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30歲的小楷(化名)帶著50多歲的父母,上門給失能老人洗澡時,親戚們覺得“他怎么那么丟臉。”
他們認為,小楷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擁有體面高薪的工作,為什么要辭職帶著父母給陌生人擦屎擦尿?
決定干“上門助浴”前,小楷當過老師,開過家政公司,在卷低價的同行競爭下,他的公司入不敷出。攢了多年的積蓄,買房交完首付后,又碰上房價暴跌,他的首付一夜間打水漂,倒欠銀行十幾萬。
早在5年前,“上門助浴”便興起,2023年辭職后,小楷留在故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他的團隊是當地第一家提供上門助浴的公司。
僅僅干了1年,小楷不僅還清債務,還月入5萬到3萬,日均收入在2000元到1600元。
“上門助浴”除了讓小楷一家吃上銀發(fā)經濟的紅利外,還讓他們幫助失能老人找回了丟失的尊嚴。
以下內容,根據小楷在社交平臺分享的故事和他的講述整理。
2024年開春,我和父母接到第一個上門助浴的單子,盡管目前我們服務了將近600個客人,但我始終對第一位客人記憶猶新。
那是個71歲的中風老人,接單后,我們上門給他量血壓、測心率和體溫,確定老人的身體狀況適合洗澡后,我們才接單。
第二天,我們穿著淡粉色的工服,把40斤重的分體式浴缸、洗浴工具塞進面包車,早上八點準時到達雇主家樓下。
由于是老房子,我們只能徒手抬著浴缸上樓,樓梯狹小、昏暗,稍有不慎就會撞到價值1萬元的浴缸,我們小心翼翼地扛著浴缸,生怕磕碰到“生財工具”。
父母帶著浴缸準時上門服務
老人不是頭回中風,此前還中風過多次,他在床上躺了足足半年,沒洗過一次澡,剛進門時,一股濃郁的尿味撲面而來,熏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老人無法動彈,也無法說話,只能用大叫的方式來表達自己。這樣的溝通方式很累,效率很低,因為我無法從他的喊叫聲中判斷,我的服務是否恰當。
頭一回面對無法正常用語言溝通的客人,讓我心里十分緊張,我很害怕我們會不小心弄疼他。
每當聽到老人大叫,我就不自然地看向家屬,家屬有些不好意思,說:“我爸他平時就這樣,你們不用在意。”
組裝好浴缸后,我們把他放入擔架。由于我父母是第一次幫人洗澡,我媽媽抬著擔架的手都在隱隱發(fā)抖,這也讓我的心里更加不安了。
服務時間2小時,我們全程打起120分精神,提心吊膽地給老人洗澡、擦拭身體、洗頭、吹頭發(fā)、剪指甲,順利完成所有的服務流程后,才把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了回去。
類似這樣因疾病而喪失行動、語言能力的客人,我們遇到過很多個,起初服務他們時,我和父母都憂心忡忡,很擔心我們的服務讓客人不滿意,洗了一個月后,我們逐漸上手,對這份工作游刃有余。
清明節(jié)最后一天的最后一位客人
也許是單次服務398元的價格稍顯昂貴,來找我們的客人基本是中產以上的家庭,他們的父母或子女在當地都有體面的工作,有些客人,或是公務員,或是大學教授。
但疾病不會管人們曾擁有過多么風光的人生,它平等地降落在每個不重視身體健康的人身上。
在從事上門助浴前,我很少接觸老人,我和父母的身體也較為健康,我一直以為,只有七老八十的人才會患上中風、腦梗等疾病。
直到我做這份工作后,我發(fā)現這些疾病正在年輕化,許多客人年輕時大魚大肉,飲食油膩,煙酒不忌,作息混亂,導致他們40歲出頭就中風、腦梗。
我曾幫助一個50多歲的老人洗澡,他的女兒告訴我,爸爸十年前腦梗后便癱瘓在床。只因他年輕時,每天都要喝一斤酒。
預約上門助浴的客人,除去80-90歲的老年人外,更多的是40-50歲的中年人。
