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西裝,粗金鏈子,手表,油頭,一個正在小便的男人。站在花叢后的他,面朝前方怒目而視破口大罵的樣子,被永遠定格在奢華的巴洛克鎏金相框里,位于一系列攝影作品的C位。
至于C位的確定,是被抓拍后的紅衣大哥在談判時親口要求的。
站在作品前方,男人似乎直沖你的臉撒尿。這些不同場景下,不同身份地位的正在小便的男人,共同組成的系列攝影作品,被藝術家曹雨命名為《尤物》(英文名Femme Fatale)。
并不優雅的赤裸男人們,在此代替女性成為藝術作品的主體。“尤物”和他們的觀眾地域橫跨歐亞,從瑞士一直持續到國內。
走進曹雨的工作室,我抬頭看到的第一件作品,便是《尤物》。
首先看到令人不適但又滑稽的下半身,然后是穿金戴銀像極了有錢人的上半身,最后才是那張怒氣沖沖的臉,被裝裱在用于展示貴族侯爵的奢華相框里。再然后,窘迫散去,我終于可以喘口氣停下來仔細打量這有趣的作品。
曹雨的工作室里,這樣出人意料、尖銳大膽的作品還有很多。
從工作室里現存的作品聊起吧。
靠近門口的屏幕中,我見到了《泉》,一件中國當代藝術無法繞過的重要作品。
這是段長達11分鐘的人體壯觀景象,沒有面孔、看不清皮膚顆粒,畫面主角是一對朝天的飽滿乳房。在雙手的用力擠捏下,乳汁如噴泉般奔向2米空中,隨后雨水般拍向下方隨呼吸不斷起伏的胸膛,全程無停歇直至最后一滴乳汁枯竭,乳房也變得干癟。
哺乳期的曹雨為拍攝它,一整天沒有喂奶,即將拍攝時已疼得直不起腰。幫忙拍攝的,是她的先生。
曹雨說《泉》像她的人生寫照,那是一個火星四濺的人生,思如泉涌,制造頻頻高峰,直至油盡燈枯,形成一個完美輪回。
評論家言,曹雨的《泉》是泉在世界藝術史上的延展與變遷,也是第一次由新世紀的女性所帶來的“泉”。Luise Guest 博士發文稱,《泉》是一顆被扔向根深蒂固文化禁忌的手榴彈。
《龍頭》里是雌雄莫辨的曹雨,跨坐在一個工業化舊水槽上,下方是壞掉的水龍頭。每當作品被人發帖至網絡,一次次瞬間蓋起評論長樓,又一夜間404。
《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好似讓人置身于喧鬧的香港街頭,這句被藝術家從人性暗處掏出來的真心話,此刻正五顏六色變幻著色彩。
曹雨,《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右滑查看)
還有《一切皆被拋向腦后》。那是曹雨用她隨時間脫落的長發銘刻的時代紀事。為此,她16年間留著同一款黑長直。如今,曹雨站在作品前,束在腦后的馬尾長及臀下。“這輩子就這發型了”。不能剪,不能燙染,一輩子不會換。
“這個作品我要一直持續做到去世的。”
她用自然脫落的柔軟長發做刻刀,在畫布上銘刻下曹雨自己同時也是無數女孩們的人生故事。這是藝術家在有限的生命里對時代的記錄。
曹雨,《一切皆被拋向腦后》局部
作品《我有》,人們先聞其聲,后見其人。“我有聰明的頭腦”“我有與生俱來的藝術天賦”“我有水蛇腰,還有大長腿”“我有幸福美妙的婚姻”“我有兩個兒子”“我有美術史級別的代表作”,曹雨用高亢的聲音,以四十句鏗鏘有力的“我有……”開頭,自述著從小到大她所擁有的一切。
無論你是何種身份和地位,總有一句會刺到你的心。
作品之外她卻滿不在乎。“那些東西屁都不是,很快就散去。‘有‘究竟是什么?如若擁有這世間所謂的“一切”,至于是否’我擁有快樂‘,誰在乎?”
