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敘事 || 甘溪村記
甘溪是一個很有詩意的地名,甘甜的山泉匯集的一條溪流潺潺而吟,溪岸的村莊炊煙裊裊,雞犬相聞;春天桃李爭艷,映山紅紅遍山頭,如桃花園一般的風景。
我外公在世的時候,在甘溪有一塊三分自留地,離長石粉廠不遠。因離外公家有兩公里的距離,外公每年在這三分自留地上種紅薯,我隨外公去翻過茴藤,挖過紅薯。自留地緊靠岳平公路,公路外便是一條清冽的小溪。這小溪就是甘溪,小時候還趟過溪流,從一處山坳的出口爬過眼前的山峰,翻過山去就是茨洞了。
甘溪的名字里藏著一股清冽,這清冽來自村南的香花壩水庫,壩頂高程114.35米,主壩長86米,若從空中俯瞰,這座漿砌石壩宛如一條臥龍,橫亙于新墻河水系的沙港河上。1992年動工,七載寒暑,終在1999年蓄起127萬立方米的碧波。水光瀲滟時,群鳥掠過水面,翅膀扇動的聲音與幽谷的回響此起彼伏;枯水季里,裸露出的石頭,似乎訴說著人與自然的博弈與依存。
壩下的甘溪,曾是村民浣衣汲水的命脈,詩人陳天雄夜宿此地,寫下“大壩橫河連兩岸,甘溪從此溢清流”的句子。他的詩里,有波天夜月下的釣影,有漁舟輕搖的山色,更有臨川未飲人先醉的陶然。
如今的香花壩,仍是少年們夏日戲水的樂園,他們赤腳踩過壩頂的苔痕,笑聲驚起一只只白鷺,恍惚間仿佛與三百年前的牧童陳玉泉隔空相遇。那個砍柴放牛的貧寒少年,在雪夜讀史時寫下“志且務今古,味不在魚肉”的淡泊,將三千余首詩歌藏進《風雨樓》的草紙中。甘溪的水,滋養了農人的稻谷,也浸潤了詩人的筆墨。
甘溪的煙火氣,總與一座老廠有關。1976年,花苗公社在天福寺山腳建起長石粉廠,紅磚廠房在荒坡上突兀生長,機器轟鳴聲趕走了林間的野雉。資金短缺的那年,公社將廠子轉交月田區公所,鐘再榮和姜輝煌帶著村民肩挑手扛,將9725平方米的荒地變成車間。那些年,長石粉廠是甘溪的“錢袋子”,250萬元的固定資產撐起了一代人的生計。女工們頭戴粗布巾,在粉塵飛揚的車間里篩礦;男人們推著板車,將成袋的粉料運往縣城。廠門口的公告欄上,縣政府頒發的“二星級企業”獎狀泛了黃,卻仍是老職工們酒后的談資。
時代的浪潮終究卷走了集體經濟的帆,2007年,長石粉廠改制轉私,賣給溫州老板葉立琴。新招牌“岳陽縣弘峰長石粉有限公司”漆色鮮亮,但老工人們站在鐵門外,望著嶄新的流水線,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有人念叨起陳列根當廠長的日子,那時機器老舊,但食堂的酸菜燉肉飄香,午休時大伙兒蹲在墻根下抽旱煙,說幾句葷話,再哄笑著散開。如今廠房幾經轉手,最后落到萬石猛名下,機器聲依舊,卻再無人記得1977年那個寒夜里,姜輝煌為籌錢跑斷腿的焦灼。
八十年代末,陳列根當廠長的時候,我曾夢想去那兒當工人。我托當時的稅務所長漆玉望幫忙,后認識了區委書記周麥秋,覺得已是十拿九穩,可不知道為什么,這事就不了了之。我就安心在自己的修理攤修了五年的自行車。
在甘溪,教育的根須深扎于深谷。毛陽保的名字,是這些根須中最堅韌的一脈。1986年,22歲的他站上月形小學的講臺,教室還是杉皮覆頂的竹棚,18個學生縮在漏風的屋里。他選擇留在金盆教學點,一守三年。清晨騎自行車上山,車鈴穿透云霧;傍晚批改作業,煤油燈的火苗在窗紙上搖晃。
最險的一次在鐘山教學點。開學首日,教室堆滿村民的柴垛,霉斑爬滿墻壁。他帶著家長除草、填坑,自掏腰包裝電線。某日霧鎖山道,為避貨車,他與自行車摔下陡坡,左肩胛骨裂了縫。醫生要他住院,他卻裹著繃帶回校,板書時疼得冷汗涔涔,粉筆字歪斜如蚯蚓。學生們不懂“師德標兵”的稱號有多重,只記得毛老師用受傷的胳膊摟住他們合影,背后的山杜鵑開得正艷。
2013年,紅光教學點的李老師病倒,8個學生面臨失學。毛陽保再次請纓前往。那是一座海拔800米的孤校,學生上下學需繞過U型水庫。他清晨五點出門,騎摩托在羊腸道上顛簸,車筐里裝著妻子腌的辣蘿卜,那是他給帶飯孩子們的加菜。一日毛陽保妻子高燒昏迷,鄰居輾轉找到他時,他正教孩子念“撥火時煨草,添薪夜煮茶”。幸好趕回家時,妻子已轉危為安,他蹲在醫院走廊抹淚,手里還攥著二年級的算術題單。
甘溪的血脈里淌著兩種基因,安守與遠行。1953年,21歲的陳輝倒在朝鮮馬踏里西山的戰壕里。他留下的唯一照片是參軍時拍的,青澀的臉龐繃得嚴肅,胸口別著“志愿軍”布章。每年清明,村口的烈士碑前總擺著一碗新釀的米酒,那是老人們按舊俗,給“伢子”捎去的故鄉滋味。
半個世紀后,毛敏踩著另一種硝煙走出大山。湖南交通學院的文憑讓他躋身橋梁工程師之列。武漢二七長江大橋的鋼索間有他的指紋,恩施紅旗大橋的橋墩里澆灌過他的汗水。有一次回到甘溪,他指著香花壩說:“這壩才16米高,我修的橋塔有200米。”但酒酣時,他又會摸出手機,翻出甘溪的老照片,自豪地說:“看,這石階是我爹打的。”
從甘溪走出來的陳效老師從金鶚小學調回樓區教育局那天,特意回到了香花壩。如今她的學生有的考進省城,有的開起淘寶店賣山貨。陳效畢業那年在《岳陽晚報》實習,那時我正好在經濟專刊部當編輯。她知道我是月田人后,便跟著我學習編輯稿件,學寫新聞與報告文學。
在我心里,故鄉宛如一部未完成的地方志,每一代人都在為其續寫著不可替代的頁碼。在甘溪流淌的時光里,回響著農業社算盤珠子的清脆聲響,水庫建設工地上夯歌的激昂旋律,以及粉筆與鍵盤在這片土地上交替敲擊出的篇章。這里的山巒與人物,無論歷經多少變遷,最終都仿佛化作了溪流中的一抹倒影,在月光灑下的那一刻輕輕搖曳,訴說著無盡的故事與情懷。甘溪我雖然去得不多,但它是月田鎮山旮旯里抹不去的一縷亮色,是我故鄉里的一首清亮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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