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曹可凡
翻檢2005年四月十日日記,上面留下這樣一些文字:
這是灰色的一天。
清晨,當還在睡夢里神游時,忽然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所驚醒,那是s君從香港打來的電話。
“大約一小時前,逸飛走了。”s君的聲音在沉郁中略帶些顫抖。
“走了,什么叫走了?”我問。
“他飛了,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他說。
“……”對著話筒,張大嘴巴,一句話也無法吐出。
怎么可能?就在幾個禮拜前,他還在電話里神采飛揚地講述拍攝《理發師》的點點滴滴戲,還沒有拍完他如何能撒手而去呢?
連忙致電y君求證。這才知道逸飛兄患肝疾多年,且已到肝硬化后期。由于拍攝《理發師》勞累過度,多次引發消化道出血,可他不顧醫生阻攔,偷偷跑回拍攝現場繼續工作。數天前實在支撐不住,才再次入住醫院接受治療。即便是生命危在旦夕,他仍沉著冷靜地安排好余下拍攝計劃。昨晚突然大出血,出血量達數千毫升,估計是肝硬化導致門靜脈高壓,食管賁門靜脈曲張破裂。就這樣,一個斑斕多姿,飄逸張揚的生命瞬間煙消云散了。
記得去年四月我們做完采訪,他在留言簿上寫下“好運”兩個大字,當時覺得這兩個字是過于直白,便舍棄未用。后來才知道,那段時間,他正經歷著人生煎熬。《青年視覺》莫名夭折,《理發師》風波不斷……所有的一切,均令他心力交瘁。但他表面上波瀾不驚,依然用微笑面對種種困厄與磨難,故貿然猜測,“好運”二字乃彼此內心最真切之流露。他渴望盡快擺脫羈絆,同時也祝福朋友們心想事成,好運常駐。然而,萬萬沒有想到,等待他的卻是生命旋律的戛然而止。
與友人聯絡:楊瀾連連嘆氣;譚盾感到胸口被一塊大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程十發先生難過得幾乎不能自己;鄔君梅更是哭得像個淚人,在給我的短信中說:“我哭了。為他,為他的一份追求與理想。我小時候就認識他。他是一個有幻想和想象力的人,可能天堂現在需要他。”
陳逸飛
憑心而論,二十年過去了,我仍不愿接受與逸飛天人永隔的事實,堅信他只是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寫生去了。直到書寫這些文字的時候,眼前還會浮現他那活力四射,春意盎然的身影。
已經記不得初次見到逸飛究竟是什么時候。總之,在我眼里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兄長。如果你有委屈,盡可以向他傾訴,他會關心你、呵護你;如果你遇到開心之事,他也會像孩子般與你分享成功的喜悅。朋友們聚會常常會想到他。只要一個電話,再忙,他也會放下手中的活計,匆匆趕來。朋友一多,要面面俱到,很難,但逸飛兄卻能從容應對,絕不怠慢任何人。而且逸飛了不起的一點是,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頭百姓,他一律平等對待,從不厚此薄彼。他白天通常雜事纏身,頭緒紛亂,無法專心畫畫,只有到夜深人靜時,才能拿起畫筆,走進屬于自己的藝術世界,有時一畫就是一個通宵。困了,在沙發上打個盹;餓了,就從冰箱里拿點速凍食品應付一下。我問他何不請保姆做點宵夜,他總是笑著說:“太晚了,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再說,他們白天工作也很累。”逸飛做事永遠先替別人著想。
