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大雪封山,一支鉆井隊在隴東油田野狐溝被困。恰遇一名鉆工的家屬臨產,生命垂危。為了搶救她,鉆井隊組成了一支擔架隊,冒著生命危險,歷盡艱辛,在茫茫雪地里步行幾十路,一路向前。結局出人意料。
這年冬天,井隊翻山越嶺,長途跋涉,迎著呼嘯的朔風向野狐溝一路挺進。
整隊人馬全都像貨物一樣,在驢臉李隊長的命令下,被同時分裝進幾輛大卡車的帆布篷里,向隴東勘探新區——一片陌生而神秘的處女地進發。
隴東的冬天.天上總是罩著層灰暗的煙塵。太陽紅的時候也有,淡淡的,跟山洼里冰硬的霧氣相銜,給人一種老透不過氣的感覺。
第三天傍晚,茫茫雪霧阻隔了視線,迫使整個井隊減慢行速。車燈打出的光柱不時交錯在山澗和溝壑深處,引來陣陣狗兒啼哭般的凄厲叫聲,給濃黑的夜色平添了幾分猙獰與恐怖。
我們在饑寒交迫的困頓中,任憑大篷車像搖籃一樣在山路上顛簸。起初,大家還有說有笑,而此時,卻把脖子縮進棉大衣里,肩靠著肩迷迷糊糊地入睡了。突然,我感到頭部像是重重地磕在車槽上,麻麻的一陣酸痛。幾乎同時,車上所有的人都驚叫起來,整個車身像是被狠狠地拋了出去,又一百八十度地回轉過來。這時,只昕司機用一種變了調的聲音驚恐地喊:
“李隊長,李隊長!”
驢臉李隊長瞌睡重,出車從不坐駕駛室。他將棉衣往車板上一鋪,仰面朝天睡得自在。聽到喊聲,他糊里糊涂地從停穩的車槽里站起,一把扯開帆布篷,伸出頭大聲問:“喊什么喊?”
話音剛落,驢臉李隊長就像魚刺卡在了喉嚨,半天說不出話。這時,大家就把腦袋伸出了篷布,想探探外面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雪霧茫茫,四周全被夜色和寒氣籠罩著。在我們的車身周圍,鋪滿薄薄白雪的山路上,幾十雙綠眼在夜幕里像星星一樣閃爍著刺骨的寒光,車燈下一片紅光閃耀。一群尖喙狹顴三角臉的禽獸圍住了整個車隊。
人和獸都愣住了。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
“李隊長,狼群,是狼群!”
驢臉李隊長這時像是掏出了喉嚨里的魚刺:“媽的胡說,我們遇上狐仙了。”
司機也說“對,是狐貍!”
炊事員胡萬萬大呼小叫地喊:“是狐仙,得磕頭哩。”
驢臉李隊長說:“胡萬萬,你下車給狐仙磕個頭去。”
胡炊事趕緊說:“我不去。你讓黨員上。要不,咱們沖過去。”
鉆工趙小校的女人膽小,一直鉆在趙小校的懷里。趙小校推開她,掏出個瓶子咕嘟咕嘟喝了兩口酒,說:“胡炊事,我掏一百‘大洋’,你干不干?”
“得五百。”胡炊事說。
“行,君子一言。”趙小校就把手伸進內衣兜里掏錢。
胡炊事說:“你瞧瞧下面那陣勢,就五百,當哥們兒是傻大爺,說涮就涮?我掏五百,你干。”
“當真?”
“不干是孫子。”
趙小校又仰頭喝下兩口酒,就扯開篷布將腿伸出去,做出要下車的架勢。胡炊事一把拉住他說:“鄉下人才磕頭哩,你發什么急?”
