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老頭的院子里總是飄著一股淡淡的樟腦味,混著旱煙的辛辣。每到傍晚,村里的孩子們就會像歸巢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聚在他家門口的石磨旁。那時候,他總會從褪色的軍綠色挎包里掏出幾顆水果糖,粗糙的手指捏著糖紙,一顆顆分給我們。
"越南的蚊子有知了那么大,"他瞇著眼睛,用煙斗比劃著,"被叮一口,腫得跟饅頭似的。"我們縮著脖子,既害怕又興奮。他的故事里總有遮天蔽日的熱帶雨林,碗口粗的蟒蛇,還有像房梁那么長的蜈蚣。
麻爺就住在劉老頭隔壁,是個佝僂著背的獨眼老人。他的左眼在戰場上被彈片削去了,空蕩蕩的眼窩像口枯井。村里孩子都怕他,只有劉老頭每天雷打不動地給他送飯。兩個老兵常常坐在夕陽下,一言不發地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光明明滅滅,像他們記憶里未熄的戰火。
那年冬天特別冷,麻爺在睡夢中走了。下葬那天,劉老頭用獨臂(他的右臂在戰場上永遠留在了南方的叢林里)給老戰友擦洗身體。我看見他顫抖的手指撫過麻爺胸口那道蜈蚣似的傷疤,淚水砸在搪瓷盆里,濺起細小的水花。
二
鎮上的火葬場是新蓋的,白墻紅瓦,遠遠看去像座廟。可沒人愿意當入殮師,都說這活兒晦氣。劉老頭主動接下了差事,從此他家的院門上總掛著艾草,說是驅邪。
我第一次見識他的工作,是給村東頭的李奶奶整理遺容。老人壽終正寢,算是喜喪。劉老頭的手像拂過古琴的弦,輕柔地合上老人微張的嘴,用熱毛巾敷平額頭的皺紋,最后往凹陷的兩頰塞進棉花。當李奶奶的兒女進來時,都恍惚覺得母親只是睡著了。
直到那個車禍現場。卡車碾過摩托車,像壓碎一個火柴盒。劉老頭蹲在血肉模糊的尸體前,鋼釘固定斷裂的肋骨,針線縫合綻開的皮肉,把溢出的腸子塞回腹腔。他的獨臂出奇地穩,仿佛不是在拼湊尸體,而是在修復一件珍貴的瓷器。
"怕嗎?"有次我壯著膽子問他。他正在擦拭那些閃著冷光的工具,聞言頓了頓,從抽屜里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十幾個年輕戰士勾肩搭背地笑著,背景是焦土和硝煙。
"這是小宋,被炮彈炸得就剩半截身子;這是正堂,腸子掛在樹杈上..."他的手指點過每一張笑臉,聲音平靜得像在介紹莊稼的長勢,"比起戰場,殯儀館干凈多了。"
三
劉老頭走得很突然。那晚他照例喝了二兩燒酒,吃著鄰居送的腌黃瓜。突然筷子掉了,他彎腰去撿,再沒直起腰來。
趕來的人們聽見他在跟空氣說話:"老張啊,你那假牙我忘給你戴上了...""王嬸,你閨女嫁到省城去了,過得挺好..."這些名字像一串暗號,都是經他手送走的亡魂。
他的葬禮是鎮上最體面的一場。曾經避之不及的村民們紛紛前來,隊伍排到了村口。奇怪的是,遺體明明沒有防腐處理,卻在炎熱的夏季停放三天后依然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熟睡。
如今劉老頭的兒子在深圳開了連鎖超市,每次回鄉都開锃亮的奔馳車。算命先生說這是老爺子積的陰德,那些被他溫柔以待的亡魂,都在冥冥中庇佑著他的后人。
有時我會夢見劉老頭,還是那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蹲在河邊教孩子們用草莖編蚱蜢。醒來才想起,他走的那年,河岸已經修成了水泥堤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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