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的民本思想是我國古代傳統政治學說的重要內容,強調民眾是國家的基礎和根本,主張統治者要重民愛民。周代的民本思想深植于輝煌璀璨的文明土壤之中,對后世王朝的政治實踐產生了深遠影響。
“敬天保民”理念
早在西周時期,先賢就已經明確意識到人民的重要性。《尚書》是前人政治經驗的總結,保存了許多周人對“天”“民”關系的反思。周人認為自己之所以能夠取代殷人,敷有天下,是由于他們擁有天命。《尚書·召誥》記“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上天哀憐四方百姓,眷顧百姓,因此更改殷命。可見,上天更改天命的原因正是商王殘暴地對待百姓。周人普遍信仰“天”,卻并不像商人那樣迷信于“天”的眷顧,而是創造性地提出“敬天保民”的思想。
周人認識中的“天”是會眷顧、護翼百姓的。《國語·周語》引《泰誓》:“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這就是說上天體恤百姓,百姓的意愿上天必定依從。因而治民、保民即是順服天意,也是完成上天降予的最重要的職責和使命。《尚書·洪范》中講:“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天子做臣民的父母,因此才做天下的君王。天子的合法性正體現在民眾的身上。
周人也認識到天命浩渺難尋,因此要因民而知天。《尚書·康誥》記:“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天威難料,只有民情才是可見可知的。《尚書·大誥》記周王之言:“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周王認為他還沒有引導百姓過上安樂的生活,怎么能說自己推究認知了天命呢!《尚書·皋陶謨》記:“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這是說天之所聽、所視、所明、所畏,皆與民同。這個記載與《孟子·萬章上》所引《泰誓》“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有異曲同工之妙。《國語·周語》引《泰誓》:“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既然天與民同,那么人民想要的,上天就會滿足。可見,周人信仰天,卻不盲從天,而是在虛無縹緲的“天”的背后樹立起可以察知的“民”,因民而知天。上天的意志會因民心的向背而變化,統治者要保有政權,就必須施行仁政、獲取民心,才不會失去天命。“因民”的重要舉措在于傾聽民意,《尚書·酒誥》記:“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民心民情才是統治者最好的鏡子。當然“保民”并非對百姓聽之任之,對百姓的錯誤行為放縱而不加以控制,而是要化民成俗,以正確的方式訓誡、引導民眾。《尚書·召誥》:“勿以小民淫用非彝。”這就是說不要讓老百姓肆行非法之事。西周時人通過總結與反思歷史,為天命尋得了可靠的依據。他們的認識洋溢著最初的人文精神,是對人民價值的肯定,這也意味著中國古人開始在人類精神覺醒的道路上邁出重要的一步。
從民為神主到利民養民
東周以降,王室衰微,社會動蕩加劇,但人們對“民”的認識比西周時期更深刻豐富。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民為神主:國家興盛的根本在于民。《左傳》莊公三十二年: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應、宗區、史嚚享焉。神賜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聞之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涼德,其何土之能得?”
神在莘地六個月,虢公派祝應、宗區、史嚚負責祭祀神,并請求神賜給虢國土地。對此,史嚚認為,虢國就要滅亡了。因為他聽說,國家要興盛,就要聽于民;國家要滅亡,就去聽于神。神靈聰明、正直,并依據人民的意愿行事。史官嚚闡述了國家、人民與神靈三者之間的關系。神與民同的理念不僅與西周時期天與民同是一致的,更直接把國家興盛歸之于民。民的重要性已超越神,在國家興亡中居于主導地位。
《左傳》桓公六年記載了楚人伐隨時隨國名臣季梁勸諫國君的一段名言:“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務其三時,修其五教,親其九族,以致其禋祀,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大意是說,民才是神的主體,圣王都是先致力于民事,再致力于神事。只有把民眾治理好,百姓安居樂業,君主和國家才會得到神靈庇佑。季梁提出的“夫民,神之主”在后世備受稱贊,它為民超越神提供了理論依據。
2.立君的目的:利民與養民。《左傳》文公十三年記載邾文公卜遷于繹,史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邾子曰:“茍利于民,孤之利也。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民既利矣,孤必與焉。”左右曰:“命可長也,君何弗為?”邾子曰:“命在養民。死之短長,時也。民茍利矣,遷也,吉莫如之。”遂遷于繹。五月,邾文公卒。君子曰:“知命。”
邾文公占卜遷都之事,占卜結果顯示遷都對民有利而對國君不利。大臣勸說可以不遷都,但邾文公認為上天為人民樹立國君,目的就是為了利民。邾文公“天生民而樹之君,以利之也”的表述與清華簡《厚父》所記相似。清華簡《厚父》當是西周時期的篇章,其文記“古天降下民,設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大意是說,從前上天降下民眾,建立萬國,設置君王,建立軍隊,是為了協助上帝治理好民眾。西周時人已經認識到國君的使命就是把民眾治理好,這實際上就是利民的體現。春秋時期邾文公對君民關系的認識并不止于此,他指出,國君生命的意義在于養民。只要有利于民眾的,即使犧牲君主利益也要去做。這顯然是把人民利益擺在了君主利益之上。邾文公的認識得到當時君子們“知命”的高度評價。
邾文公的利民、養民思想對人民的認識提升到了一個新高度,是最接近“人民至上”理念的一種認識,意義重大。
富民與貴民
從春秋到戰國,戰爭更加頻繁和殘酷,社會變遷更為劇烈,郡縣制得到推廣,新君權逐漸崛起,君權至上的觀念日益強烈。即便如此,無論是現實的戰爭需要,還是招徠移民發展生產的要求,戰國時期人們對“民眾”依然是高度重視。
《左傳》哀公元年記載,逢滑語陳懷公所云:“臣聞,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國家的興衰存亡正是取決于君主對待百姓的態度,“民眾”在統治者眼中的重要程度可見一斑。
《管子·牧民第一》記:“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管子·宙合第十一》記:“萬民心怨,此其必亡也。”東周時人認識到民心的向背是國家存亡的關鍵。同時書中也提出“富民”觀念,《管子·治國第四十八》記“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這些思想時至今日仍然具有借鑒意義。
此外,儒家代表人物孟子提出了影響深遠的“貴民”思想。《孟子·盡心章句下》記:“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直接把人民拔高到國家和君主之上,被視為民本思想的典型代表。戰國晚期《荀子·王制》所記“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直接反映出民心的向背決定了統治者的命運,深刻揭示了人民對于君主的重要意義。
可見,春秋戰國時期,“重民”思想得到進一步提升,內涵遠比西周時期更深刻和豐富,最終凝結出“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思想。“民惟邦本”出自偽古文《尚書》中的《五子之歌》,但它仍不失為研究東晉時期思想觀念的重要材料。“民惟邦本”實際上也是把民的重要性置于國家之上,它和《孟子》的“民為貴”類似。從西周時期的“重民”思想,到戰國的“民本”思想,再到“民為邦本”理念,這個過程中又衍化出愛民、利民、養民、富民等思想,它們共同構成古代民本思想的豐富內涵,是我國古代政治理論的精華,為歷代統治者所重視,并在現實政治生活中不斷豐富并得以施行,很多民本理念延續至今。這些誕生于早期中國的民本思想有著珍貴的歷史價值,為今天“人民至上”的思想理論提供了豐厚的歷史底蘊。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專項”(22VMZ011)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蘭臺青年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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