驢臉李隊長說:“行了,還有完沒完?”就點了根煙,一個側身從車篷里鉆出來,很快站到了駕駛室的頂子上,兩手卷成個喇叭筒,喊:“各車注意,聽我的口令齊按喇叭。”
為了弄出點聲勢,他要做一首詩讓大家記住,就清清嗓子,兩手叉腰,學著電影中的偉人,努力做出挺拔的姿勢朗誦:”石油工人吼一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不拜狐仙拜自己,連夜挺進野狐溝。”朗誦完,手臂在夜空中用力地一揮,喊道:“一、二、三,開始!”
山夜固有的一絲靜寂,突然間被喇叭聲、汽車轟鳴聲、人聲組成的一曲雄壯交響驅散得蕩然無存。整個車隊如流動的燈河,星星點點,若隱若現,緩緩地向狹窄的山谷流淌而進。紅尾狐們豎起一片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雪霧中劃出縷縷絢麗的彩虹,帶著小狗受了驚嚇般的哀鳴聲,“噢……”,很快消失在深深的夜色之中。
據《隴東志》記載,隴東西部山區的野狐溝,以紅尾狐居多,喜成群出沒,以獵食物,喂養幼子。而我們今年夏天在野狐溝打井的時候,卻始終沒見過一只野狐。這次才算是長見識了。
在油田,鉆井隊素有流浪部落之稱,每打一口井,整個井隊就得挪一個窩兒。
我們第一次挺進野狐溝,是在今年夏天。正落雨水,基地的帳篷和生活設施,全遭到咆哮而來的洪水襲擊。我與胡炊事晾在外面的褲頭也被卷走了。胡炊事大呼小叫地要跳進山洪里去,被驢臉李隊長一把提了回來。后來我們才知道,胡炊事那件褲頭,是他與鄉下的老婆結婚時老婆送他的禮物,難怪他心疼得直跳。
部落人把女人送的東西,都視為寶貝。這是因為在我們這樣的部落,女人總是很少,少到一個部落只有幾個。也許正因為這樣,男人們對女人送的一針一線都格外看重。要是哪個男人突然間丟了信物,會比割他們身上的肉還難受。
憑感覺,這次進溝的深度,遠比第一次要深入得多。入溝后光是坐車就三個多小時。我的四肢被朔風封凍得不能自由屈伸,坐在地上揉搓了半天。當我仰頭把眼光投向天空的那一瞬,我的心一陣猛縮,像被誰揪了一把。深藍的天幕上,鉤月當空,山頭山腳、山里山外,一片亮麗月色。剛才還是一派北國風光的飛雪景象,眼下卻是朗朗晴空。我感覺,我們像是在另一個世界。
井,終于開鉆了。我們分三班倒。為了安全起見,驢臉李隊長將基地設在山腰下的一個平臺上,距上班的地方足有二十多里地。平時車接車送,繞山環行也就四十分鐘。有時,車出溝跑油鹽醬醋,大伙就穿山路步行。命大命小,全在個人的福分了。
我們步行的這條山路,是驢臉李隊長帶著幾個人,跑了整整三天探出來的。可以說,在野狐溝能探出一條讓人步行的山路,已經是破紀錄了。
穿行這條山路,先要穿過一個小峽谷。小峽谷老遠看上去,像是只倒扣在野狐溝溝體上的蝸牛。蝸牛的背部,裸露著高低不平的青石,我們必須踩著這些青石,爬上蝸牛的背部,然后到達井場。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動著,眼看就快到春節了,大伙心里都慌慌的,想回家過年。這是我們轉戰山里,一年當中唯一的盼頭。驢臉李隊長看出大伙有松勁情緒,就召集會議。大伙以為他又要做動員報告,講大好形勢,都心里發毛。
胡炊事這時候怪聲怪氣地說:“隊長,大伙都等著過年哩。都快渴死了。”
胡炊事一說,地質班幾個女工,就吸溜吸溜的,都說老爹老娘病了幾回,從沒回去過。
驢臉李隊長抹了把酸酸的鼻子說:“下面,我宣布留守作戰班名單。名單以外的,明天就可以回家團圓。”
大伙的心熱乎乎的。掌聲和歡呼聲,直傳到山的那邊。
“張青、劉春、趙凱歌、張小強、方華東、胡萬萬……”
驢臉李隊長正宣讀著名單,胡炊事就直著嗓子喊起來:“隊長,我不能留,我老娘病了半年了,再說,我也該和老婆……”
胡炊事話沒說完,大伙都嘩地笑了。
驢臉李隊長手一揮說:“你走了大家喝西北風去?”