曹雨,《我有》(錄像截幀拼圖)
■老曹家,香火斷了
1988年曹雨出生時,父親脫口而出:“老曹家沒福,生了個丫頭。”
從母親口中聽到的這句話,成為她創作《一切皆被拋向腦后》的首句靈感。
這是件需要從曹雨出生講起的作品,曹雨找到父母以及她成長中各個時期的身邊人,回溯過往,也因此從母親的回憶里知道了更多。
比如,奶奶在得知是個女孩后,失落地半晌沒給母親做飯。母親曾是計劃生育管理員,在“只生一個好”的年代,曹雨的降生,成為一團全家頭頂的烏云,按照家里人的說法,老曹家的香火斷了。
曹雨百天,1988年
同樣是上房揭瓦下湖溜冰打出溜滑,男孩子是“天生皮”。她會被冠上“餿主意精”的外號。
過年的壓歲錢。姥爺給表弟20元,她只有5元,表弟的四分之一。正面抗衡無果后,她攛掇表弟把20元都花掉買零食大家一起吃,而她的5元還在。姥爺得知后,想好好教育這個“壞丫頭”,她躲到農村的屋頂,用玉米棒砸向后院里姥爺心愛的驢子。
姥爺發現后氣急,揚言她敢下來就狠狠教訓她。她選擇在屋頂坐到日落,用孩子的方法完成反抗。
成長過程中,各種各樣的打量和聲音一直存在。
她小時候被說長得黑,鼻梁矮,空有大長腿,跳舞比螞蚱難看。母親甚至用筷子夾她鼻梁,只因嫌女兒鼻子塌。
曹雨時常被規訓,女孩應該長相乖巧甜美、溫柔、文靜、有修養、能歌善舞。
“哎 咱家沒福生了個丫頭”“這孩子不好看鼻子太扁了”“這個小丫頭沒點女孩樣 太淘氣了”“你怎么專門和她玩呢 她學習又不好”“看看這照片,我前女友是不是比你更漂亮”“婚前一定不能失身,要不未來的丈夫會嫌棄你”“咱班曹某人真TM是個老古董,我第一次早就給我前前前男友了”
周邊的聲音逐漸出現了矛盾。“身邊的長輩說婚前不能失身,而周圍的同學嘲笑還有人會這么古董。”
曹雨意識到,很多價值觀已經被設定好,人們出生起就被框在其中而不覺察。許多聲音是沖突的,許多人生陷阱暗藏其中。
曹雨,《一切皆被拋向腦后》細節
有關男女、美丑、婚戀、財富、幸福……的評價,雖從曹雨出發,卻可以代入每一個同時代長大的人。那些聲音里,暗含著一個時代的人們被典型而共性的價值觀洗腦的宿命和真實狀態。
作品背面,發絲密密麻麻糾纏在一起,如同封印的符咒。作品之外,大多數人被看不見的符咒禁錮住自由生長的可能。
作品展出后,她不斷收到來自陌生觀眾的感謝,他們在其中,找到了自救和掙脫的力量。
■像你這種人,不是大師,就是大屎
曹雨幾乎沒有被符咒束縛住。
初中時,曹雨便將考取中央美術學院定為18歲之前的最大目標,老師同學嗤笑她癡人說夢。在此之前,她的故鄉遼寧凌源,這座以鋼鐵聞名的小城,從未有央美錄取成功的先例。
自此,成績倒數的她開始自發性學習。高一起,她拒絕學校提供的沈陽培訓,獨自赴京,遇到過騙學費的畫室,幾經輾轉。文化課也沒落下。班主任發現,每次寒暑假結束,曹雨的文化課從500分降到300分,她總能用一個月的時間追回到前幾名。
曹雨在畫班(右 1),2005年
臨近高考,有天早上曹雨背著書到學校,被早已站在門口的校長喊走。
對方囑咐她不要犯傻,不要報中央美院。只要去清華,學校至少準備兩萬元的現金獎勵。
在東北小鎮,清華北大是可以大肆宣揚的成績。
最后,曹雨還是選擇了中央美術學院。學校則照舊掛出她被清華錄取的宣傳橫幅。
為什么選擇畫畫?
