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四年春日,汴河春水初漲,夾岸桃杏如緋云覆雪。大理寺西廊下,七品司直石士端正就著窗光校勘刑案供狀,狼毫在黃麻紙上洇出墨點,忽聽得靴聲急驟,自家書童福生踉蹌撞入門來,面色青白如紙。
“官人,夫人……夫人房里有響動!”福生附耳時,鬢角的汗珠滴在石士端青衫袖口,“小的本要去當鋪送冬衣,路過后巷忽見登聞檢院的朱漆官轎停在角門——”話未說完,石士端手中狼毫“啪”地斷成兩截,墨汁在供狀上暈出猙獰的黑團。
他記得今晨王氏推說要臨《璇璣圖》,遣走了所有仆役,獨留福生看守外院。此刻狂奔在歸家的青石板路上,春衫被冷汗浸透,腰間金魚袋硌得肋骨生疼。轉過巷口時,忽聞墻內傳來調笑之聲,混著琵琶弦斷般的浪笑,正是妻子王氏的嗓音。
偏門虛掩著,石士端指尖發顫,剛觸到門環,屋內傳來男子低啞的調笑:“小娘子這酥胸,比瓊林宴的羊脂玉凍還要白上三分。”另一個年輕些的聲音帶著不耐:“父親且讓讓,兒子還等著嘗鮮呢。”瓷器碎裂聲中,王氏笑罵:“你父子倒像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饞貓——”
血沖上頭頂,石士端踉蹌著撞向窗邊,指尖摳破窗紙的剎那,暖香混著脂粉氣撲面而來。月白紗帳內,三具赤身交纏如蛇,王氏雪脯上印著兩枚朱砂痣,正被那白發老者含在口中碾磨,少年郎的手掌正探向她腿間……石士端認得那老者腰間的玉魚符,正是登聞檢院諫議大夫王珫,少年郎則是其獨子王仲甫。
“奸夫淫婦!”他一腳踹飛雕花木門,門扇撞在屏風上發出巨響。王氏尖叫著扯過錦被遮身,王珫父子慌忙去抓散落在地的官服,王珫腰間的玉魚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石士端沖上前要抓王氏,卻被王仲甫一記勾拳打在面門,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時,忽聽得院外傳來捕快的梆子聲——原來福生并未走遠,早已奔去開封府報案。
開封府衙前的燈籠映得雪地通紅,王珫父子被五花大綁押解時,僅著犢鼻裈的身子凍得發紫,腰間玉魚符在百姓的唾罵聲中搖晃。此案三日便呈至御前,宋神宗拍案震怒:“登聞檢院掌理民怨,竟行禽獸之事!”當即著大理寺徹查,卻不想案卷遞入東府,宰相王珪的茶盞在案上磕出裂痕。
這王珪乃是王珫親兄,更是當今文壇領袖,其婿李格非之女李清照尚在襁褓,卻不知日后會因這層關系受多少牽連。當日黃昏,大理寺卿韓晉卿便攜著兩匣和田玉叩開石士端家門,黃梨木匣里躺著地契與吏部文書:“石大人若肯息事,城西三進宅院即刻過戶,待秋闈后便可遷升六品大理正。”
案頭燭火明滅,石士端盯著地契上“王珫產業”的鈐印,忽想起三年前賃住此院時,王氏喜滋滋地說“與諫議大夫續了族譜,原是同宗”,那時她鬢間插著王珫送的和田玉簪,笑靨比春日海棠還要嬌艷。如今韓晉卿的話還在耳邊:“若執意深究,大人可知‘妻有七出’,夫人犯淫佚,大人亦有治家不嚴之罪……”
更漏三聲時,石士端在撤訴狀上按下指印,墨跡未干,窗外忽起夜風,將案頭王氏的《踏青詞》吹得翻飛,“柳絲牽惹游春夢,錯認檀郎是玉郎”的字跡刺痛雙目。他忽然想起新婚時,王氏在汴京城頭對月起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那時她腕上還戴著他當掉祖傳玉佩換的銀鐲。