胡炊事說:“我不當老炊,我回家。”
兩個人正為回家的事爭持不下的時候,鉆工趙小校的女人挺著大肚子說:“隊長,讓他回吧,我眼小校留下。他情況特殊,老婆要懷娃哩。”
驢臉李隊長說:“不行,你馬上就要生孩子了,你們回吧。這小子年年回去種孩,連個孩的影子都沒見著。”
趙小校舉起手說:“隊長,我有話。”
驢臉李隊長說:“你說吧。”
趙小校走過來說:“隊長,你就讓胡炊事回吧。我們能行,晚幾天沒事的。”
驢臉李隊長咬了咬牙說:“胡萬萬,你他媽真不如個女人。你回吧,盡快把孩種了,把女人領來讓大伙看看。”
胡炊事說:“隊長,這次我要種不下個孩,就死給大伙看。”說完,就嗚嗚地哭起來。
驢臉李隊長說:“胡萬萬,讓你回,你就回,羅嗦什么?”
胡炊事就拖著很長的哭腔出了隊部,回了自己的房間。
胡萬萬頂替他父親到我們隊當炊事員的第三年,他娘在鄉下為他找了鄰村的一個民辦教師。起初,胡萬萬有點不愿意,但拗不過他娘,就跟那個民辦教師結了婚。結婚第二天,胡炊事就被隊上一封電報傳了回來。那年,任務急,隊上挨了上面的批。驢臉李隊長鐵青著臉,見誰罵誰。可結婚幾年了,胡炊事拿不下那個民辦教師,一直種不上孩。胡炊事就把種孩工作當作一件要事,發誓年年要回去。
臘月二十三,當地有祭灶的風俗。《論語》中有“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的話。可見,遠古已有灶神和祭灶之舉。據當地老鄉講,灶神在大寺小廟里都沒有排份,更沒有單獨建殿供灶王的。可是在野狐溝一帶,不管窮的富的,家家戶戶都毫無例外地要貼上一張新的木刻版印的灶神像,上香叩頭,進行祭奉,以望來年家人安全和幸福。
由于我們留守作戰班的努力,臘月二十三這天黃昏,便順利完鉆,就等著上面派大吊車來進行拆遷工作。驢臉李隊長一高興,就張起嗓門吼起來:
大雁回家排下字,
想你就是心中事。
八月的谷子坡上黃,
想你想的時光長。
馬蘭開花在路旁邊,
活人見不著活人面。
大河畔上撈冰片,
想起情人看針線。
想你想得心花亂,
懷抱算盤算時間。
一曲信天游唱得大伙拍紅了巴掌,都叫驢臉李隊長再來一曲。驢臉李隊長清了清嗓子,就又唱起來。大伙聽著聽著,都低下了頭。地質班的幾個化驗女工,抹起了眼淚花子。
驢臉李隊長十八歲當鉆工,走南闖北,歷經風霜。他從小生活在陜北老家,裝了滿肚子的情歌。他婆姨帶著兩個孩子一直生活在鄉下,耕種著那二畝地,照應著老母。去年春天,老母病重,連來三封電報催他回去,沒想這一去,他就跪在地上給老母守了三天的靈。秋天,十一歲的小兒子趟河上學時,又被洪水卷走。小兒子在村小上三年級,很機靈,連年的三好生。他曾答應小兒子,過幾年他在井隊干不動了,就退到后勤,接小兒子來油田上個重點中學。小兒子說了,他將來要考大學。他答應了的。如今,小兒子去了,婆姨也生了一身的病。他自己也因無規律的生活,得了胃病。他寫了兩份請調報告,但最后還是鎖進了抽屜。