作者和陳逸飛同游周莊
那時候,我有幸常常去逸飛兄畫室陪他畫畫。他一邊在畫布上縱橫馳騁,一邊回憶童年趣事,記得他說起自己與電影淵緣。有一次偶然路過父親供職的工廠大禮堂,耳邊傳來電影放映的聲響,回頭一看,發現彩色戲曲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畫報,于是抬腳就往家里跑,想給母親報信,不料,被絆了一下,跌倒在地,膝蓋都摔出了血,書包里的瓷制飯盒也四分五裂,但他全然不顧。母親聞訊,立刻拉著他趕去看電影,這才讓他心滿意足。“或許從電影的每一幀畫面里,我看到了一個超越現實的美的世界,這為我日后成為畫家打下堅實基礎。”
作為家中長子,逸飛素來自律、刻苦、做事從不馬虎,這從他在五年級時的一篇文章中可見一斑。在這篇描寫少年宮繪畫活動的文中,他這樣寫道:“我和小組的伙伴開始在陽光下畫圓柱體,畫素描,有時也畫一些自己突然之間想畫的景象。如今回想起來,那些畫面,像極了雕塑前的腹稿。鮮活、靈動,當然也不免稚氣些,但它們都是血液,在雕塑復活之前,已經開始熱烈地流淌了。”但有時候,他也免不了會調皮一番。有一天,他突發異想,覺得雨傘應該有降落傘的作用,于是,親身實驗,毫不猶豫地撐起雨傘,從二樓縱身一躍,嚇得周圍的人魂飛魄散。說及此事,他打趣道:“冒險基因大概從小埋植于身體之中。”
陳逸飛在電影拍攝現場
看逸飛兄作畫是一種難以言說的享受,他的筆觸肯定、爽利、輕重緩急之中透溢出富于變化的節奏和力度,畫筆與畫布接觸所發出的輕微聲響,仿佛一闕深邃的交響樂,回蕩于畫室之中,畫了一陣后,他便往后退,觀察畫面整體感覺,然后,再湊近畫布做細部調整。他始終強調落筆的準確性,其實,這就是所謂的基本功。
《青年陳逸飛》一書披露數則逸飛年輕時的日記,從中可一窺究竟。譬如,他會在日記里自我反省:“我用了很大力氣和精力畫了一張不大的風景,色彩是較從前正了,膽也大了,但是在整個畫面構圖上較呆滯,車子好像停在路上一樣……”;也會尋找努力的目標:“我又想到了德拉克洛瓦,他成為大師后,還每天早晨早堅持畫石膏像,又想到勤學苦練的倫勃朗,一生畫了三千多張油畫和作了無計數的速寫版畫,畫了一天的油畫晚上搞腐蝕版畫到深夜。又何況我呢。唉……起的這么晚,一天的忙碌一無所成,沒有人好像就做不成事,這樣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因此,對藝術的敬畏與執著一直貫穿于逸飛兄的一生。創作《黃河頌》時,他深入黃河流域采風,收集創作素材,見到感興趣的素材,便立刻坐下來一筆一畫進行描摹。《黃河頌》里八路軍形象就是取材于當地一位推獨輪車農村小伙子的素描。在構思一幅有關魯迅先生的油畫時,他忽然發現陳丹青的耳朵非常入畫,于是讓他充當“模特兒”。丹青兄后來回憶,“一早去了,居然畫到下午,歷5小時,只是描那只耳朵。”
陳逸飛在藏區寫生
而與魏景山合作繪制《占領總統府》時,逸飛對細節也絕不馬虎,專門從電影制片廠借來服裝、沖鋒槍、機關槍、頭盔等軍用裝備或武器,魏景山回憶:“在創作時我們把沖鋒槍放到燈下,模擬沖鋒槍的材質在不同光線角度下色彩變化。遇到朋友來油雕院拜訪,我們也會根據人物需要,請他們穿上軍裝充當模特,畫素描,畫油畫留作,,并根據人物的動態拍些照片,然后再上畫布。”陳逸飛和魏景山僅花三個月時間,一鼓作氣,完成了這幅歷史巨作。
