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勁松決定去當一個作家。他辭掉了日薪200元的保安工作,打算先回一趟瀘州老家,把家里的書搬到成都來,再租一個房子,開始寫作。他已經存了兩萬五千元錢,這些錢夠他專職寫作一陣子。他的日常開銷很簡單,就是每天三頓飯。
之前,他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宿舍住了很多人,他睡在大廳,連一張桌子都沒有。晚上,人們打呼嚕的聲音,嗚嗚嗚的,像開摩托車一樣。他想寫作的時候,就去白讀書屋。他很喜歡白讀書屋和野梨樹書店,這些小書店讓他在成都找到了故鄉的感覺。
而他真正的故鄉,他快兩年沒回去了。他不想回去。實際上,他是跟母親吵架跑出來的,現在還有點怨恨她。大約3年前,彭勁松從一所大專的酒店管理專業畢業,然后到一家酒店實習,做門童,因為上班“注意力不集中”,被開掉了。當時疫情還比較嚴重,女朋友又分了,他情緒低落,想休息一下,就回家待了兩年。“回去以后,我媽天天罵我,說我在家里躺著,什么事情也不干。”
·2022年6月,彭勁松(左)大學畢業照
人在年輕且一事無成的時候,最容易幻想自己飛黃騰達。彭勁松就是在那個時候幻想自己是一個作家。其實那段時間,他也沒有完全躺著,他一直在看書、寫作,但總是會跟母親吵架。那天他在泡方便面,母親大聲呵斥他,你吃這個玩意兒健康嗎?他感到非常憤怒,“不是健康的問題,而是以健康的名義控制你。”他一拍桌子,說我要去成都。
“我能想到比較大的城市就是成都了,長那么大也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回瀘州前一晚,彭勁松在野梨樹書店分享他的經歷,氣氛輕松,大家都笑了。這個26歲的年輕人,有著這個年紀的任性,但又不乏清醒和成熟。“你在這里高屋建瓴地大談特談有什么意義?一個人的名氣大于他的作品,關鍵是我還沒有作品,就會特別心虛。”
“成都喬伊斯”
幻想自己在流浪
在成都,彭勁松給自己取了一個新名字:小喬。不是三國的小喬,而是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喬。一開始他住在大學室友家,也不出去找工作,每天就在房間里看喬伊斯。看完就上街晃蕩。“喬伊斯的一個寫作主題就是流浪。我就幻想自己在流浪,但我大學室友有吃有喝地供著我,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后來就走了。”
其實他是被“掃地出門”的。那天他還在睡覺,室友就開始打掃衛生,他看見室友把所有東西都收拾了,爬起來說,我幫你打掃,室友不語。他說已經沒有垃圾了,室友說還有一個。他就秒懂了。后來就搬去了網吧。聊起來,彭勁松還是很感恩。“一個大學室友養了你三個月,最后還那么客氣地把你請走,已經很好了,除了你父母以外,沒有一個人可以這樣吧?”