胡炊事在回家種孩的第四天傍晚,又悄悄趕回了隊上。一臉的麻木,像塊生鐵泛著青光。驢臉李隊長叫不喘他。半夜里寒風乍起的時候,有人看見他鉆進被窩里偷偷流淚。
這天夜里的風很大,呼嘯的寒風和著鋪天蓋地的雪片灌進峽谷。冬夜里固有的那種寂靜,就這樣被一場罕見的暴風雪所強暴。
天氣驟然間變得格外冷酷。它迫使所有的生靈,包括野狐溝的野狐們,全都終止了戶外活動。后來,我們跟著驢臉李隊長,在冰天雪地里為產婦趙小校的女人尋找吃食時,竟發現許多被困死在山丘上的野狐。這天夜里,我們從電臺得到消息,這場暴風雪,至少使全油田三十五個鉆井停鉆,一百八十多條線路中斷,三人失蹤,十多人傷亡。第二天,電臺失靈,我們與上級失去聯系。氣溫在急劇下降,積雪在逐漸加厚,隊上與井場的八名鉆工也失去了聯系。整個鉆井隊糧草中斷,所有道路都被積雪封住了,上級根本無法接濟我們,全隊陷入了空前的困境。
驢臉李隊長叫來胡炊事細細盤算,將隊上僅有的五十斤大米和二十多斤面粉,除保證趙小校的女人每天能得到足夠的定量外,其余都按人頭平均地分配到春節前的每一天。
作為我們這個部落的最高行政長官,驢臉李隊長得為每個部落成員的生存問題做出最為實際的考慮。就在他組織搶險隊為井場的八名鉆工趕送干糧時,地質班的女化驗柴婷,風風火火地一頭闖進隊部,說鉆工趙小校的女人臨產了。驢臉李隊長立馬叫來在隊的所有女工組織接生,沒想,女人們全都哭喪著臉,說她們都是姑娘,沒有接生經驗。
驢臉李隊長找出隊上的花名冊一一排查,眼光就在趙小校的名字上打住了。
“這個混小子,叫他帶女人早點回去,他偏不聽。”
柴婷說:“外面的雪都淹過膝蓋了,趙小校下不了井場。”
驢臉李隊長說:“胡萬萬這個雜種!”
女工們也憤憤地說:“是胡炊事那天給趙小校兩口子私下里做的工作。”
驢臉李隊長問:“做什么工作?”
柴婷說:“胡炊事說他結婚幾年了,他老婆的肚皮還空著。”
“把這雜種給我叫來。”
“隊長,胡炊事這幾天有心事,話都問不響哩。”
“叫來。”
不一會兒,胡炊事就低頭悶悶地進來了,拿下頭上的帽子拍打著雪,立在一旁盯住驢臉李隊長那張鐵青的臉發愣。
驢臉李隊長說:“坐。立著干什么?”
胡炊事說:“不坐。你坐。”
“你給老子闖禍了。”
胡炊事不吭聲。
“趙小校的女人要臨產了,這陣正絆命哩。”
胡炊事陰著臉不吭聲。
“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就從我隊上滾蛋。”
胡炊事挪了挪沾滿泥雪的兩腳。
“再說,趙小校也不會放過你這雜種。”
胡炊事蠕動著兩片薄唇,咽口唾沫,將帽子狠勁捏了一下說:
“是他同意我回。關我屁事。”
“我說胡萬萬,你這人怎么這么混?你還算是人嗎?”
“那我是鬼,你就讓我成鬼吧!”