曹雨說:“自由,在這里你就是主人。你可以把云畫水里,把車畫天上,可以不用按照一上來就被定好的標準去做。如果學鋼琴,你能用屁股彈嗎?但在這里,你可以毀滅一切,再重建。”
曹雨在中央美院(本科新生入學報到),2006年
可進入夢想殿堂幾個月后,曹雨開始懷疑。和考前應試一樣,他們還在臨摹人體,寫生靜物。“畫得技術再好,也是模仿,不是創造。”
老師不滿:“你玩大師別在這玩,有個師姐更能玩,直接給我整一根兒線,這不畫不了了,跑雕塑系玩去了。”
老師口中的反面教材,曹雨聽得心動,“那我要到雕塑系瞧瞧。”大二選專業時她放棄繪畫,選擇雕塑系。
老師又說,你一定會后悔。女孩去什么雕塑系。不出半年,你那手就沒法看了,會跟老爺們手一樣糙。
實際情況更慘。曹雨進入雕塑系幾年幾乎什么都沒做成。
石雕課剛開始,曹雨的手被錘子砸骨折,縫了五針,班里四五個男生竊笑:“這個笨蛋啥也沒干,先干殘了自己。”
木雕課,電鏈鋸太長,男生們熱火朝天削形,曹雨卻拎不動工具。
金屬焊接課,她脖子烤脫一層皮。泥塑課,老師笑她給泥塑描眉畫眼兒,咋不回家縫布娃娃?曹雨最終被迫分到當時系里最差的工作室。
她用一句話概括了大學五年:看似一無所得,慘敗而歸。但她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學校里教授的是技術,而非思想和藝術本身。
“經驗是藝術可能性的終結者。每個未知的“下一件”才會帶給我無盡新鮮感和驚喜。”
等到研究生的浮雕課上,任課老師要求做雙手的浮雕,曹雨當場表示沒興趣做。老師反問:那你想做什么?
曹雨決定做一面墻。她發現當時雕塑研究所墻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裝飾性凸起的不規則白點,考慮過后,她把浮雕底板從教室搬到走廊過道,在墻上選擇一塊一米見方的方形,在浮雕泥板上從墻上第一個小點開始臨摹,將其做得與墻上的點一模一樣。用刻意模仿隨機,必然模仿偶然,觀念取代臨摹。
在她看來,這比照搬一個現成模特有趣得多。
曹雨在研究生的浮雕課上,2013年
冬天的走廊沒有暖氣,曹雨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手套一點點創作。每次下課,大伙就嬉笑著圍過來,問,你面壁呢?
最后翻模成石膏材質的作品,曹雨把它命名為《面壁》。面壁像一個人反思的過程,而《面壁》正是曹雨上學期間為自己腦中的問題找答案的一個過程。
后來,她提議將她對著模仿的那塊原始墻面摳掉,用《面壁》取代并鑲嵌進真墻槽里。
建議被否決,作品被視為垃圾。老師摸著下巴看她:“你這孩子是不是腦子有病?像你這種人,未來不是大師,就是大屎。”
畢業幾年后,作品被重要機構收藏。曹雨卻說:“當時那墻如果被作品'面壁'填補了多好,那才是它最好的去處。”
曹雨,《面壁》
■結婚生子后,就不再是藝術家了嗎?