·上大學時期的彭勁松
彭勁松在網吧做了幾天兼職,賺了一點錢,想請大學室友吃一頓飯,表示一下歉意。當他看到室友騎著電動車,載著一個女生從他面前飆過,他就知道不用了。“他可能根本不想跟我聊,是我想太多了。”
后來他找到一份地鐵安檢員的工作。剛開始比較開心,干了一段時間發現難以忍受。上一天班累得不行,還要堅持看書,不看書就會非常焦慮。“因為一打開那些文學雜志的新人刊,發現大家都寫得很好,但有時候看他們寫的也放心了,再懈怠一點也行。”
在地鐵工作,最美好的回憶是一個可愛的女生。雖然現在沒什么聯系了,但還記得她的名字,很好聽。當時那個女生在獅子山站工作,為了多看她幾眼,他經常主動申請去獅子山加班。同事都好奇,為什么老去那里加班?他說是喜歡李劼人,那里挨著李劼人故居。“其實還是喜歡更具體的人,哈哈哈。”對這個女生的喜歡,他沒有說出來,“說出來就沒有文學性了”。
·彭勁松在書店寫作
密集的地鐵網絡,給了他很多靈感。他曾想寫一個關于“輪回”的主題,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意象。在地鐵里,他發現所有站點都是通的,這不就是一個“輪回”的意象嗎?但畢竟這個工作有點累,所以他很快就離職了。四處玩了幾天,買了幾百塊錢書,又去看了一場英雄聯盟比賽,就沒錢了,于是趕緊去打工。這一次,他去做了小區保安。
雖然是剛辭職,但他現在想起來好像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或許因為保安大都在晚上工作,給了他一種時空錯亂感。關于這段工作的感受,他都寫在了日記里。
“一開始去上班,老板和同事都忍不了我。我一上班就把書擺出來,不讓我看,我就寫,他們實在忍不了,就勸退我。慢慢地我也想清楚了,我來這里是上班的,不是來追逐夢想的,不要給別人添亂。后來就在固定時間寫作,不會無差別地寫作了。”
·彭勁松保安工作照
做保安,他覺得自己“每天都不知道在干嘛”。晚上6點半鬧鐘一響,穿好制服集合,系上“為業主提供優質服務”的紅色綬帶,給業主敬禮。彭勁松不想敬禮,同事說那你笑一下吧,他也笑不出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有業主給他送吃的,他都覺得受之有愧。“如果我做得特別好,肯定心安理得。”
有一天彭勁松當班,正好斷電了,一輛瑪莎拉蒂開來,碰到閘機,蹭掉一片漆。當時彭勁松正在給別人開門,沒來得及提醒車主,最后賠了2000元。他很郁悶,想要離職。但他不會把悶氣轉嫁到其他人身上。比如外賣員進小區要登記,如果他很急,就直接放行。
“你不要為難他們,大家都是兄弟,對吧?反正別人對我惡語相向,我從來都是笑臉相迎。因為我們都是被困在某地的人,我困在保安亭里,好像可以玩手機;他們困在外賣車上,似乎也可以看風景,其實都不容易。”
大家對你
有一種“淡淡的敬畏”
他開始大量聽播客,文學、歷史、哲學,亂七八糟聽了很多。聽了一段時間,發現信息有點過載了,就開始聽網絡小說。他喜歡喬伊斯,也喜歡讀網文。他覺得嚴肅文學的作家,低估了網文的影響力。“網文只是文體簡陋,瓶子很丑,但不代表主題欠缺或語言不夠革新。”
他舉了一個例子。之前有個主播帶了3000人去砍某平臺的手機,沒有砍下來。這樣一件事,嚴肅文學很難去反映,但在網文里面,它會迅速形成一個體系,什么“拼夕夕系統附身,六萬人砍不死我”等等。它的題材是與時俱進的。
關于網絡語言,他也有自己的看法。大部分嚴肅作家都認為網絡語言會使作品變得油滑、速朽。比如“賽道”這個詞,其實就是領域,如果再隔十年用它,就過時了。他認同這種觀點,但又覺得不必過于謹慎,害怕文體的變遷。談到語言問題,他問確定要談這個話題嗎?可能三天三夜都聊不完。就這一小會,他提到了厄普代克的小說《兔子快跑》、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神作”《無盡的玩笑》等作品。一個文學青年的視野和審美有了。
·彭勁松(中)和朋友在書店
但視野和審美不代表能力,這個道理彭勁松懂。“就像你在開一輛車,車就是你的能力,前面的路燈是你的視野和審美,你永遠追不上它們。但不能停止練習,有時候我寫得很爛,我就直接撕了或者燒了,但現在也學著對自己寬容一點,哪怕寫得很差,也先把它留下來。”
