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腸轆轆的深夜，刷抖音直播間，一個熱情叫賣泡面的畫面讓我停下了劃動的手。主播面前是一盒熱氣騰騰的紅燒牛肉方便面，她用力地吆喝介紹：“御品盛宴牛肉面，每一袋都有“真實厚切牛肉塊”！大廚秘制濃湯熬成的澆頭，面條全都是手搟的粗面口感…”

畫面切著面條的特寫，看起來是不錯。味道的選擇也挺有趣，有最近爆火的香菜味兒，也有貴州酸湯味兒，還有紅燒牛肉味。抱著方便面怎么都不嫌多的想法，我打算買回來試試，打開產品列表卻被價格嚇愣住了：原價 79.9 六碗的泡面，用完直播間打折券后，還要74.9元，還幾乎都是6碗起賣。

75多塊錢，6碗方便面，我腦袋一下沒轉過彎來… 那就是，12塊5一盒方便面？

等等，我家樓下開了30多年的面條攤，二兩紅燒牛肉面，新鮮的牛肉，老板每天自己早上起來熬的，也只要10塊錢啊！什么時候方便面能賣比樓下新鮮面條店還貴的價格了？

手機里，主播還在叫著“今天是庫房清倉，才能給到你這個價格，出了我這個直播間，你去超市至少23元起”。我有種不知如何安放“常識”的困惑，默默退出了直播間。

我老家是內江，畫家張大千的出生地。牛肉面是這里必吃的特色。作為內江牛肉面野生代言人，我一直驕傲地跟身邊所有人說：沒吃過內江牛肉面，是你一輩子的遺憾。

作為四川地區細面寬湯的代表，內江牛肉面里的面條，制作時通常需要加入適當的堿，讓其勁道又不失滑潤。而作為過去重要的井鹽產地的特殊歷史，加上適合放牧的丘陵地形，造就了這里人一直都很會吃牛肉。走進一家牛肉面店，單面條就有細面和“韭葉子面”任君挑選，再加上那一勺牛肉，整碗湯面吸溜得無比爽快。

紅燒牛肉，我們那兒也叫牛肉臊子，全國都有，但做得好不好，我偏見地只以家樓下老張家做的為標準。老張家的店沒有招牌，每每回家，我遠遠就會沖他喊一句“張老板生意好吶？” 然后看著系著圍裙的老張，半蹲著抽煙，眉毛一挑，樂呵呵地全寫臉上。

老張家是出了名的牛肉給得大方，3-4厘米的連刀塊，還需保留筋膜，保證久煮形成黏糯和飽滿的口感。外加老張心思多，熬煮的時候又要加入凸顯層次的花椒粉、提鮮的蒜水、豆瓣醬，還有我媽扒拉過的，說一定是本地釀造的口蘑醬油，增香不奪味，以及最后酸甜適度的曬醋。甜醋不同于山西老陳醋的煙熏味，所以老張家的牛肉，總有股醋的焦香，讓人念念不忘。

因為牛肉面是內江特色，我家樓下那幾條街的面店競爭得也格外激烈。老張在里面也只是其中一味，還有些店鋪，會費盡心機加入幾十年老鹵水，煮出一種家里怎么都熬不出的復合底味，或者有嬢嬢心思再細點，牛肉出鍋前加入一勺自家秘方熬的糍粑海椒紅油，避免湯稠，又區分開和別家面館重樣。

老張家的紅油也是有特色的。小時候我喜歡趴在店里桌子上看他滿頭大汗地做紅油，灶臺旁琳瑯滿目堆了各種小料，老張家老婆給我拿來紫草讓我認著聞聞看，嘴里念念有詞說他們都得用熟菜籽油，才去除辣椒面的生味，“干辣椒面和糍粑海椒混合，潑和三次油辣起來才不燥。” 我爸則喜歡隔壁街另一家老店，用的是醪糟增香，豆瓣醬的味道重，一勺紅油下去，牛肉湯也深了兩個色號。

然而不管湯頭和紅油，牛肉和面，手段再如何各異，決定最終地位的一定是價格和分量：普通牛肉面，3-5塊分量扎實的牛肉，一兩面，8～10塊錢。加肉版本的，牛肉給到6～8塊，也不過再貴5塊錢。老張家就是9元一兩，幾年沒漲過價了，過去能讓學生時代的我大快朵頤，如今工作多年，還是墻上那同一塊價格菜單等著我。

讓從小吃著街角百花爭艷的牛肉面長大的我，由衷認可超市里紅色塑料袋裝的“紅燒牛肉面”好吃，是一個孩子退去稚嫩，走向成年的過程。

那是上大學了，每個月500的生活費，幾乎吃不了任何大餐。尤其是月底，考試一多食堂也吃不上，這才被迫開始和室友拼方便面，一箱箱買更劃算。在那些熬夜刷題的日子，兩塊錢不到的方便面，成為了我的患難之交。那時我打心眼里覺得，方便面是世界上最難吃的東西：開水沖泡后零散得毫無規則的脫水蔬菜包，和那些加了說不清道不明味道紅油的醬料包，簡直是對紅燒牛肉面的“侮辱”。

然而吃著吃著，竟然也習慣了，時不時甚至就想來一口，只為那青春最辛苦也最有回報的記憶。

后來做了兼職，手頭寬裕，還買過幾次5塊錢一杯的“日本泡面”，晚自習時開水一加，書本一蓋，還會覺得自己“開了洋葷”。后來廣告還是新聞里知道，日本泡面原來才是所有泡面的鼻祖：二戰后日本經濟崩潰，糧食短缺，想吃上一碗面條往往需要排隊幾個小時。看到人們在寒風中排隊買拉面的情景，有個叫安藤百福的人由此萌生發明“即泡即食”面條的想法，世界上第一款方便面才因此而生。