研究生期間,曹雨完成了結婚、懷孕、生子的人生大事,也完成了業內矚目的畢業作品《泉》。
創作《泉》的時候,曹雨正在哺乳期,感覺身體擁有超乎日常的能量。“除了這個時期,你不會感覺到人體可以有這么強大的張力感。乳汁連續噴涌十多分鐘,這不可能在其他狀態和形式中得到。”
拍攝時,乳房漲得像石頭,又硬又疼。所以作品最開始,過強的壓力讓乳汁噴射出畫面,從天空墜落直接濺入曹雨的眼睛里。那一刻,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卻好像置身古羅馬和平廣場的噴泉里,感受到生命和文明的起源。
標題在那時就確定了,《泉》。真正的,向上的泉。
圖為藝術史上部分的“泉”
曹雨甚至懷疑,懷孕分娩不僅是為了孕育下一代,更是造物主想讓她創作出“泉”。
畢業布展時,曹雨做好了最壞準備。如果不準展出,她打算用自己的身體當底座,搬著電視,在展廳走動。能否畢業的問題,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不畢業又怎么樣?沒有那個學歷證書又能怎么樣?我只在乎是否能給出好的藝術。”
在學校幾位藝術家教授的支持和爭取下,《泉》得以臨時展出。隨后,曹雨雖進入當年 7 人獲獎名單,又很快成為唯一一個被踢出名單的。原因很好理解,不能再讓《泉》有機會在學校展出。
那之后,美術館表達了收藏意愿,副院長也安慰她,如果你真的是一塊金子,相信在哪都能發光。
曾有記者問她同為藝術家的先生胡慶雁,是否介意妻子在這件作品中暴露身體。他回答:“作為妻子,她的身體是自己的,也是我和孩子的,是隱私的;但作為藝術家,她用身體呈現和創作藝術的時候,她的身體是公共的,大家的。”
后來,有個女孩看完11分鐘的《泉》后說,一開始看到女性裸露的身體,感覺像自己的,又像母親的,面色潮紅,又不舍得挪開眼。
很快,時間好像靜止了。她顧不上周圍的人,顧不上各色眼光,看著起伏的胸腔,完全被吸引。
曹雨,《藝術家制造》
之后,她看到一旁的小雕塑《藝術家制造》,湊過去聞到一種酸乳的味道,她立刻忍不住哭了。那是母乳的味道。
懷孕生子沒有放緩曹雨的腳步。她被北京某名校錄用,被國際畫廊簽約,上班,教課。帶著老大,懷著老二,跑工作室和廠子搞創作,在藝術上反而更高產,并在產前一周迎來首次個展開幕。
曹雨工作照,2017年
2017年,曹雨首次個展“我有水蛇腰”上,孕晚期的她,站在現場,用白色粉筆在腳下畫了一個圈,置身其中并變成作品——《藝術家在這》。次年,她被授予中國藝術界最權威的獎項,楊瀾親手將獎杯頒到她手中。
曹雨獲得AAC藝術中國·青年藝術家大獎,2018年
有的藏家收藏女藝術家作品前,會詢問對方有沒有結婚生子,怕女藝術家懷孕之后不再創作。曹雨將其稱為“一個有問題的問題”。
“如果一個人視一事如呼吸,會因沒時間而停止呼吸嗎?分手的理由看似五花八門,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夠相愛。”
她始終堅信,沒什么能阻礙一個人真正想做的事。
曹雨,《藝術家在這》
曹雨也是這樣做的。孩子出生時,她并不像多數人一樣,為新生命的到來而開心,反而傷感地意識到,某種程度上,那一瞬間她跟兒子正式并永遠地分離了。
作品《沒有什么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在曹雨腦海中出現了。分娩時,她跟助產護士說的第一句話是,胎盤可以扔,但臍帶一定給我留著。
之后曹雨用了7年,才找到她認為這件作品的最佳載體——一個兩萬年前的尺寸完整、品相優良的猛犸象骨化石。
她把化石的中間掏空,將和母體相連的那一條孩子的臍帶系成一個環放進去,那是無頭無尾和永恒的象征,并用透明樹脂封鑄起來。
如果你在博物館里見到這種尺寸品相的骨化石,大多禁止觸摸。而曹雨在這件作品展出時,堅決不讓采取任何保護措施。她想讓所有觀眾能直接去觸碰,并感受那沉靜又深沉的力量。
我忍不住摸了摸它,挪不動腳步,曹雨提醒我,來另一邊看。
“從另一面看,它特別像一個安靜的湖泊,時間也靜止了。新鮮的生與遠古的死,在這一瞬間融為一體,變成最永恒的永恒。”
曹雨,《沒有什么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右滑查看細節圖
有位女藏家看到這件作品的第一眼,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當即決定收藏,但曹雨婉拒了,她認為這件獨版作品,不應該被私藏在個人家里,而應在博物館中,因為它是公共的。
如今,曹雨的大兒子每次來工作室,一看到它,就會走近說:我的臍帶。
■放棄鐵飯碗
曹雨曾有一份幾乎符合世俗意義上所有好工作定義的教師工作。名校,有編制,穩定,體面,受人尊敬,可她主動請辭。
工作以來,曹雨始終處于矛盾和懷疑的狀態。教別人如何創作,本身是個悖論。“藝術怎么教?能被教授出來的東西,是藝術還是技術?”