“你還耍賴?你去給我接生。馬上去。”
“我不去。你是隊長,你去。”
“好,我去。胡萬萬,你會后悔的。”
驢臉李隊長原打算親自率搶險隊上井送糧,沒想胡炊事指望不上,就讓技術員張青帶上繩索、鐵鍬、镢頭、探照燈等應急器具,連夜率隊迸發,并命搶險隊在二十四小時,將井上所有人員安全接送回隊,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這天夜里,尖利凄婉的狐嗥聲突破風雪的帳幕,從野狐溝深處由低而高地扶搖直上,帶著一種格外悲愴、揪心和呼喚魂魄的韻味,久久縈繞,叫人毛骨悚然。
驢臉李隊長走到產房門口,手剛挨上門邊,又縮了回來。他對這次接生沒有任何把握。如果說,他剛才往產房走近時還有點怕羞的話,而此時他已將此置于腦后。情勢異常危急,他已顧不上這些。他長到四十幾歲,從沒見過接生。他婆姨生兩個孩子時,他都忙在井上,沒回家照過面。鉆工娶女人難,生孩子更難。女人一腳踩著陽間,一腳踩著陰間,要是出點差錯,這人命關天的事,作為隊長他如何給趙小校交待?他在產房門口轉了幾圈,然后就蹲在地上嘆起氣來。聽趙小校的女人哭號得要死要活的凄慘勁,他心里亂成了一團麻。一根煙還沒抽完,柴婷就跑出來喊他,說羊水破了。
他隨柴婷進去時,趙小校的女人裸著下身,弄了滿床的血污。他下意識地向后一退,轉過了臉。柴婷說:“隊長,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搞封建?”
他說:“柴婷,接生的事兒,就交給你們幾個了。有什么事喊我一聲。”
驢臉李隊長說的是心里話。這幾年,隊上前前后后死過好幾個鉆工,都是他一手料理的后事。他一見血,就有種條件反射,心里難受得想嘔。柴婷看他要走,一把攔住了他。他猛地甩開她的手,就要出門。柴婷一步跨前攔住他的去路。他無路可走,一把推開她,像頭公牛直沖出去,蹲在院子里干嘔起來。柴婷跟出去嘴里就罵上了:“驢臉李,你個孬種。你不接我接!”轉身就進了產房。
幾句話把驢臉李隊長罵醒了。多少年來,他在隊上說一不二,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沒有幾個人敢對他說句硬話,更沒有人敢沖著他喊他的外號。柴婷這幾句話罵得他有些惱怒,但轉而一想,還是硬著頭皮又進去了。
他沖著柴婷喊:“靠邊去。我就不信,我個大男人家,不如你個黃毛丫頭。”
他明白,柴婷剛才是在幫他,是在救他,是在替他分擔一種責任。柴婷身上總有一種帶有女人味的俠客風度,他從內心十分欽佩。柴婷畢竟是個優秀的女人,無論做人,做事,都很坦蕩,不夾雜任何的虛偽成分。她心里有事,總是寫在臉上,像她的人一樣,長得端正,不會玩花花腸子。她見驢臉李隊長沖進產房對著她喊,就偷偷地笑了。
臘月二十四日凌晨五點多鐘,趙小校的女人終于在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中,產下一個男孩。
驢臉李隊長兩手血淋淋地拿著剪刀,癱在地上。柴婷和在場的女人們將他抬上椅子,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讓他喝下,他這才打起了一點精神。
