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檸
來源:《私享錄:四十年來書業》
本文約5500字,預計一盞茶時間閱讀完畢
商務君按:對很多人來說,書店是天堂般的存在。然而,隨著新媒體和數字閱讀的興起,實體書店的生存空間不斷被擠壓,許多大家熟悉的書店悄然離去,那些承載著無數讀者記憶與情感的“書天堂”,如今只能在回憶中尋覓。在《私享錄:四十年來書業》一書里,作家劉檸作為“資深書蟲”,講述了他關于書天堂的記憶,懷念那些逝去的好書店和在書店里度過的美好時光。
《私享錄:四十年來書業》
作者:劉檸
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新行思 出品
出版時間:2023年7月
如果說,魯迅話語中的“失掉的好地獄”,表達了一種對虛無主義哲學的反諷——根本就無所謂“好地獄”,更無所謂“失掉”——的話,那么“逝去的好天堂”,大約還是有的。
天堂者,因人而異,從夢中歸省的故土,到逝去的親人、愛情,一套得而復失的豪宅,不一而足。而對我來說,天堂是那些不再的好書店。
把書店比作天堂者,從來就有。博爾赫斯說,“如果有天堂,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也庶幾接近書店的類比。日本甚至有一部文藝片,片名就叫《天國的書店》。凡此種種,以至于在今天看來,天堂的比喻多少有那么一點陳詞濫調的意味??蓻]法子,我確實找不出比天堂更合適的說法了。
在熱愛閱讀的人的心目中,書咖啡(Book Café)或許是與天堂想象更接近的所在,這我也同意。國外的不說,北京的老書蟲、庫布里克,就近乎這等存在,遑論成府路改造前,由中國臺灣電影青年創業、與老萬圣書園比鄰而居的雕刻時光老店。但書咖的核心元素,還是書。離了書,便無異于星巴克了。所以,真正的天堂,還得是書店。
彌爾頓說:“唯一真實的樂園是失去的樂園。”從這個意義上說,尚未失去的天堂,還不是真天堂。以如此苛刻的標準衡量下來,能稱得上天堂的書店,怕也所剩無幾了。
北京燕莎書店:咖啡配圖冊,才是天堂時光
北京雖然擁有全國最多的書店,但倘以“天堂觀”評價的話,合乎標準者確乎不算多。
20世紀90年代末期到21世紀之初,北京高檔購物中心屈指可數,燕莎商城是其中之翹楚,沒有之一。但請君莫誤會——購物中心既與我無關,亦非本文的主旨,我說的是書店。是的,燕莎商城的賣場從一層到五層,內部辦公區在六層,而辦公區的旁邊,有過一家書店。沒有店幌,我稱之為燕莎書店。賣場不算大,但也不小,總有四五百平米的樣子。書架是實木打制,很鑿實的感覺,碼垛也很專業。這家書店里雜七雜八的書其實并不少,我也買過一些。但對我個人的意義,基本只限于一點:這是一家藝術書店,且貨色以進口原版圖書、畫冊為主。在那個時代,可是稀缺資源。
幾年下來,我應該在那里買過不下萬元的書,大多是外版畫冊、攝影集和藝術理論書籍。如科隆路德維希博物館(Museum Ludwig Cologne)藏20世紀攝影作品、美國著名攝影博物館喬治·伊斯曼之家(George Eastman House)所藏攝影集,均為德國塔申出版社(TASCHEN)出版的英文版攝影集,前者出版于1996年,后者出版于1999年。兩種攝影集同樣開本(大32開),厚度均在七八百頁,應是一套叢書,分別按各自的線索和體例,網羅了從攝影術發明至20世紀末留名攝影史的絕大部分作品(當然主要是西方的)。如喬治·伊斯曼之家那本中,甚至收錄了當時作為美聯社攝影記者的劉香成于80年代末拍攝的北京街頭的照片。