藝術是顛覆,毀滅既定標準,推陳出新。“教別人如何創作不就是讓別人嚼你嚼過的泡泡糖嗎?”
她無法自洽,加之創作工作越來越忙,曹雨提交了辭呈。
曹雨工作照,2018年
校長的第一反應是年輕人做事沖動,給她一年停薪留職出去闖蕩的機會。曹雨當場拒絕了校長的好意:“我這個人做事就是只要想明白了,從不會給自己留后路。”
教師的工作也有意外收獲。離職一年后,曹雨突然收到曾經的學生發來的很長一段話。因為曹雨的課,她從理科轉學香港浸會大學藝術導演專業。對方告訴曹雨:“您不知道,您的一節課程竟然能改變一個小孩子的一生。”
曹雨志不在此。她一并拒絕了其他學校拋來的橄欖枝,專心創作,成為周邊人眼里的“無業游民”。
她的父母一直覺得孩子走偏了。可曹雨清楚,她當下想做的只剩一件事。
過去,她喜歡臭美,瘋玩。現在,她自稱生活經歷變得“無聊”,不抽煙、不喝酒、不蹦迪、不愛逛街,也不旅游、追劇。所有的興趣點只集中在一件事上,思考怎么活著,由此不停歇地藝術創作。
曹雨覺得,當真心愛上一件事時,一個人所有的快樂會集中濃縮進這一處,進而會對其他事物喪失興趣。而藝術創作,是她不人云亦云地保持獨立思考的活法。
■男性“尤物”:我是在為藝術獻身?
她的作品和她的人生一樣,始終在努力沖破符咒——那些傳統價值觀中暗含的打量、禁錮和束縛。
拍攝《尤物》,曹雨用了幾年時間。最終作品只有7幅。有的男人被拍后第一時間跑掉,有人在談判中拒絕肖像使用,有的曹雨又不滿意。
她想拍攝社會不同階層的人被隱藏起的那一面。
最終被精選出來的成品藏著人生百態。有人似乎來自上流社會,昂頭傲氣十足,似乎撒尿時也值得被仰視;有人破口大罵;也有人低頭游走于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城市中,不遠處似乎只有最頂層才會有光的高樓大廈,遙遠又近在咫尺,對未來迷茫而困惑。
而紅衣大哥在談判時得知曹雨的藝術家身份后,問道:“我明白了,我是在和藝術家合作。那我能不能理解成梁朝偉為了電影獻身,而我在為藝術獻身?”
得到肯定答復后,男人欣然應允,提了最后一個要求,把他的照片放在C位。
《尤物》(局部已打碼,原作無)
驕傲的、盛氣凌人的、破口大罵的、錯愕的、鬼鬼祟祟的、迷失而困惑的男人們,最終都鑲嵌在古典金色像框里,變成《尤物》,任人打量。
與之對應的是十六世紀世紀的歐洲,那時,只有上流社會的貴族,才會將最優雅美好的姿態留在這種奢華的金色像框里。曹雨覺得那些太虛偽造作。
她偏偏要將其替換為普通人并不優雅的真實狀態,并把一直以來被視為美的象征的女性身體,替換為男性,見怪不怪又細思不對,形成社會整體意義中,權利下位者對所謂“上位者”有趣的冒犯。
凝視《尤物》,凝視男性的同時,人們開始反思對女性的凝視。
那如果人生被限制,又怎么才能突破?
曹雨的答案是《龍頭》。八九十年代的紅磚墻,生銹壞掉的水龍頭,越出水槽的水花,平坦的胸膛,以及表情氣場冷峻背離于傳統女性的曹雨,像Boss一樣坐在龍頭上。如果遮住臉,你甚至分辨不出性別。
作品展出時,有人評價,“雖然什么都沒露,卻覺得好色情,像潮吹。”被提及時,曹雨笑著聊起了這一點:“我覺得也沒問題,一個藝術家的藝術,就是她獻給這個世界最濃烈的愛,愛如潮水般奔涌啊。”
她更想說的是,人們也可以做沒有邊框的人,忘記先天所有束縛,包括性別,身份,地域,去放肆地創作。
曹雨,《龍頭》
作品里的水閥壞了,龍頭的水開始迸發出原始的生命力,越過水槽,放肆地噴灑流淌。它不再受水槽的限制,才會在未來興風作浪匯成溪流江河。龍頭是水的源頭,也是智慧的源頭,創造的開始。
我們都清楚,作品之外的社會不是這樣的。
曹雨聊起了她的觀察。
“如果一個水龍頭的水噴出水槽,人們會認為它壞了,希望趕緊‘修好’,讓它繼續流進設計好的水槽里,這好像成為水龍頭亙古不變的宿命。
水槽就像為現實生活里的人設下的那些限制。
大多數人一生都像被主流價值觀束縛的木偶。人生追求和目標基本趨同,就是變得跟大眾一樣。有一個詞叫‘隨大流’,用來形容人性格好,好相處,可隨大流的人生是你喜歡的人生嗎?