五日后,大赦令隨春風傳遍京城,王珫父子竟以“初犯”獲釋,只著意杖二十。石士端在大理寺后巷撞見二人,王珫撫著新長的胡須笑道:“石大人海量,王某改日備薄酒謝罪。”王仲甫擦肩而過時,故意撞他肩頭,壓低聲音道:“尊夫人的小腳,比我房里的揚州瘦馬還要軟上三分。
流言如汴河春潮般涌來,街頭巷尾的“朝報”繪著三人赤身的春宮圖,配文“登聞雙狼,共戲雌凰”。御史朱服按劍立于朝堂,笏板直指王珪:“昔唐太宗斬盧祖尚于朝堂,今陛下縱奸臣于輦轂之下,何以正國法?”宋神宗拍案而起,卻見王珪伏地流涕:“臣弟不肖,然念及太夫人年逾八旬,乞陛下開恩……”
殿角銅鶴爐飄出沉水香,石士端跪在班列中,望著御案上積滿塵埃的撤訴狀,忽覺喉間腥甜。王氏已被送往金陵別院,臨行前隔著青紗簾對他笑:“官人好官運,只是那宅子的西廂房,可比這破院的漏雨屋檐強上百倍吧?”她腕上的和田玉鐲叮當相碰,正是王珫新送的聘禮。
十月霜降,御史臺突然彈劾王仲修與王氏有染,牽出當年舊案。石士端被傳至御史臺時,見蔡卞拍著一疊詩箋冷笑:“‘繡鞋解處聞私語,月在東墻第幾枝’,這可是尊夫人的墨寶?”他認得那是王氏去年中秋所寫,卻不知何時落入有心人之手。
大理寺的牢獄中,王珫父子被提審時,王仲甫竟指著石士端獰笑:“你以為真能置身事外?我父早與宰相大人說過,若再糾纏,便將你當年在杭州私放鹽商之事抖出——”話未說完,牢門“哐當”推開,宦官捧著圣旨踏入,宋神宗的朱批在燭下泛著冷光:“王珫流放瓊州,王仲甫杖配黃州,王氏絞刑免,沒入掖庭為奴。”
雪夜,石士端獨坐在新賜的宅院中,望著案頭王氏遺留的螺鈿硯,忽聞窗外有人輕笑。月光下,一個青衫男子負手而立,正是當年在大理寺見過的王安禮。“石大人可知,王珪為保其子仲修,竟將尊夫人的貼身丫鬟杖斃?”他遞過一卷文書,“那丫鬟臨終供認,王仲甫曾以金釵賄賂夫人身邊的劉媽媽……”
墨硯中的殘冰忽然碎裂,石士端想起王氏被押解那日,曾隔著囚車對他說“來生莫做官家人”,眼中竟無半分悔意。此刻王安禮的話還在耳邊:“王珪樹大根深,然陛下已厭其結黨……”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更鼓,這是元豐四年的最后一夜,汴河上的燈籠映著未化的殘雪,如同那年春日的桃杏,開得如火如荼,卻掩不住泥土里的腐臭。
次年驚蟄,石士端赴任湖州通判,行前路過朱雀橋,見賣朝報的老兒正與人說書:“列位可知,那王珪宰相,原是李清照的外祖,日后秦檜的岳祖父——”話未說完,被公差踢翻書箱:“休得胡言!”石士端望著散落的畫頁,上面繪著王珫父子赤身被縛的場景,右下角題著“春穢圖”三字,墨色猶新。
馬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轅上的銅鈴叮當,混著汴河的槳聲。石士端摸著袖中那塊褪色的銀鐲碎片,忽然想起王氏初嫁時,曾在他耳邊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如今杏花又將開遍汴梁,只是那風流年少,早已化作塵埃,唯有這樁穢事,如同春草般,在汴京的街巷里,在文人的筆記中,在后世的談資里,年年瘋長,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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