對,彭勁松用筆寫作。除了那些乖僻的大作家,現在很少有人用筆寫作了。他是有意為之的,他希望用一種更原始的方式去對抗技術,而且他發現這樣寫比較有手感。Deepseek出來后,他看了很多討論,覺得文學要完了,特別焦慮。但本能告訴他,還是要去寫,寫不寫跟Deepseek沒有必然聯系。
那天,他和幾個朋友去喝酒,這是他第一次去酒吧,就遇到一群醉鬼鬧架。他雖然比較害怕,還是輕輕護住了同行的女生,她像觸電一樣,啪一下彈開,似乎被嚇住了。后來警察來了,女生特別緊張,鉆到他的懷里,流出了一滴眼淚。從酒吧出來,他心里五味雜陳,有點傷感,又有點溫暖。“我覺得這種肉體的感覺是AI沒法替代的。還有人的道德,通過這件事,你去重新去思考道德,這就是文學的追求。”
·彭勁松和“文學偶像”作家雙雪濤(右)
目前,彭勁松在計劃寫一個長篇小說。他每天會問自己一個問題,比如某個角色的面部特征、家庭背景、性格弱點等等,然后寫人物小傳。但他感覺自己受“東北文學三杰”(雙雪濤、鄭執、班宇)影響太深了,那些短句子、獵奇使用的動詞,非常不自然,怎么寫都像是他們。他總結,“一是讀得不夠多,二是練習還不夠,沒有找到自己的語言。”
有人問,如果一直寫下去,卻看不到未來怎么辦?彭勁松表示可以接受,寫不出來是大概率事件。“但我有想表達的東西,就一定要寫出來,不能背叛過去的自己。”他甚至想過寫不出來就去死(也許是玩笑)。“但還沒有寫完的時候,先不想這個問題,至于能不能得到那些外在的東西,比如金錢、名氣,這是運氣,有些責任不在我身上。”
喬伊斯寫出《都柏林人》的時候25歲,跟彭勁松差不多大的年紀。但是他的發表經歷坎坷,到32歲才勉強把初稿打印出來,賣了一兩百本,其中100本還是自己買的。大師命運亦如此,彭勁松大可不必著急。其實他也很明白,上世紀80年代過去了,文學處于邊緣狀態,才是正常的現象。
“這個行業不賺錢,你不寫也能活的話,就不要寫,非要寫的話,一定有什么真誠的表達。如果你說自己是個小說家,大家可能對你有一種‘淡淡的敬畏’。一是,寫小說的還這么有臉說出來,不太容易;二是,寫小說這件事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有點厲害。”
·白讀書屋 圖?書書
那天,在野梨樹書店,彭勁松說了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他說,對于一個要寫作的人,所有工作都是兼職。這句話透出義無反顧的決絕。他其實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心有所屬,所以沒辦法“集中精力”干一份看似穩定的工作。
現在,彭勁松迫切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和書桌。他必須先寫一會,因為“實在是太手癢了”。目前,他還沒有正式發表作品,不過已經寫了七八個筆記本。雖然有的是日記,有的是素材,但其實沒法明確劃分,哪部分屬于文學,哪部分屬于生活,它們已經融為一體了。
·彭勁松在野梨樹書店與朋友交流 圖?阿癥
他在日記里寫道——
“出門好累,差點死掉。跟興林(大學室友)去了吉布魯,都沒怎么吃,他也好累的感覺。我們在硬找話題,他遞煙給我,我今天沒有拒絕,抽了一顆。吃完往外走著,我又要了一顆,邊抽邊聊。
我講起我們初見的時候,他穿的那件丑陋的紅色T恤,他堅持那是白色的。我們爭論了一會兒,我說那是2019年的8月末,壞的事情還沒有發生。在黃昏的操場上,那時我還不想當一個作家,還沒有看過那么多男作家夾著煙拍照的照片,也不想模仿他們。所以到底是丑陋的紅色,還是夕陽把他那件舊得發白的、陳米一樣的黃色T恤染成了紅色?
我又開始硬寫了,除了硬著頭皮亂寫以外,什么也做不了。我又開始把自己默認為被推動著、被擠壓著、被調度的玩具了。想象我身處米甸,想象我面前有一群羔羊,想象我是等待上帝神諭的先知,這是唯一的路,這是必經的路。摩西曾經這樣說過,如今我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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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丨Rain
未標注圖源丨彭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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