但這位泡面之父，愿望可不是把泡面做成比新鮮手作拉面還貴價食物。他所有致力的技術提升，味道研發，就是希望能在增加風味的同時，保持泡面的價格低廉，符合“食足世平”的理念，為無數生活在底層的人，提供快速、廉價、易儲存的飽腹方案。

再看看互聯網給出的數據，從90年代到今天2025年，均價2.5元到5元的泡面在中國累計消費已經超過4000億。即便在大部分的我們已經能吃飽穿暖，在火車或高鐵上面對更貴的中餐“刺客”，方便面仍就是我們不二的選擇 —— 它是來陪伴我們堅守生命最艱難的歲月的。

哪怕這幾年市面上陸續出現了一些花里胡哨，不同口味的新式泡面，還有了非油炸、低鈉的健康理念，甚至價格也漲到了6、7塊錢一碗，但畢竟大家生活條件好了，多花幾塊錢，滿足好奇感無可厚非。

但漲到15塊錢，甚至超市零售價可以達到我家樓下老張親手做的牛肉面的兩倍，這就有點讓人難以理解了—— 所以時代發展，科技發展的必然，就是讓老張這樣的人失業，再也不要去堅守自己做了一輩子的職業，然后讓預制的牛肉和脫水蔬菜取而代之，用相似甚至更高的價格，打折好奇心的幌子，然后提供更“塑料”的服務？

我想來想去，怎么都理解不了這種天價泡面存在的理由。

好巧不巧，這幾天在上海休假，來閨蜜家小住。

閨蜜不僅不會做飯，還是個死宅。日曬晌午，我倆坐在空蕩蕩的家里，我提議點外賣，她說不急，從容地從門口的快遞箱里，拿出了那個直播間里，我看到的同款天價泡面。

“咱樓下幾百米就是個面館啊，拌面才15塊錢，有新鮮不吃吃這個？”

“下樓還得洗漱換睡衣、等電梯走路，還得排隊買面，多麻煩啊，我一點兒都不想動。”

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拆了兩包，把電熱水壺的熱水倒了進去。幾分鐘后，兩碗熱騰騰的香菜牛肉面好了。“喏，你先嘗嘗嘛”，她把其中一碗推給我。

我半推半就，吸溜了一口。味道… 的確不錯，牛肉塊很大，細嫩多汁，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圖片僅供參考”，三四塊的牛肉份量，也不能說少。比起老張的面條確實那還是差了很大的意思，但相對于2塊5的傳統紅燒牛肉方便面，這個味道真的是指數級提升。幾口下去，我心里默默開始為自己的魯莽和偏見道歉。

但你要問我平日會不會買，那我答案肯定還是：不會。

“你這是外賣吃膩了，改回歸方便速食了么” 我邊吃邊那她開涮，內心真正想問的其實是：為什么明明樓下就有好吃的，卻要花大幾十塊錢買泡面？

“懶人稅嘛！” 吃飽喝足的她，躺在沙發玩起了手機。“你上班是不是也有根本分不出身下樓吃飯的情況？我之前找你那次，外賣來了你都不吃，放涼了蔬菜葉子都黃了，還要我去幫你拿。”

我想了想，這樣的場景的確十有八九。“你說，忙成這樣，這時候有兩個東西出現在你面前，一個這個面，一個兩塊五的泡面，你吃哪個？” 她翻了個身，“你肯定吃這個啊。錢賺的就是用來花的，你都把命奉獻給工作了，還不允許自己吃點好泡面？”

“反正我承認我就是懶，這種泡面就是我的懶人稅”，她翻了個身下沙發，把我倆吃完的泡面盒丟進垃圾桶。“你看，碗都不要洗。”

她這么說完，我似乎也有了一些不同的思路。在北京扎根的我，其實已經離開老家內江很多年了。在北京，一碗面無論價格再低，都不太可能是老家的價格。幾年前還不太忙，有的周末我還會倒幾次地鐵，去垡頭那邊中建四川分公司吃正宗家鄉味。這今年所有人都卷到沒邊，我就是心有余，也再沒了時間和精力跑那么遠。有休息時間，我只想在家躺著，或者像這樣買個機票來閨蜜家，還是啥也不做，繼續躺著。

當然可以買外賣，但這也意味著先面對上百家店鋪選擇困難，然后接外賣員電話，再起身去樓下拿。所以這個泡面，的確有閨蜜說的“懶人稅”價值，至少我什么都不用選。只需要花費一些金錢，再靜靜地等上幾分鐘，就能換來的還不錯的味道和完全放空的時間。

默默地，我又打開了那個直播間。瞬間，手機里傳來主播歇斯底里的呼喊，：

“1號庫存現貨不多了， 你幫我問問還能再加么？新來的寶貝拜托點點關注，這是我們年中清倉，價格….”

嚇得我一激靈，又關掉了app。

還是下次吧，此刻的我面足飯飽，只想靜靜。當然，我現在也知道，這天價的牛肉面的確是好吃的。等回到辦公桌，等哪天上精神疲憊了，再去直播間摸魚。那或許才是天價泡面最對的打開方式，那時候我可以跟自己說：吃點貴的泡面，對自己好一點。

本期作者｜ 二狗

編輯｜梅姍姍、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攝影｜梅姍姍、小紅書@莉莉醬就醬、@干飯的犀牛、@xix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