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熱衷于造神又會輕易忘卻的時代。我們的神經不斷被各種奇觀所刺激，而后記憶再被洗刷，如此循環往復。我們的心也許早已被磨出了繭子，不會再被不起眼的事物吸引，也不再有耐心去咀嚼那些需要漫長的時光才能得到驗證的真理。

所以，到底該如何才能不被洪流推著前進？也許首先要做的就是重建感知的錨點。而在“外賣詩人”王計兵的文字中，我們就能找到那種未被異化的視角與力量。在他的詩中，不見宏大，無關流量，有的只是最平凡的一花一草，最樸素的笑與眼淚。

外賣詩人王計兵

本文摘選自《手持人間一束光》。經出版社授權推送，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手持人間一束光

德邦，圓通，郵政

美團，順豐，貨拉拉

極兔，申通，韻達

閃送，中通，餓了么

如果我來重寫江湖

小哥肯定是江湖第一大幫

類似于金庸筆下的丐幫

定時，幫送，幫買

大件，中件，小件

超時，投訴，差評

見招拆招，每個小哥都身手不凡

他們人多，卻不恃強凌弱

他們遵守法律

用汗水和速度保持生活的慣性

上樓下樓，步履如飛

搶單送單，左右互搏

每個小哥都是“段譽”或“郭靖”

從憨憨少年修煉成絕世梟雄

如果我來重寫江湖

就以小哥致敬時代

行俠仗義者，不用十八般兵器

而是手持人間一束光

02

合影

所有的人圍成半圓

圍成一張大合照

在攝影師按下快門之前

我突然想在所有人的中間

安放一把空椅子

如果那把空椅子上

坐下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我們就像是一群幸福的兒女

如果那把椅子上

坐下來一個乞討者

我們就像一群熱情洋溢的施舍者

如果那把椅子上

坐下來一個孤兒

我們就像一群特別有愛心的人

一把椅子有無限的可能

這些想象

讓我陷入一種莫名的美好

直到站長宣布例會結束

那把椅子，始終沒有出現

而我們，依舊是一群外賣員

03

結構

從微信群看見

一個網友發來的

社會等級金字塔結構圖

我把手機倒過來

金字塔變成一枚釘子

想象塔尖的極少數深入底層

提供一個廣闊的平臺

給普通百姓

可手機的智能感應

又迅速把金字塔結構圖調整了過來

04

盛夏

氣溫開啟“燒烤模式”

車輪在馬路上翻滾

發出咝咝的聲音

像是撒下孜然和鹽

餐箱里的外賣

有適宜的溫度

涼皮、冷面、冰飲

像空調房里的人

因為得到高溫補貼

各個價格不菲

我們沒有高溫補貼

所以只買了兩瓶冰水

一瓶用于解暑

一瓶備著應急

多好啊，高溫

讓人提高警惕

為生活中的未知做足準備

05

清明節

原以為人生是一個個線段

先由父母畫

再由自己畫

最后孩子畫

畫著畫著這一生就結束了

后來發現人生是一支鉛筆

總是留下一個鉛筆頭

捏又捏不住

畫又畫不出

只能攥著、捧著、捂著

在那里無助地哭

電影《步履不?！?/p>

06

鄉愁

父母過世之后

鄉愁進一步得到緩解

以前父母和我

相互黏合

像我工裝的背貼

每次撕開

都互為背面

現在，新農村改造

原來的王家莊

劉家莊、李家莊

也被改成了金水園

麗水園、秀水園

我的余生

更像一卷透明膠帶

每想念一次，就撕短一截

試圖封住什么

而我一生終將成為一個

失去黏性、無用的紙圈

07

母親的身高

身份證上沒有記載

戶口本上也沒有記載

我只記得小時候

母親背著我趕路

我曾伸手薅下

路邊的狗尾巴草

只記得

割麥子的母親低于麥草

拉車的母親接近路面

母親也到學校找過我

從初二教室的窗口

露出一顆頭顱和半個肩膀

十五歲時我離開家

后來母親中風，瘸了

再也沒有站直過

回憶這一生，我居然不知道

我的母親究竟有多高

《請回答1988》

08

母親望著我

物業上門詢問的時候

母親望著我

警察上門調查的時候

母親望著我

鄰居打招呼的時候

母親望著我

一到城里

母親一直望著我

一直讓我替她作答

小時候的我

也這樣望過母親

膽小，怯懦

害怕答錯問題

丟了母親的面子

09

孤獨

原以為屬于一個人的

才叫孤獨。后來發現

當一座座老房子門前

各自坐著老人

一天一天

被暮色連成一片

也叫孤獨

10

好刀

是刀子就要硬下心腸

就要有快刀斬亂麻的果斷

要有生死不見的決絕

要冷漠，要吹發立斷

牛刀殺雞算不得好刀

斷水的刀子是自取其辱

七星刀也算不得好刀

所以才被曹操雙膝跪地

獻給了董卓

好刀就要有過關斬將的威猛

關云長的青龍偃月刀算一把

好刀就要有刺王殺駕的勇氣和決心

荊軻的匕首算一把

刀子的心若軟了

就會傷了自己

母親的菜刀算一把

父親的鐮刀算一把

11

廢棄的鐵軌

我聽到冰涼的鐵

對銹說想念

我也告訴它

在我小時候

學校吊著的一小節鐵軌

代替鐘

鐵軌一響

我們就可以沖出教室

有時去河里摸魚

有時去田野里撿麥穗

還有一次

父親用自行車捎著我

去九公里以外的岔道口

看一列列綠皮火車

哐當哐當地駛向遠方

從那時起我知道

有一種可以說話的鐵

叫作鐵軌

12

江邊獨坐

我在江邊獨坐良久

像一個錨

被船只棄在岸上

盡管我如此努力

除了讓往事生銹

并不能讓任何事物

停頓下來

太陽還在不斷下墜

浸泡著它的江水，不斷地變紅

映襯著我，不斷地生銹

電影《三峽好人》

13

綠化樹

這排綠化樹

每年都會被

鋸掉一次樹冠

待到春天

重新生發新枝

就像我的母親

一生都被生活

一次次鋸掉多余的想法

只保留生命本身

14

池塘

這里是一條小河的下游

不到三百米

就匯入了京杭大運河

作為一條村莊的河流

那是它最好的去處

可是有一部分水

卻在這里停了下來

每年旱季

這些水就會在這里

完成它們作為水的使命

只要再往前流短短幾分鐘

命運就完全不同

每次經過這個池塘

有時洗一洗手腳

有時看一看倒影

我是在這條沿河小路

遇到了那個輟學的女孩

她正要背起一袋小麥

我和她聊起河流的去向

和大海

聊起人生和遠方

她回頭看了看池塘

并沒有回答

可她突然鎖緊的眉頭

暴露了內心的堤壩

本文摘編自

《手持人間一束光》

作者:王計兵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品方：99讀書人

出版年: 2025-1

編輯 | 土豆苗

主編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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