柴婷扶他到隊部休息。將床鋪掃干凈,拉開被子叫他上床。看他的襪子已有好些小洞,露出自生生的腳指頭,就硬將襪子從他腳上脫下來,要找來針線給他縫補。等脫下襪子時,柴婷發現,他的腳趾已被凍得浮腫。一種愛憐之心,促使她將那雙冰冷的腳,揣進了自己暖烘烘的懷里。她的臉上很快泛出一絲美麗的紅暈和少有的幸福。當她把自己的臉再次貼近放在胸口上的一雙腳時,驢臉李隊長已進入夢鄉,打起了溫馨的鼾聲。她不知怎么,心里一難受就流下了眼淚。
此時,搶險隊離隊已整整十二小時。風暴仍在繼續,電臺與上級的聯系依然沒有回音。
三小時過后,一個女工跑來報告,趙小校的女人兩奶蛋子擠不出奶水,孩子餓得“哇哇”直哭。柴婷放下手中的針線,叫醒了熟睡的驢臉李隊長。他揉揉睡眼,站起來點了根煙,在屋子里轉了兩圈說:“胡萬萬呢?給我叫來。”
一會兒,女工又來報告,說跑遍全隊,找不到胡炊事的影子。驢臉李隊長正想發火,又一個女工跑來說,趙小校的女人失血過多,得想法子給補補身子,催催奶水。孩子哭鬧不說,還拉肚子,可能是剛才給喂了面糊糊,消化不好。
驢臉李隊長跑到食堂門前一看,門上著鎖,但沒有鎖死。他喊了幾聲胡萬萬,聽不到回聲,就推門進去胡亂翻騰。除找到僅有的一點面粉和大米外,鍋里還盛著大半鍋雪水。這幾天,在隊人員就是靠雪水解決生活用水的。黃乎乎的雪水,帶著一股濃濃的泥土味,喝起來干澀難咽,直想嘔吐。除此之外,一根蔥一粒蒜一棵菠菜都沒有。至于能帶點油水的東西,對于陷入困境的人們來說,只能是一種奢望了。
他又挨個看了每個鉆工的宿舍,發現屋里的火爐都滅了。“嗚嗚”叫著的風雪不時從揭起的屋角灌進來,使宿舍冷颼颼的像個天然冰窯。幾乎大半鉆工被凍傷,患了感冒,有些還在發著高燒。一問才知,胡炊事昨天通知他們,僅有的一點煤快燒完了,任何人不得再燒火爐,得保證食堂用火。
他不去訪貧問苦還好,一去問題就來了。那些傷病鉆工都鬧得要回家,說大臘月的呆在這鬼都進不來的地方,受苦受餓,挨凍挨病,他們不能這樣等死,再危險也要沖出溝去。他講了半天道理,勸他們再挺一挺,等井上的人回來一塊想辦法渡難關,要走也得大伙一塊走。可卻沒有一個人聽得進去,鬧得院子里亂哄哄的。鉆工劉春還帶頭往外闖,他喊了兩聲,叫他回來,劉春頭也不回。他于是走過去一拳將劉春打翻在雪地上。劉春爬起來,抹了抹鼻子,發現鼻血染紅了手背,放下背包就跟他在地上打起了雪仗。兩個人正難解難分的時候,柴婷不知從哪兒跑了出來,一把拉起驢臉李隊長就罵上了:
“虧你還是個隊長,跟一個鉆工打架,算什么本事?”
“柴婷,你少管閑事。”
“這寒冬臘月的,眼看快過年了,劉春要回,有什么不對?別人能有春節過,為什么我們沒有?別人可以團圓,為什么我們不能?難道我們鉆工天生就該死守在這鬼都進不來的地方過大年嗎?”
驢臉李隊長嘆口氣說:“柴婷,你少說兩句,別人也不會把你當啞巴。”
柴婷的嘴還不饒人:“你為大家著想,這大伙心里都明白。可你應該把話講明了。平時都在一個鍋里攪勺子,誰愿意把困在井上的弟兄們扔下不管?我想,劉春的覺悟再低,也不會低到這份上。大伙說對不對?”