逸飛兄為人溫文爾雅、敦厚誠懇,尤其對前輩更是謙恭有禮。他常常會談起顏文梁、張充仁、哈定、孟光等老師們的親切教誨。在一篇文章中,逸飛兄深情緬懷顏文梁先生:“冬日,他悄然地站在門口,穿著那件寬大的棉衣,吃力地抬著頭,手只能舉到耳朵,他在不停地揮手。當我告別他走得很遠。回首望去,他仍然揮動著手,那布滿壽斑的臉龐上依然笑著……他享了將及期頤之壽悄悄走了。冬天我特地穿過淮海中路新康花園到復興路這一條顏老居住過的弄堂,冬日的陽光是那樣的溫暖,我仿佛看見他在自家的小園里寫生,陽光照耀在他的畫布上,又好像看見他佇立在家門口,向人們不斷的揮手。”
而他對恩師孟光更是建立起如同父子般的深厚情感。孟光先生往生后,逸飛兄仍然是常常會去思南路老師家中駐足留連,“走進老師的房間,一如既往。從前這房間是那么熱鬧,一些同學帶了畫,聚集于此,請老師點評……正想著,老師的女兒從沙發夾縫里拿出一疊用塑料紙包裹著的素描作品。細一辨,竟是幾十年前我們一班人的作業,魏景山的、夏葆元的,我的。一幅《海軍戰士》是我一年級的習作,居然還被老師保留著。心里一陣驚嘆,恍然間看見老師在遠處微笑,慧黠而得意。”逸飛謹記孟光老師那句“我們這些人都是鋪路石頭,你們要從我們身上踏過去“”箴言,出資設立“孟光藝術教育基金”,獎掖年輕學子。
陳逸飛作品《黃河頌》
陳逸飛作品《踱步》
陳逸飛作品《長笛手》
與此同時,他對藝術同道也多有提攜幫助。在海外留學期間,作曲家譚盾渴望在紐約林肯中心舉辦其作品音樂會,但高額場租令這位年輕音樂才子望而卻步,逸飛兄古道熱腸,雖然自己也囊中羞澀,仍然慷慨解囊,想盡一切辦法,將自己一幅剛剛繪就的新作賣給一位大藏家,將賣畫所得無償捐給譚盾作品音樂會,以解燃眉之急。
而逸飛與丹青更是一度“手足情深”。逸飛素來愛才,對于比自己小七歲的丹青投以青眼。丹青曾跟我說起過,頭一回踏入逸飛畫室的情景:“那么大一個畫室,一塊巨大的畫布,逸飛從上面跳了下來,慢慢往后退,仔細端詳那幅畫。我沒料到他如此年輕,才二十五六歲。要知道,一個少年人想象名畫家,總習慣于將他往蒼老里想,但逸飛卻整個一副高中生模樣,戴個眼鏡,頭發甩甩,在那里看畫。當時他只是匆匆瞥我一眼,然后什么也沒說,又繼續畫他的畫。我一害怕便退了出去。”之后,逸飛和景山準備創作《魯迅》三聯畫,逸飛請丹青一同參與創作構思,丹青天資聰穎,很快在稿紙上根據自己的想法勾勒出草圖,逸飛看后大喜過望,立刻采用。彼時丹青單身,便常常去逸飛家“蹭飯”,其實,目的還是交流藝術。特殊時期,丹青遠赴江西插隊,難解思鄉之苦,便向求援。幾經波折,逸飛托朋友設法調至江蘇落戶。其中,有一位藝術院校的女孩提供幫助,那位女孩畢業后徑直去了西藏,丹青也隨后前往,于是便有了那幅令其名聲大震的《淚水灑向幸福田》,那位女孩也成為他的妻子。改革開放后,逸飛赴海外留學,丹青亦有此意,但其海外親戚在擔保問題上閃爍其辭,逸飛找到丹青就那位親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說動那位親戚,丹青如愿以償。可以看出,在丹青藝術與人生之路上的幾個重要拐角處,都有逸飛的身影。逸飛一直如兄長般呵護著這個與他同樣有異稟的青年才俊。盡管兩人后來漸行漸遠,但他們依然將對方視作藝術鏡像。