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獨立影像導演顧桃最先是通過父親的一張照片看見了薩滿:一個蒙面人,頭上戴著飾有鹿角的帽子、服飾上面掛有鐵制的圓形銅鏡,旁邊的土墻上還有一面圓圓的,繪有動物圖騰的鼓。12歲的他第一反應是害怕、覺得神秘。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幾十年后會開著自己的大篷車,計劃在東北亞繪制一張“薩滿地圖”。
其實,在國內、東南亞、不丹、甚至南美,都有“化身(incarnation)”的說法,神明化身人類,或是人類化身動物,以超自然的姿態二度觀察社會。“化身”是哲學的,也是神秘的。這個超自然行為將人類從本體抽出,帶著神性、巫術和區別于城市文明的野性觀看所謂的現代化進程。
薩滿地圖,顧桃畫作
此岸與彼岸,時間和空間,過去和現在,他們的雙眼里,看見了什么?NOWNESS Paper春季刊“化身”專題,讓我們短暫脫離肉身,看見“不可見”,從更高維度再理解一次世界。
這是第二篇。
顧桃又夢到關扣尼。他回想起拍紀錄片《神翳》時,認識了這位鄂倫春族最后的女薩滿:據說她在15歲時忽然生了一場大病,進而被選中為神靈的化身,穿著將近百斤重的神服,在急促的神鼓伴奏下,不吃不喝跳上幾小時,病好了,“神就這樣‘拴住我了’”。
鄂倫春族最后的女薩滿關扣尼
薩滿一詞最早源于通古斯語的“saman”,含有知曉、探究、智者之意,在北方游牧民族眼中,它一度被視作神靈的化身,只有被選中和附體的人才能成為薩滿,發揮占卜、先知、療愈等作用。
對于從小在內蒙古鄂倫春自治旗長大的顧桃來說,這個詞匯并不陌生。35歲做紀錄片導演,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坐標系——關注北方少數民族在當下的生存狀況。他先用鄂溫克三部曲拍下中國最后一批馴鹿人的生活,記錄一個民族消失的文化,又在這個過程中進一步了解薩滿,最終決定踏上一場游牧之旅,記錄不同地域的薩滿文化。
2020年5月,顧桃和他的大篷車正式啟程,開始“薩滿地圖”計劃:第一趟往新疆走西線,途徑寧夏、甘肅、青海,之后一路往東沿內蒙至東北全境。
最終,顧桃找到了蒙古族的吉力格、哈薩克族的庫爾曼、翻譯女孩阿加的爺爺、伊犁的努爾古麗森等人,并用攝影、口述史、繪畫等不同方式呈現這些薩滿的共性與差異,以及他們在今時今日面臨的處境與變化。
顧桃和他的大篷車
在多數人眼中,神話只是遠古人類原始思維下誕生的產物,是片面和不可信的。但不論相信與否,薩滿文化的誕生與傳播,也反映著一個民族的生活習俗和信仰、所處的地域條件與歷史變遷。當顧桃扛起攝影機,用影像連點成線,一張“薩滿地圖”和屬于北方的影像民族志也慢慢延伸開來。
以下是顧桃的自述。
我最早是通過一張照片,知道了有薩滿這個事兒。那是在上世紀80年代,我的父親在鄂倫春自治旗文化館工作,他經常一消失就是好幾周、去森林里拍鄂倫春獵人,用筆和相機記錄他們的日常狩獵和遷徙。他每次回來就會把自己關在一個小黑屋洗照片,有時也讓我幫忙定影。
12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張陌生的照片,讓我感到害怕:一個蒙面人,頭上戴著飾有鹿角的帽子、服飾上面掛有鐵制的圓形銅鏡,旁邊的土墻上還有一面圓圓的,繪有動物圖騰的鼓。我當時覺得這一切很神秘,也不敢問父親是怎么回事,后來才知道這是他拍的一位鄂倫春族薩滿。
上圖:薩滿斯琴圖雅
下圖:薩滿斯登扎布
真正認識薩滿,是在我的35歲。我回到家鄉拍紀錄片,也就是鄂溫克的馴鹿部落三部曲。拍攝中,我認識了森林里的藝術家維嘉。維嘉身上有一種傳統的老獵人氣質,他經常和姐姐聊起自己的姥姥——鄂溫克族的最后一位薩滿,紐拉。
在他們的講述中,紐拉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13歲時滿山遍地跑,野獸也不咬,一連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就說自己在上面住了三年,家人確信“這姑娘成薩滿了”。俄羅斯的額爾古納左岸有一位大薩滿劃著樺皮船來給紐拉做衣服,一做就是三年,頭一年先是帽子上的鹿夾、第二年才縫制骨架、第三年再往上鑄鐵加以裝飾,可見成為薩滿的服飾和儀式都有專門的講究。