另一本塔申版(2005年)的藝術書是厚達575頁的人體攝影集1000Nudes:A History of Erotic Photography from 1839—1939??上珪诵蜓允怯⑽模闹械恼f明文字統統是法文。有時為檢索一幅作品的資料,不通法文的筆者幾欲撓墻。
德國K?nemann社1999年出版的名人肖像攝影集PORTRAITS,8開,416頁,收錄各國名人黑白肖像攝影共200幀,一律按左頁生平、右頁肖像的體例編排,書后附有全部人名的資料檢索,按英文字母排序。這本書對我的意義之大,無論怎么說都不過分。許多歷史人物,我是先讀其文(傳記、著作或畫作),后睹其人(容)的,如墨西哥女藝術家弗里達·卡洛(Frida Kahlo);如太平洋戰爭中,日本對美戰略放送的英文女播音員、被稱為“東京玫瑰”(Tokyo Rose)的戶栗郁子等。
而且,這本圖冊所選擇的肖像,頗具匠心,很多并不是常見諸大眾媒體的圖片,有些作品頗另類,如瑪麗蓮·夢露、麥當娜、裕仁、戈爾巴喬夫等,都是我此前從未見過的攝影。更何況,那肖像攝影不是一般的大,清一色A3尺幅!有多過癮,可想而知。
這本書連樣品帶庫存,僅有兩本,都被我拿下,其中一本作為視覺資料,轉賣給了我當時寫藝術評論專欄的《視覺21》雜志編輯部,書價我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330元(應該是打了八折或八五折后的價格)。唯一的“美中不足”,仍然是——法語版。
作為燕莎商城里的書店,購物環境之溫馨自不在話下??蓛H此一點,并不符合我對天堂的全部想象。對我來說,每次抱著心愛的圖冊出來,乘直梯下到一層,再輕車熟路地穿過淑女首飾、箱包的賣場,從商城后門進入凱賓斯基飯店,徑直走到大堂西側的咖啡酒廊,點一杯現磨經典黑咖,然后邊受用芳醇的咖啡泡沫,邊摩挲那些外版圖冊,才是天堂時光。
上班的地方,就在馬路斜對過的寫字樓里,我基本不必在意時間。乃至多年后的今天,我對那些圖冊的記憶,總伴隨著凱賓斯基咖啡的香味,不知道這算不算“通感”?
上海季風書店:獨立書店該支持還是得支持
因工作關系,我一度凈往上海、長沙和沈陽跑。尤其是長沙,飛了即使沒150次,總有百來次。
到上海,自然不能不去季風書店。陜西南路地鐵站內的總店,沒少去,也沒少買。不過我知道,那里幾乎所有的書,北京的萬圣書園都有,但該買還是得買,權當對獨立書店的支持。
季風書店一角
彼時,靜安廣場附近有一家季風分店,叫季風藝術書店。店堂不大,但有兩層,靠近收銀臺的地方,螺旋形的樓梯通向樓上。我至今記得店里的地面是深褐色實木地板,跟寒舍的差不多。午后三時左右過去,從二樓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打在地板上,人走在上面,吱呀作響,腳感很舒服。也許就因為環境過于治愈,多年后,對買過哪些書,竟淡忘了,只記得買過一本顧錚的《人體攝影150年》和幾種《藝術世界》雜志的過刊。我那時正為《藝術世界》寫現代藝術專欄,突然發現那么多過刊,且幾乎是全新的,煞是亢奮。
我在上海買書,無論是陜西南路的季風總店,還是靜安寺的藝術分店,亦或是福州路上的老書肆,一般不會太戀棧。斂了書,乘出租車去紹興路爾冬強開的書咖啡“漢源書店”,或直奔衡山路,坐在“時光倒流”或“1931”靠窗的座位上,一杯熱咖在手,把剛買的新書一一攤在桌上,摩挲一過,才感覺程序接近完成。是的,必須是紹興路或衡山路,而不是后來名聲在外、美輪美奐的新天地。
長沙:對定王臺書城情有獨鐘