你看,每一個人的人生中時刻充滿這樣的陷阱,問題在于你能不能發現它。”
■發現陷阱之后
曹雨發現了那個陷阱。她不想像傀儡一樣活一輩子。
陷阱是一點點浮出水面的。
最開始,曹雨想解決的只是一些生活中遇到的小問題,比如為什么浮雕課要做手,把一百雙手都做好又能怎么樣?于是有了《面壁》。
她好奇為什么女人體雕塑永遠要被置于白色展臺上?隨后直接用展臺做成《維納斯》。
曹雨,《維納斯》等作品(右滑查看更多)
后來,她追溯生平,思索這一生怎么活,反思人性,觀察、演繹歷史和社會現狀之后,《泉》、《晃瞎你的眼》、《逃離人間的盡頭》、《跪的人》、《世界與我無關》、《胸中之物》、《畫餅》 、《最后一只麻雀》《龍頭·山河宣言》等便以驚人的速度,由曹雨的腦海中流出,化為作品。
為了把思考成果付諸物質呈現,為了把話說明白,她開始橫跨影像、裝置、表演、攝影、雕塑、繪畫、紀錄片等諸多媒介。不同媒介的作品,共同呈現出一個扔掉性別、身份和國界的獨立個體,充滿爭議和火星四濺的人生。
曹雨人生中曾遇到的困難和壓力,有些反擊,并未發生在當時,而是埋在如今的作品里。
右滑查看曹雨部分作品
當我問她,重男輕女和性別問題對她的影響時,曹雨語氣輕快,幾乎立刻給出答案。
“這些東西對我已沒有任何心理陰影。它們原是可以傷人的刀,可轉化成作品的過程中,已經為我所用,是幫我開天辟地的好幫手。”
作品展出后,曹雨收到過很多陌生觀眾的留言,大意是感激某個作品解決了她們的問題。
曹雨意識到,藝術表達本身也是解決問題的過程,甚至解決的不僅僅是藝術家一個人的問題。
好的藝術有最沉靜的力量。“我的藝術不只是給這一個時代的人看的,而是給現在以及未來所有人的,甚至不分國家。即便我死了,它們也能一直替我發聲,藝術的生命大大長于我的壽命,這是我這具短暫的肉身在灰飛煙滅前的此生任務。”
她不再怕遇到問題和遺憾,因為它們最終都會變成創作的營養。
曹雨將創作類比為呼吸,一種自然而然進行的狀態,一種活法。最近,她又忙了起來。每天哄睡孩子后,凌晨五點還在創作。
她常常如此,半夜有了靈感,便興奮地睡不著覺,立馬下床動手創作。“這是來自靈魂的高潮。”
曹雨近照
曹雨有時懷疑,自己并不是“曹雨”。
“源源不斷的靈感和創作想法似乎不是從我這兒來的,而是造物主強塞進腦袋的。然后肉體會有一種強大的緊迫感,趕緊抄家伙將其實現,即便沒有展覽需要和物質回報的情況下也要將其執行出來。干到沒電,就充電,充完還干。”
困擾、理想、目標、未來、完美的生活狀態,這些問題曹雨想了很久,都給出了同一個答案,沒有想過。
她只有唯一一個特別龐大而堅定的目標,身體力行的時候,把造物主塞進腦袋的靈感都呈現出來。
最后,我問她,當下還有什么疑惑或關心的?
她朝窗外看了看,那是工作室和愛人所在的方向。
“今晚吃什么,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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