沒想柴婷這幾句話還真管用,大伙聽了心里盡管難過,但總算是平息了一場格斗。
驢臉李隊長趁勢沖著大家說:“今天的事,是我不對。我的工作方法過于粗暴簡單。我給大家賠個不是。希望大家還是以整體利益為重,多點理解和關心。好了,大家都回屋里去吧。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來找我。都回去吧。”
鉆工們一個個走進了各自的宿舍。
整個井隊的戰斗力在一天天地削弱。死亡之神像只饑餓的烏鴉,“嘎嘎”地在每個人的頭頂盤旋著不肯離去。
為了趙小校的女人和她剛生下幾個小時的孩子,柴婷只身前往野狐溝附近的農家,想買回幾個豬蹄幫趙小校的女人催奶。同時,驢臉李隊長和我們幾個帶上斧頭、鋼纖、繩索等工具,向野狐溝深處挺進了。
走出沒有多遠,驢臉李隊長在翻越一個小山包時兩腿發軟,一下子跪在雪地上,險些滾下溝去。他已有兩天吃不下一口飯,喝水也嘔吐,胃里直犯酸水。他手捂住胸部喘著粗氣,臉黃得像雪梨。
我們挺進的目標,主要是飛禽走獸。但我們在茫茫雪霧里穿行兩個多小時,始終伴隨我們的卻只有野狐們悲愴的哀鳴。
這是隴東的深冬,在黃昏灰色的陰影里,一只年輕的野狐走到了一座墳頂上,久久地站在那里望著。
那墳里埋著的是胡炊事的父親。那年他父親辦了退休手續,離隊時手把子癢癢,就請求隊長,想上井再握回剎把。沒想,這一去就沒能回來。
那只年輕的野狐,將紅色的尾毛橫在厚厚的雪上,黑色的尖鼻,在風雪中貪婪地吸著潮濕的雪的氣味和被寒霜凍死了的野草還沒有消散的草味。在夜幕即將被風雪冰冷的舌頭所舔化的那一瞬間,它身軀一扭,悲苦地長叫了兩聲,將腳爪掘進墳頂的泥土,然后頭枕著墳頂,身體裹在了銀白色的深雪里。它那露在外面的尾巴,松軟地橫在雪上,就一動不動了。
我和驢臉李隊長都被這只年輕的野狐在短短一兩分鐘內所完成的這個舉動驚呆了。
驢臉李隊長說:“收了它吧。”
我抓住它的尾巴把它從深雪中用力拖出的時候,分明還感覺到留存在它身上的體溫。
后來,我在讀史書時才知道,狐貍是種很有靈性的動物,有著深深的戀家意識,臨死前總是把頭枕在土丘上,向著故鄉的方向。
我們和驢臉李隊長趕回隊上的時候,已是夜里十點多鐘。遠遠聽見營舍里傳出依稀的悲哭聲。起初都以為趙小校的女人或是孩子出了意外,驢臉李隊長說聲不好,扔下手中的繩索就沖向產房。這時,技術員張青瘸著腿走出來喊住了他,哭喪著臉說:
“隊長,胡萬萬他,他滾溝了。”
“怎么滾的?”
張青說,昨夜里搶險隊臨出發前,胡萬萬給他下跪,說他這次回家,孩沒種上老婆反跟上野男人跑了,害得趙小校兩口子也沒回成家,他沒臉見人了。非要他偷偷帶上他一塊去搶險不可,否則就長跪不起。沒想,回來的路上,在翻越蝸牛背部的大青石時,趙小校腰間的繩索松開了頭,胡萬萬眼尖手快,去抓繩頭時沒想腳底一滑,就滾溝了。
“媽的,萬萬人呢?”