我記得有次給腦梗的中年患者洗澡時,洗到一半,他突然大小便失禁,拉在了浴缸里,盡管我們早有預備,在浴缸上鋪了層塑料膜,但真正面對突如其來的排泄物時,還是很尷尬。
我和爸爸把客人抬起來,裹上浴巾,重新放水洗澡,客人的表情木木的,沒有什么反應,也許是習慣了,只聽他的女兒邊道歉,邊解釋:我爸腦梗之后身體不受控制,他經常這樣,真不好意思。
看著客人麻木呆滯的表情,我心里覺得好可憐。
曾有一些客人同意我拍攝上門助浴的經歷,發(fā)布到網上后,吸引了300多萬網友的圍觀,許多人看到我們服務的失能客人,紛紛感慨:“我老了之后要是讓人抬著把屎把尿洗澡,不如死掉算了。”
我在社交平臺上傳的視頻
相較于網上的抱怨,現實中失能老人的家屬,對我們更多的是感謝。
由于不少客人是獨生子女,給100多斤的老人洗澡很吃力,稍有不慎,可能會讓父母滑倒,或者著涼。他們只能給老人簡單擦拭身體,但這樣還是難以清理身上排泄物的氣味。
曾有一個女兒嘗試給中風的爸爸洗澡,但當她掀開爸爸的褲子時,刺鼻的氣味,讓她當場嘔吐。
對于失能老人而言,洗澡是個高風險的事情。所以很多客人不敢輕易給老人洗澡,長年累月下來,老人身上的屎尿味混雜著膏藥味,臭得連隔壁鄰居都能聞到,跑來拍門投訴。
現如今,我們的存在改變了獨生子女的難題,給老人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不再是奢望。老人身上的氣息,也可以是干爽清香的椰子香皂,而不是被鄰居投訴的臭味。
我的爸爸之前是名護工,主要在醫(yī)院照顧患者,媽媽之前是月嫂,在一些雇主家照顧孩子。由于我大學念的是表演系,所以畢業(yè)后,我在MCN機構中當孵化網紅的老師。
2023年,我受過了熬夜加班的工作常態(tài),也受過了花3000塊錢,就敢動輒要求我改三十多次方案的甲方,我拿著攢下的積蓄創(chuàng)立家政公司。
起初,做家政確實賺錢,但做了1年后,資本入侵家政市場,讓原本80塊錢兩小時的市價,降至50塊錢兩小時。
卷不過資本的工作環(huán)境本就讓我苦不堪言,驟然暴跌的房價,更是讓我感覺“要完蛋了”,我120萬的首付一夜之間全部打水漂,還倒欠銀行錢。
那時,我僅存3萬塊錢積蓄,了解到日益增長的老齡化人口,和日本為老年人提供的上門助浴服務后,我想,我是不是也能效仿日本的模式,做中國式上門助浴呢?
父母與客人的合照
我的父母年紀漸長,媽媽不再像以前一樣,能有精力給雇主通宵看孩子,看著銀行步步緊逼的賬單,我狠下心來,用僅剩的3萬塊錢購買價值1萬元的日式浴缸,剩下的錢用來買面包車和洗浴工具。
我在心里暗自祈禱,老天保佑,我的決定是對的。
為了讓當地人知道上門助浴服務的好處,我打印了許多傳單,積極跟社區(qū)談合作,推廣我們的服務。并給一些社區(qū)的客人提供免費初次上門服務,連續(xù)一個月下來,我們洗了120位客人。
由于大部分客人住在老小區(qū),我們只能抬著浴缸、大包小包地爬樓梯,一天洗3-4位客人,每人服務2小時,刨去路上的時間,我們每天工作8-10小時左右,每天晚上回到家,我們感覺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親戚們除了罵我?guī)Ц改附o老人洗澡很丟臉外,還擔心我們被老人“訛上”,我一邊聽著親戚的冷嘲熱諷,一邊默默給老人洗澡。
我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媽媽小學學歷,爸爸則是初中學歷,他們也不知道上門助浴是否能賺錢,但他們很相信我的判斷。
這一個月下來,我們每天都在客人的感謝聲中度過,一個月后,基本120位客人中,有100多位客人復購。
我們把價格定為398元洗澡一次,洗了1年,便還清了銀行的債務。親戚們不再嘲笑我們“洗尸工”,反而時常打聽我們怎么賺錢,讓我們傳授些發(fā)財經驗給他們。
在網上發(fā)布上門助浴的內容后,我收獲了近2萬的粉絲,而這時,我們當地的上門助浴服務,如同雨后春筍般涌現。