我去長沙的次數既多,跨度也長,從90年代中期起,到2005年前后,親眼見證了這個中南部省會城市在開發狂潮中的變容。
我一般住在市中心的華天大酒店。記得早年,酒店對面的報亭,報刊種類明顯比北京少,每周四出版的《南方周末》總要到周五傍晚才能見到。我那時也是南方系的寫手,為確認自己文章發表的情況,被“減肥”了多少,常常多付出一天的等待,內心有種焦慮感。
出酒店往東不出兩百米,是一條屠宰街,雞鴨豬狗,當場宰殺,滿街腥穢,一地雞毛的感覺。但不知何時道路竟拓寬了,商鋪櫛比,綠地環繞,街樹整飭,仿佛是一夜間的豹變。能讀到當天發行的《南方周末》、大道通衢固然好,可想到隨“雞零狗碎”一起消失的,還有獨立書店,這代價就未免令人扼腕了。
在五一路與韶山北路交叉口的西南角,過去曾有一家“世界名著書店”。聽這赤裸裸的文青范兒店名,想必就能預知其命運。果不其然,七八年前,當我再次乘出租車打那兒經過,正準備下車時,突然發現店面似乎豁亮了不少。細看之下,原先宋體字的店幌改成了中移動門市部的藍色招牌。當然這也沒啥可感傷的,畢竟我已經過了大量閱讀文學名著的時期。但我很懷念里面一位端莊挺秀的中年女店員,操一口湘人少有的標準普通話。
我在那兒買得最多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世界文學名著文庫”系列精裝中的補缺,記得有阿·托爾斯泰的《苦難歷程》和豐子愷譯《源氏物語》等。現在補缺,只需登錄網店,輕點滑鼠,唾手可得。但那會兒,除了在同類書店中留心踅摸,還真沒別的法子。而有些多年前的舊版書,京城書店早已脫銷,外埠的書店卻往往有批量庫存——這也算是個人微不足道的掃書經驗談吧。
與世界名著書店大調角,往南直行三四站地的人民中路上,有個長沙電影城。電影城的旁邊,有一家“藝術書店”。我沒確認過,但從進書的品位來看,八成與藝術家兼出版人陳侗有關。那家店我先后去過五六次,但購書其實有限。記得的只有幾種現代藝術理論書籍,如《現代美術歷程100問》(王林主編,四川美術出版社2000年7月版)、《陣中叫陣》(李小山著,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01年8月版)、《國際當代藝術家訪談錄》(常寧生主編,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等。
長沙的書店中,我頂熟悉的,要算是位于解放西路的定王臺圖書批發城,離我住的華天大酒店只一箭之遙。按說圖書批發市場之類,我應該沒什么興趣。長居北京,號稱全國第一的甜水園書城,我只去過一次,還是順道探訪。但不知為什么,對定王臺書城卻情有獨鐘,先后去了總不下四五十次吧。
既是批發市場,里面有相關出版社的展位,有的是正經的店中店,有的則是幾個柜臺,但京、滬、寧的主流出版社均設有營銷點。我常逛的有三聯書店、商務印書館、東方出版社、江蘇人民出版社、岳麓書社、湖南美術出版社(簡稱“湖南美術社”)等幾家。因是常客,且每每“大宗認購”,遂與一些出版社的攤主混成了熟臉。對看上的書,我只要說個價,他們一般不大還價。當然,前提是自個兒也要相對了解書業行情,同時給店主留出合理的利潤空間。
說到我在定王臺的斬獲,當首推兩套大書:一是浙江攝影出版社推出的“攝影家”系列。這套攝影集叢原計劃出58輯,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藝術出版工程??勺詈笾怀隽?0輯,便戛然而止。從1999年4月到2002年4月,歷時三年。每輯140頁,只印1500冊,定價135元。全銅版紙精印的攝影集叢,如此規模,品質如此齊整,在那之前和之后,均未得見,其價值是不言而喻的。至今猶記得我把10輯“攝影家”精心包裝后,放在公文箱里,不付托運,親自背回家時的滿足感。除此之外,還有翌日始發作,持續一周之久的背痛。