紐拉去世的時候103歲,當地本來晴空萬里,霎時就天色變黑了,7月下起比雨還大的雹子,把森林里的一片白樺樹拍到攔腰倒下,獵人定居點的豎木牌匾也被吹得到處都是,還把一個馴鹿給拍死了。后來他們說馴鹿也是一種化身,紐拉帶它去了天國。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感受到薩滿是一種很古老的智慧,在“蹲守式”的幾年拍攝中,逐漸記下他們口述的民族史。
草原上的帳篷
“薩滿地圖”計劃的開始,和鄂倫春族的最后一位女薩滿關扣尼有關。2007年,我開始拍攝紀錄片《神翳》(又名《薩滿的心事》),其實也是受到父親影響,想要去記錄自己民族里邊的東西,遇上關扣尼算是一種緣分。
正在進行儀式的薩滿,顧桃
鄂倫春的作家空特樂說過,其實薩滿從來沒有消失,只是回避了人間——關扣尼出生于1950年,她在15歲的時候成了薩滿。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鄂倫春當地為響應“破除封建迷信”的政策,讓薩滿們舉行一場“告別神壇”的儀式,將薩滿服扔到泥溝里,然后下山定居,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自此發生改變。
2007年,我沿著父親書中提到的路線走,前往黑龍江白銀尋找鄂倫春薩滿的蹤跡,剛好遇上關扣尼要做一場儀式——五十年過去,當地又開始大力發展文旅名片,關扣尼被推選為民俗文化傳承人,要在鏡頭前完成一場薩滿傳承儀式。于是我就記錄了這一儀式的始末,包括關扣尼怎么準備、政府怎么介入、到最后她女兒的意外過世。
2020年,我接到了關扣尼過世的電話,趕回去參加了她最后的風葬。這是鄂倫春族古老的喪葬習俗,大家將老薩滿的靈樞安放在事先截好的四根木樁上,經過風雨雷電、日月星辰的陪伴,在春夏秋冬的交替中自然風化,最后再落土為安。關扣尼的侄女關金芳是鄂倫春民歌文化的傳承人,她說,顧桃,你以前拍了那么多片子,是不是可以給我們鄂倫春族也留下一些資料?
在路上的顧桃
到了2020年疫情,我雖然呆在大草原上,但也有一股逃離的沖動、想出去走走。正好有一個新疆的小兄弟,說他奶奶也是一位薩滿,雖然已經失明了,還在用石頭子兒給人占卜、唱詞。再加上關扣尼過世的事件,我決定從最初的定點蹲守式拍攝轉為游牧式拍攝,開始自己的“薩滿地圖”計劃。
這個地圖并不是說要標記所有薩滿出現過的地點,而是記錄我所經過的路上遇見的薩滿。我想沿著自己的路線,先從呼倫貝爾到新疆的阿勒泰、伊犁,去了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薩滿群體在當下的生存狀況,把他們傳承、祈福或占卜的儀式記錄下來,搭建一個大致的民族框架。
薩滿地圖,顧桃畫作
甘肅有個哈薩克民族博物館,那里講到哈薩克的“巴合斯”,是神靈的化身、人與神的溝通者、主持獻牲儀式的祭司、預言吉兇禍福的占卜者、祛邪治病的行醫者,也是說唱神話、傳說、敘事詩和英雄史詩的民歌手,和北方民族對薩滿的解釋是一樣。
這一路,我覺得最神奇的,是伊犁地區最有名的女薩滿努爾古麗森——我們還沒到當地的時候,就聽好幾個朋友說了她的故事。這位薩滿給人治病、占卜都是最準的,如果有人對你使了咒,把某種物品作為媒介放在你家,她就會感知某種黑暗力量,然后找出來。
薩滿所用的器具
2020年5月,因為疫情人跡罕至,我們去到伊犁時,連服務區的加油站都關了,偶然遇到一輛灰色的小轎車,下來幾個哈薩克族的女性寒暄,盯著我的長頭發問我是不是搞音樂的,我說我是做紀錄片的。我問,“你們聽說過幾年前在這里的一個大薩滿嗎?”她們搖搖頭,最后我們合了一張影。