盡管越來越多競爭者出現,但我們的單子依然多到接不過來,有時,一些外地朋友甚至愿意支付高昂的差旅費,請我們給他們的父母洗澡,只為了讓他們的父母擁有一個體面的晚年生活。
來自北京的客人的詢問
給失能老人洗澡1年來,我發(fā)現一個規(guī)律,許多癱瘓在床的男性老人,照顧他們的人要么是女兒、要么是妻子。
其中一個老人讓我印象很深刻,他有5個孩子,女兒是老大,剩下的4個孩子都是兒子。癱瘓之前,他把財產和房子全都分給了兒子,女兒什么都沒有;可是癱瘓后,沒有一個兒子愿意撫養(yǎng)他,他們把老人“丟”給了大姐。
給老人洗澡時,大女兒陪在一旁,沒有一個兒子在場。也許是洗澡的時間較長,大女兒像打開話匣子一般,跟我們傾訴:“我爸把所有東西都給了他的寶貝兒子,我什么都沒有,到頭來我還要貼錢給我爸養(yǎng)老。”
客人跟我們詢問服務細節(jié)
說著說著,她開始抹眼淚。這件事對我沖擊很大,我們傳統的觀念是“養(yǎng)兒防老”,把所有資源盡可能傾斜給兒子,但到頭來,兒子連養(yǎng)老的責任都未必能承擔。
而這些男性失能老人的妻子,往往也是最常陪伴在其左右的家人。我有一個熟客,他年輕時是大學教授,退休后,還能拿上萬塊錢的退休金,但越是體面的客人,對待家人的態(tài)度,就越是暴躁。
雖然中風,但他沒有失去語言能力,他對我們態(tài)度很友善,有說有笑的,但對待他的妻子又是另一副面孔。
上一秒還在跟我們談笑風生,下一秒他妻子過來給他墊枕頭,他立馬變臉,面色不悅。
由于老教授長期缺乏活動,導致他的指甲血液循環(huán)不足,質地變得又脆又硬,邊緣很容易裂開,呈現“勾狀”生長,而中風患者的手又是蜷曲的,他們的指甲便向內嵌入肉里。
給老教授剪指甲很費勁,要先把指甲軟化,再用專門的指甲鉗剪,可是這樣難免會弄疼他,他的妻子看了著急,想來幫我們,老教授就大發(fā)雷霆,讓她“滾出去”。
我猜,老教授應該經常罵她的妻子,因為整個過程中,我沒有看到她有絲毫生氣的跡象,全程都是逆來順受的樣子,在旁邊伺候他。
照顧失能老人很辛苦,我原以為夫妻之間會彼此體諒,但不斷在我面前上演的鬧劇,一次又一次重塑我對人情社會的認知。
父母的工作日常
我曾見過花95萬給癱瘓的爸爸治病的家庭,也見過因沒有錢,把老人接回家放棄治療等待死神降臨的家庭。
那些傾家蕩產給父母治病的孩子,眼里總是灰蒙蒙的一片,像被吸干精氣神一樣,看起來面如死灰。
看到這些家屬,我才理解,網友們?yōu)槭裁凑f“父母得了腦中風偏癱失能,是獻祭子女的命,續(xù)父母的命。”
上門助浴有些像旅游業(yè),也分淡旺季,冬天時,沒有暖氣供應,非常濕冷,就算是年輕人穿著厚厚的秋褲走在路上,都覺得寒意刺骨,更別提那些歲數大的失能老人。
雖然冬天相較于夏天,單子較少,但我們每個月還是能達到3萬元的收入。
夏天是旺季,不斷爆單,但我們那的三伏天真不是吹牛的,烈日把樓梯間烤成了蒸籠,我和父母抬浴缸爬樓梯,每上一層臺階,汗水就順著下巴砸在樓梯上,浸透的工服前胸貼后背,像裹著一層剛從水里撈出來的衣服。
上門助浴跟普通的體力活沒差別,賺的每一分錢都有血有汗,但當一位癌癥晚期的客人突然抓著我媽媽的手說“你比我的孩子更貼心”時,我突然意識到,這份工作遠比我想象中更有意義。
做上門助浴后,我媽常常跟我說:要是你爺爺當年也能享受到這樣的服務該多好。
圖源《入殮師》
5年前,我90歲的爺爺患上了糖尿病,由于腳趾頭潰爛,加上當時我父母沒有學習助浴知識,也沒有購買助浴工具,我們無法給爺爺洗澡,只能簡單給他擦拭身體。
直到爺爺去世時,他都沒能洗過一次舒舒服服的熱水澡,這也成了我父母心頭上的一根刺。
看著媽媽發(fā)紅的眼眶,那一刻,我察覺到,原來生活中最好的事情,不是一夜暴富,而是能自己上廁所、自己洗澡,有尊嚴地活著,比長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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