家西格弗里德·吉迪恩的著作中可以看到這個概念。吉迪恩的《機械化的決定作用》（1948）是少數幾種對工業藝術的描述接近百科全書水準的著作之一，他在其中含蓄地用達爾文主義的術語討論了日常設計在形式和風格上的進化。在一段頗有代表性的文本中，他以夸張的語言描述了洗臉池如何奮力變成合適的形狀：“經過幾十年的努力，洗臉池終于擺脫了家具的皮囊，就像果仁從外殼中脫穎而出。”

這段話所描繪的變革模式很引人注目，工業化進程中被設計出來的產品仿佛是從機械化發展中自然誕生的，沒有人類參與其中，吉迪恩因此稱自己處于一個“無名者”時代。

叁

于進步論的危險中看到舊物的光芒

以進化論模式解釋技術創新的思想基礎并非沒有爭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在企業采取計劃淘汰制（或者“有計劃的消亡”，也就是說，故意逐步淘汰一種產品，來鼓勵人們購買另一種產品）的刺激下，從塑料制品到寶麗來相機等創造發明如潮水般涌現，把消費主義推到了新的高度。20世紀60年代，社會上出現了堅決反對這種策略的意見。反文化運動非常惋惜傳統手藝、傳統行業和社會關系的消失，特別反對伴隨著資本主義生產而來的自然資源浪費現象。

設計和技術史學家也對進化論模式提出了質疑。20 世紀 80 年代，阿德里安·福蒂批判了吉迪恩對機械化的生物學解釋，他強調說：“人工制品的設計不是由某種內在的基因結構決定，而是由制造它們的人和工業決定的。”女性主義學者堅持認為，設計史強調生產的技術層面而忽視消費者反應是一種失職。支持行動者網絡理論的科技史學者則追溯了相互聯系和分散的行動者所推動的（或未能帶來的）技術創新。最近，研究種族和建筑環境排外本質的學者揭露并強烈抨擊了社會達爾文主義和優生學對工業設計、建筑和城市規劃的決定性影響。

然而，盡管進化論模式遭到了原則性的反對，它們在當代文化中仍有吸引力。事實上，計算機、自動化和人工智能的崛起只會加深人們對進步的信仰和對技術創新的崇拜。我們生活在一個產品層出不窮并且不斷升級的時代。

本書對不斷創新的敘事持懷疑態度，重要依據之一來源于歷史學家（也是本書的撰稿人之一）大衛·埃杰頓的著作《老科技的全球史》（2006）。在這部開創性的著作中，埃杰頓通過追蹤全球范圍內實際廣泛使用的技術，徹底顛覆了關于技術進步的典型敘事。正如他所言，從以創新為中心的歷史轉向以實用為中心的歷史，不僅會打破進步的觀念，而且會改變對現代性產生最大影響的物品清單。

雖然我們探索消亡之物的角度跟埃杰頓不同，我們關注中斷的進程而不是持久的發展，但本書很大程度上支持他極具獨創性的看法。埃杰頓觀察到，幾乎各地都有悄悄留存下來的陳舊技術，因為它們方便應用、操作成本低廉或非常適合當地的情況。這一點在我們的項目初期就得到了證實，當時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即很難找到真正消亡的物品。進入消亡之物的世界，就是進入死灰復燃的世界，幾乎沒有物品會完全消亡。

審視本書寫到的物品也證實了埃杰頓的另一個重要看法：進步論線性敘事的基礎是虛構的。技術和設計的發展并不是按部就班、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進步，而是走走停停、迂回曲折、跳躍式前進，有時會撿起很久以前放棄的發展路線。

肆

怎么研究消亡之物？

基于上述原因，我們意識到不能對本書應該收錄哪些內容過于武斷。我們開始邀請各行各業的作者，包括策展人、評論家、藝術家、建筑師和學者，來確定并撰寫各種規模的消亡之物的案例。

只要知道某件物品的運作原理，理論上總能夠使它復原，或者把它移植到其他地方。隨著這個項目的推進，我們逐漸不太關心撰寫的物品是否完全消失（無論如何這幾乎無法證實），我們更關注最初是什么原因使它走向了消亡。我們鼓勵作者嚴謹地確定導致物品消亡的各種進程和力量（這往往比我們起初想象的復雜得多），而不是把消亡看作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因此，這些消亡之物的案例研究很難簡單分類或解釋。為了便于理解，我們提出了六種類型的消亡——失敗（Failed）、過時（Superseded）、停用（Enforced）、失效（Defunct）、休眠（Aestivated）和空想（Visionary）。