幾天后,我通過多方信息找到了薩滿的住處,在小區門口等待。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男孩笑著把我領到家里,我一下就起了雞皮疙瘩。客廳墻上掛著一個展開翅膀的鷹的標本,下方正在打坐的這位女薩滿,正是我前幾天在加油站遇到的哈薩克族女性之一。她說,之前沒有亮明身份,因為神靈會考驗人的誠意,要看大家有沒有這個緣分相見。我們的緣分在路上就已經建立了。
顧桃一行與薩滿努爾古麗森
努爾古麗森的化身形態是一只老虎。晚上我們用電腦給大家看之前拍的蒙古薩滿,放到一半時,她可能覺得蒙古人治愈的方式不一樣,眼神突變,目光和體態猶如一只猛虎,向我發出如虎般的低吟和聽不懂的語言。她又一下躥到家里的臺子上尋找東西,攝影師不斷往門邊上挪、試圖逃跑,而我一動不能動,只有幾個小朋友習以為常。
在哈薩克族的群體里,薩滿依舊十分活躍,只是他們不再被稱為“薩滿”,而是演變成“巴合斯”。有時讓我印象深刻的,不再是一個薩滿的傳統儀式,而是伴隨幾次拜訪,見證他們生活和習俗的改變。
剛到新疆時,有一個至今未曾謀面的音樂人,向我推薦了西北最大的薩滿,我一看照片十分正式、有點像人大代表,便說以后再議。音樂人又想起還有一個哈薩克族人,名叫庫爾曼,他平時住在山上,非必要不出來。我說這可以,我用自己的方式去找。
薩滿庫爾曼正在進行儀式
我一共見過他兩三次。第一次過去,他正在用傳統的儀式請神。我想起做原生態民族音樂研究的敖登托雅說過,民歌和神秘學有著相似的儀式感,這位庫爾曼也很注重一些必要的儀式,堅持要用冬不拉的傳統樂器,于是大家就一塊等待樂師,但是樂師的氈房離這有30公里,騎摩托就得騎一個多小時,最后等樂師用冬不拉請神、大家完成儀式、最后再送神,也花了大半天時間。
薩滿庫爾曼
第二次過去的時候,我發現他不再等騎摩托來的樂師了。清晨,他的氈房里出現了一個嶄新的音箱,他往音箱上插了一個U盤,音箱就說話了,它說:滴,藍牙已開啟。冬不拉的音樂開始響起,師傅和徒弟像往常一樣用燒紅的鐵塊完成治愈儀式,通過繩子爬到蒙古包頂,最后發出一聲很疲憊的鷹的叫聲,把神送走。
我覺得這個真的算是與時俱進吧。薩滿也在適應變化,庫爾曼是能給人治病的,但是現在這個社會給人治病需要行醫證,他們考不下來,也很苦惱。看到這些變化,我更覺得有必要以自己的方式,把當今薩滿的分布、樣態、儀式、方法、真實性一一記錄下來。
薩滿庫爾曼的家
從2020年開啟“薩滿地圖”計劃,到現在過去5年,我從呼倫貝爾一路到新疆阿勒泰、伊犁,中間去了一趟甘肅——未來5年里,我可能要做的是東北亞的薩滿記錄,包括蒙古、日本、韓國、哈薩克斯坦、俄羅斯的西伯利亞。
薩滿與各式各樣的化身,顧桃畫作
為什么還要做“薩滿地圖”?我記得在家鄉拍鄂溫克三部曲時,維佳寫下了一首詩:“我從弓與箭的文化/來到了原子彈的時代/他們把我拋出去/我們的文化正在消失/語言和制度也在消失”。
維佳說,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一切就面臨著消亡。從原始文化到現代文明的轉型過程中,鄂溫克獵人和薩滿都面臨著各自的失落與陣痛,這是我堅持做“薩滿地圖”的原因:在北方民族的眼中,薩滿是神明的化身,但我相信每個民族都有屬于自己的“化身”,我們需要去記錄它。
今年是我做紀錄片的第20年,我想建立一個屬于北方民族的影像檔案館,以“線上地圖”的方式和年輕人產生鏈接,也用攝影、口述和繪畫等不同方式,去記錄下一個民族的文化變遷。
顧桃,《犴達罕》靜幀截圖,圖中為獵人維佳
大家說我的紀錄片是一種文明的挽歌,也記錄了現場的傷感,但我覺得,我的片子里也有日常的生活和幽默,我希望它可以成為一種樣本,鼓勵更多年輕人去拍自己家鄉的民俗、文化和傳承——以前我聽到一句話,說民族現象不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會永世長存,但是它能以怎么樣的方式去存在和傳承一段時間,可能這里面也有很多我們可以干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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