二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的《不列顛百科全書》(國際中文版),真皮面精裝,20卷,定價2200元(1999年4月第1版,2000年1月第3刷)。這套直接讓老板托運至北京西站,然后安排家人去提的貨。
當時未必有感覺,但回過頭來看,不得不承認,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確實堪稱中國出版的黃金時代。岳麓書社、湖南美術社等地方出版社勢頭正猛,好書目不暇給。那時資訊不如現在發達,有些書在北京的坊間錯過了,到定王臺一看,卻安靜地躺在某出版社店中店的書臺上,得來全不費工夫(如湖南美術社出版的溫普林的《江湖飄》,好像只出了上卷;如岳麓書社版唐德剛的《晚清七十年》、《蔣廷黻回憶錄》等)。
值得一提的,是定王臺書城的邊上,有家名曰“弘道”的獨立書店。每次拎著大包小包,從書城出來,總不忘順道進去轉一圈。書店很小,進門三面墻是書架,中間一爿書臺,卻有很多如《書屋》《東方》《方法》等在知識界頗有人氣的文化、學術刊物的過刊。記得我就是在那兒,配齊了《書屋》雜志從創刊號到早年缺省的全部舊刊。
遼教社讀者服務部:究竟買了多少種,連我自己都忘了
對沈陽的書店,其實我并不很了解,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但我頻密赴沈的時期,剛好與出版家俞曉群主政遼寧教育出版社(簡稱“遼教社”)的時期重合,沈昌文、俞曉群、陸灝聯手打造的遼版書風靡全國。
我到沈陽多住在香格里拉商貿酒店,從酒店過馬路往南走不遠的巷子里,就是遼教社的讀者服務部。自從發現了那爿小店之后,我的行李便陡然增重。那幾年,從《古希臘風化史》《古羅馬風化史》(均為遼教社2000年10月版),到《中國人留學日本百年史》(上、下卷,遼教社1997年9月版,僅印一千套),再到“新世紀萬有文庫”,究竟買了多少種,連我自己都忘了。記得有一種《萬象譯事》(第一卷),裝幀品質頗典雅,很有張愛玲范兒。從內容上看,應該是翻譯文叢類的MOOK,譯者有殷海光、資中筠、董樂山、施康強等,均為譯界大腕。惜乎只出了一輯,便再無下文了。想來那會兒的出版家們,諸如此類的“爛尾”事業,可也真沒少練,但也怪不得他們。
時光倏忽,一晃小20年過去了。過去因工作關系,隔三差五飛來飛去,直飛到反胃的外埠城市,如今都成了漸行漸遠、溫暖醇美的回甘。正如我已不復是昨日之我,那些城市的變貌也早已溢出我的想象。是耶非耶,這就是現實,只能接受。可唯一恒久不變、甘美如初的,是關于書天堂的記憶。它們在我心中早已定格,是代表那個城市的Logo。當然,還有我那已逝的青春。
(發表于《上海書評》2014年6月15日)
離開我們的不僅有那些年代久遠的“老字號”,就連一些深受年輕人歡迎的“網紅”書店,也如曇花一現般火一陣便了無蹤跡了。
近幾年,有哪些我們耳熟能詳的書店悄然離場?商務君匯總往期發布過的書店閉店實錄,懷念的同時,更期待它們重新歸來!
那些逝去的好書店
2024年全國出版從業人員收入調查開啟!
去年你掙了多少錢?
歡迎掃碼參與不記名問卷調查!
分享、在看與點贊,商務君至少要擁有一個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