“萬萬死了。我們在溝底尋到他時,已經斷氣了。”
我們隨驢臉李隊長走進胡炊事的房間時,趙小校兩口子正跪在胡炊事血肉模糊的尸體旁哭喊不止。
臘月二十六,只身外出的柴婷還沒有回來。在隊的人都在為她的安全擔心。驢臉李隊長帶領五名鉆工深入到野狐溝的山澗地溝,走農串戶,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卻始終沒有尋找到她的蹤跡。一走進隊部,驢臉李隊長就抱頭失聲痛哭起來。柴婷臨走之前,驢臉李隊長就不同意。風雪迷離,大雪封山,道路阻隔,附近幾乎沒有農家,僅有的幾家,也在十多里之外。驢臉李隊長說,要去,也必須再派個女工,相互間有個照應。可隊上僅有的人,不是傷了,就是病了,剩下的兩個女工輪流守候著趙小校的女人,實在難以再抽出人來。見柴婷執意非去不可,攔也攔不住,驢臉李隊長就咬咬牙讓她去了。可如今,柴婷是死是活,全隊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弄得鉆工們整天打不起精神。他們都在為失去這個優秀的女伴而深感惋惜。
臘月二十八,風雪依然很殘暴。我們在野狐溝深處,開了個很悲壯的遺體告別儀式,用掩埋胡炊事父親的方式,又掩埋了胡炊事。事后,大伙建議給失蹤的柴婷也建一座墓碑,以示懷念。驢臉李隊長拒絕了。我們知道,驢臉李隊長的心里,對柴婷還裝著另一番感情。他固執地堅信,柴婷還活著,會有那么一天,柴婷還會再次闖入他的生活。為了證實他的判斷,午飯后,他再次率領幾名鉆工,深入野狐溝艱險之地,踏上了尋找柴婷的征途。可夜里回來的時候,只有風雪的饑寒殘留在他們身上,柴婷的影子仍然沒有見到。
眼看快大年三十了。這天夜里,野狐們的哭嗥聲十分凄慘,害得我們遲遲不能入睡。后半夜的時候,趙小校敲響了驢臉李隊長的門,說他老婆突然血流如注,喊半天不見醒,怕是保不住命了。驢臉李隊長披了衣服就跑過去,按住女人的人中掐了半天,才醒過來。
趙小校說:“隊長,得找個大夫。”
驢臉李隊長說:“要是有,我們早請來了。”
臘月二十九,天色剛亮,我們留守作戰班全體人員,在驢臉李隊長的率領下,抬著趙小校的女人和剛出生幾天的孩子,迎著茫茫風雪跌跌撞撞地從野狐溝撤退。
皚皚白雪之上,一串深深的腳窩子點種著殷紅的血滴緩緩地伸向山的遠方。
這是隴東的年底,風雪催春的季節。當我們走出野狐溝好遠好遠的地方,我把目光投放到身后雪霧茫茫的深處時,又一只紅尾狐敏捷地在眼前一閃,接著一聲悲愴的凄號,就消失在雪野深處了。
狐貍在臨死前,總是把頭枕向故鄉的方向。
我不知道,那個為了幾只豬蹄只身闖溝的柴婷,還會不會再出現在我們的視線里。我不知道,擔架上的母子倆會不會在大年三十這個回家的日子里,如期趕回他們的故鄉。
(《雪季》,首發于《青年作家》1996年第5期頭條)
程莫深,本名程正才。甘肅慶城人,出生于甘肅臨洮,祖籍重慶云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發表作品總量超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夜迷離》、小說集《雨季》等5部。作品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工人出版社等多個選本。
曾獲“人民文學.貝塔斯曼”文學獎特等獎、第六屆黃河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人民日報》《文藝報》《中國青年報》《北京日報》《青年作家》《文藝人才》《新民晚報》、新華網、人民網、中新網、光明網、鳳凰網、中國作家網、作家網、中詩網、中國文學網、東方網、西部網、美洲文化之聲國際傳媒網、《紐約商務傳媒》等國內外80多家媒體,對其創作成果作過報道和評論。
歷任《長慶石油報》、長慶新聞中心總編輯、《中國石油報》長慶記者站站長、長慶油田作家協會副主席。現為《文藝輕刊》主編、甘肅省文學院榮譽作家、西安市新城區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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