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讀《紅樓夢》,詫異于林如海逝世、黛玉奔喪,書中只說“賈母定要賈璉送他去,仍叫帶回來”,無一字寫及敏感憂郁的黛玉經歷喪母重又失祜,該是怎樣摧折心肝地悲痛。
程乙本《紅樓夢》林黛玉繡像
后來漸漸理解,一方面,曹公節制筆墨,所謂“字越少,事越大”,失去至親這樣的人間巨痛,因人人心中有,反倒不用渲染;另一方面,與親人死別的傷痛,會在日后漫長的歲月中慢慢地滲出,向天長日久中彌散,可不必著急抒發;林妹妹雙淚不干,縱然是為寶玉還淚,但其中必定也有一部分是為思念雙親而流,多少次,黛玉自傷身世,“作司馬牛之嘆”,便是對其思念過世慈親的不寫之寫吧。
關于緬懷逝者,《紅樓夢》里著墨最多的人當屬寶玉。他記著好友秦鐘的墓,“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他記著“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金釧的生日和王熙鳳是同一天,于是在這個舉家熱鬧的日子里,一身素衣,悄悄出城,在井邊祭奠金釧;他為晴雯之死而傷痛,寫了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芙蓉女兒誄》祭奠她。
他懷念的這些人,身份都不如他高,寶玉的眼里很少有階級、身份這些東西,他只知道這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看重的是一個“情”字。這一點,如果對比寶釵對金釧之死的態度就能看得很清楚。
電視劇《紅樓夢》中歐陽奮強飾演賈寶玉
王夫人的大丫鬟金釧因為和寶玉調情,被王夫人打了一巴掌、攆出府去,金釧羞憤投井。吃齋念佛的王夫人為此愧疚,寶釵的反應是:“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么想。據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
這段話,哪怕考慮到她是為了安慰王夫人而故意說的,也無可否認地彌漫著上位者的冷血與傲慢:主子就是主子,奴隸就是奴隸。主子做什么都是沒有錯的,奴隸如果以死抗議就是愚蠢、大逆不道、絲毫不值得同情。
因為這段話,哪怕寶釵在大觀園做了多少送溫暖的好事,比如給邢岫煙贖回典當出去的衣服,給黛玉送燕窩,幫湘云張羅螃蟹宴,送伴手禮連趙姨娘這種討人嫌的角色也不落下……也仍是透著骨子里的冷,評價她的,也仍是一句“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簽文。
戴敦邦繪金釧
關于祭奠的儀式,寶玉認為:
這紙錢原是后人異端,不是孔子遺訓。以后逢時按節,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凈,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茶,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
無獨有偶,大觀園里看《荊釵記》,黛玉對寶釵說:“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作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寶釵不答。
劉旦宅繪《雙玉情款圖》
黛玉的話,固然是對寶玉出城祭奠金釧、家宴遲到的揶揄,但可見關于祭奠方式,黛玉與寶玉一致的觀念都是:心誠則靈,不拘形式。黛玉無疑更加徹底,境界比寶玉更高。寶釵的冷淡,其實就顯現出與二人觀念的分野。
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中,通過芳官之口,講述了藕官、菂官、蕊官三個女孩子之間的奇異感情。
書中名字叫“X官”的女孩子都是賈府預備元妃省親時買來的梨園子弟,其中藕官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兩人把戲里的感情移到了現實生活中。“菂”的釋義是蓮子,所以藕官最愛的是菂官。后來菂官逝世,藕官雖然痛苦萬分,但不久后補了小旦蕊官,藕官對她也是“一般的溫柔體貼”。
對此,藕官解釋:“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趙成偉繪藕官
而寶玉對此的態度是:“聽說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
曹雪芹寫《紅樓夢》,開篇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就點明大結局,之后一路草蛇灰線,不斷預示人物的命運走向。
芳官和寶玉有這段對話時,這批唱戲的小姑娘們早已被分派給寶玉和各位姑娘們,(心里住著菂官的)藕官是黛玉的丫鬟,后補的蕊官是寶釵的丫鬟,講出這故事的芳官則是寶玉的丫鬟。
前八十回沒有閑筆,藕官、菂官、蕊官三個人的關系和命運,分明就指向寶、黛、釵三人。
據此及很多線索一起,曹雪芹的后四十回故事大致應該是:
郵票《神游太虛幻鏡》
寶玉和黛玉訂婚(三月香巢初累成),但寶玉因為避禍之類的原因,在一個秋天離家遠行(林黛玉《代別離.秋窗風雨夕》),黛玉為他日夜懸心、流淚(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東,經春流到夏),直到淚盡而逝。
寶玉回來,一邊傷心欲絕,一邊為了“無妨大節”、不使“死者不安”而與寶釵完婚。婚后他對她也如藕官對蕊官一般地“溫柔體貼”,但“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黛玉所謂“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就是以一生的全部情感相托付,是無怨無悔,是生死相許,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高鶚續書中的“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讓黛玉帶著對寶玉的誤會、怨恨,不甘地、憤懣地離世,這是對黛玉一生癡情的徹底否定,與“還淚”說背道而馳。
劉旦宅繪黛玉焚詩稿
至于黛玉死后寶玉如何懷念她,早在她生時,寶玉便做了一篇情文并茂的《芙蓉女兒誄》,明面上是祭晴雯,實際上是祭黛玉。
且不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走出來細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且不說寶玉念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亦不說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黛玉抽到的花名就是芙蓉,僅看這誄文的場面鋪陳:
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于桂巖,宓妃迎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云,空蒙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
這陣勢,分明就是絳珠仙子回歸太虛幻境,湘夫人駕返九天啊。
Veechi繪絳珠仙子
關于黛玉死后,寶玉如何悲痛、如何緬懷,另有第二十八回,寶玉唱了一支《紅豆曲》: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里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可見黛玉離去后,賈府應還有回光返照般短暫的富貴安穩時光,讓寶玉在錦繡叢中思念黛玉,之后大概便是忽喇喇似大廈傾的大災難,榮寧二府一朝沒落,失去至愛、失去一切的寶玉懸崖撒手、遁入空門。
紅樓一夢,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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