一九九八年,逸飛的《踱步》與丹青的《淚水灑向幸福田》同時入選“上下五千年”大展,兩人在展覽中不期而遇,丹青戲稱“狹路相逢”,“初略尷尬,旋即握手,滬語交談如往昔,他有點發胖了,西裝筆挺,相貌堂堂,我倆眼光對著看,有話不好說,我想起小時候,心里頗感傷——他是老朋友,他是我老師。”丹青如此記敘那次“重逢”。我曾問過丹青,如何界定他們由濃轉淡的友情,他幽幽地暗示,他倆有點類似左拉和塞尚,當然丹青也知道,比喻終究是“跛腳”的:“我不可能是塞尚,逸飛也不會是左拉。我們是青少年時候的朋友,又是亦師亦友的,是不可替代的。我很難說出那樣的感受。尤其是他這么快就走了,帶走了,屬于我們共同的回憶。”
逸飛畢生創造著,追求著,甚至將“美”提高到能夠給民族帶來尊嚴的高度。作為視覺藝術家,他決不容忍一切丑陋的東西進入視野,平時若有外國要客來訪,他會不厭其煩地與司機商定從機場到酒店的路線,為的是避開那些雜亂無章的街景。我們一起在佛羅倫薩逗留時,面對米開朗基羅給這座城市印刻的痕跡,感慨萬語;對米開朗基羅擁有美第奇家族那樣堅強的后盾,更是艷羨不已。除了繪畫之外,他致力于環境藝術的研究與開發,想必是受此啟發,或者,他干脆就想做一個當代的米開朗基羅,為我們這座城市添上一抹亮色。他所設計創作,坐落于世紀大道的《東方之光》便凝聚著他與這座城市的深厚情感。
由于匆匆遠行,逸飛心中尚有諸多未了心愿。譬如:他想和高倉健合拍一部有關老上海的電影,影片通過和平飯店一老一少兩個酒保的故事,講述世界變遷和上海灘風云變化;他想把歌劇《波西米亞人》的背景從十八世紀巴黎移至上世紀三十年代上海,讓盲人歌手波切利身著一襲長衫,引吭高歌那首膾炙人口的詠嘆調“冰涼的小手”;他一直想為母親畫一幅肖像,因為母親在他小時候常常帶著他去乍浦路橋下曙光電影院看《白鬃野馬》、《紅氣球白氣球》等經典電影片,為他幼小的心靈埋下藝術的種子。他曾在腦海中閃過那個畫面:母親端坐在收音機旁,聆聽蝴蝶、王人美、周璇、趙丹、白楊的故事……
陳逸飛作品《周莊》
陳逸飛作品《潯陽遺韻》
陳逸飛作品《玉堂春暖》
那些年,逸飛耗費全部能量去搭建他的視覺王國,而他的所作所為又常常不為人理解。因此,他就像一只孤單的蝴蝶,在藍天白云間不停地飛舞。原本,我們期待他飛得更高;更遠;更飄渺。可是,單飛的蝴蝶最終折翅了……
對于生命,逸飛向來有自己的哲學思考。他喜歡把生命視作一個球體,當上面的光照射下來,球體自然有明有暗。他認為活著,就要努力讓光亮照的多一些。無數細節組成一個整體,人生要遠看是好,近看也好,這才是真好。他的人生便是如此。
“絢爛歸平淡,真放本精微。”這可以看作逸飛一生的寫照,但要真正描摹他的藝術人生、軌跡,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他的作品都在,無論是《開路先鋒》、《黃河頌》、《踱步》,還是《周莊》、《長笛手》、《夜寂》、《潯陽遺韻》、《玉堂春暖》,這些畫作,都如同一串閃耀的明珠,勾勒出逸飛璀璨的一生。吳冠中先生說:“人生短,藝術長。”所以,逸飛從未離開我們,他用色彩與線條繪就的美的世界,會陪伴一代又一代人。
2025年4月12日 pm 10:45 于海上“留余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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