綜上所述，本書研究的案例呈現了一幅變幻莫測的圖景，強調了技術的成功必須在很大范圍內得到各種力量的支持。這一點可以通過電動汽車的例子來理解。這里討論的最早的電動車型“蜂鳥”出租車出現在1897年，另一款車型“思想城市”電動汽車于1998年上市，并最終于2008年迭代。這兩款車型都可以駕駛并有吸引力，因為它們有望改善環境（“蜂鳥”打算消除“不衛生的馬匹”的不良影響）。然而，兩者都沒有成功。當然，今天的特斯拉橫空出世；雖然把特斯拉公司成功的原因歸結為單一因素（比如一位卓越的領袖）的故事娓娓動聽，但它顯然是經濟、技術、環境、政治和社會因素匯集在一起的結果。考慮到早期設計中某些更出色的方面（“思想城市”更新后的車型95%由可回收材料制造），我們很難認定特斯拉是最佳產品或者受天意眷顧的產品。

然而，在整理、區分消亡之物故事中的機遇和損失時，我們有可能疏忽了它們更大的價值。研究消亡之物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很多限制：成本的限制、缺乏政治方面的支持、市場固有的保守主義和想象力的集體失敗。然而，消亡之物也同樣包含著潛力和刺激，可以說這是它們最具吸引力的方面。

最后，許多消亡之物充當了備用品和資源庫，在大大小小的方面為我們解決問題提供了不同的視角：如何處理城市問題，如何可持續地儲存和運輸淡水，甚至如何屏蔽工作場所的噪聲。這會引起很多聯想，但本書并不是未來技術方案的“參考指南”。這些文章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在于，它提醒人們，消亡之物不僅代表技術，而且代表不同的思維方式、生產方式、與世界互動的方式，以及對身體、技藝、復制品、美、藝術、交流、運動、休閑、愛、階級、文化身份、自然和人工智能的不同態度。最終，每一件消亡之物都體現了一種對未來的想象，即使物品本身被淘汰了，這些想象仍然向我們敞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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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1
聲音測位器 13
動感辦公室場所噪聲調節器：馬思齊特球 19
氣幕屋頂 25

全塑料房屋 29
含砷壁紙 35
阿倫德爾印刷畫 39
石棉水泥圓形屋 43
煙灰缸 49
空氣鐵路 53
出租馬車費地圖 57
中央供暖系統 61
“吸盤車”查帕拉爾 2J 67
腰鏈 71
拍手開關 77
貫通鑰匙 81
協和式飛機 85
飛行汽車 91
自動擬人機 95
賽博協同控制工程 101
燈光軌跡攝影 105
獨眼巨人 1 號 111
斗拱 115
戴馬克松房屋 119
愛迪生的反重力內衣 125
電鑄母版 129
費雪木塞玩偶 135
立方閃光燈 139
水上飛機 145
玻璃幻燈片 149
火星儀 155
液壓管道 159
“住宅環境” 165
“蜂鳥”出租車 169
白熾燈泡 173
廣播電視柜 177
因瓦卡汽車：殘疾人專用車 183
柯達克羅姆膠卷 187
拉突雷塞印字 193
腦白質切斷器 197
曼徹斯特便桶系統：“多莉·瓦登”203
機械復寫器 209
醫學蠟模 213
備忘錄 217
牛奶勺 221
迷你光碟 225
迷你終端 229
月亮塔 233
尼基妮 239
“言簡意賅”鋼筆 243
北巴克斯單軌鐵路城市 247
德國緊急狀態幣 253
煤成油 259
視覺信號機 263
紙質飛機票 267
紙衣服 271
帕斯拉里尼交感羅盤（蝸牛電報）277
相變化學貯熱管 281
自動鋼琴 287
氣動郵政系統 291
寶麗來 SX-70 297
公共長度標準 301
火風琴 307
寫實蠟像模特 311
紅環、利特通和 CAD 迷你畫圖軟件 317
游泳服：“人船” 321
放血器 325
傳菜窗 329
辛克萊 C5 單人電動車 335
裙夾 341
計算尺 345
一字螺絲刀 349
空間框架 355
史丹利55組合刨 361
電話桌 365
電傳打字電報機 369
劇院電話 375
“思想城市”電動汽車 379
特龍布墻（集熱墻） 385
背心塑料袋 389
超高溫烤架 393
紫外線人工沙灘 397
豎式檔案柜 403
水袋 407
信箋文具包 411
齊柏林飛艇 415
參考文獻和拓展閱讀 421
致謝 447
圖片版權 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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