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Unsplash)
音樂是一種高度理性化的藝術形式,而AI無法取代那些飽含個人經歷和人性的創作。
?作者 | 蕭奉
?編輯 | 詹騰宇
何謂“會聽音樂”?
艾倫·科普蘭(Aaron Copland)在《如何聽懂音樂》中有非常細致的音樂聆聽教程。最重要的是,必須“全神貫注地聽,有意識地聽,調動我們全部的心智去聽,盡可能不帶偏見地去聽各個時期、各種流派的音樂”。這是很難的,古典音樂大多沒有歌詞,不少都是演奏時長幾十分鐘的鴻篇巨制,許多人很難耐心聽下去。
其實音樂從創作到出版、從演奏到傳播有種種“理性”過程,這讓我們更容易聽懂音樂。
《如何聽懂音樂》
[美]艾倫·科普蘭 著,曹利群 譯
百花文藝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17-1
管風琴演奏家、中央音樂學院教授沈媛創立“知識音樂會”,結合音樂演奏與知識分享會,從全球史、經濟學、文學、哲學等角度來解讀古典音樂。她認為音樂是理性和知識的交響,但其中也必然時時迸發著感性的火花。2024年度刀鋒圖書獎推委會成員、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趙宏作為法學研究者和數十年的古典音樂愛好者,認為音樂的理性化程度比之法學有過之無不及,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能夠將音樂拆解成一條條法律條文。
在《新周刊》舉辦的“刀鋒時間”沙龍上,我們與沈媛、趙宏一起聊了聊音樂中的理智與情感,以及AI生成的音樂為什么不是音樂。
以下為對談摘要。
高度理性化的音樂,
卻可以表達最豐富的情感
《新周刊》:很多人會想當然地認為,“音樂是感性的,法律是理性的”。但音樂的創作和演奏,其實相當理性化;而理性的法律最不可缺少的東西或許就是人性的溫度。
趙宏:我開始聽古典音樂之后,觸動最大的地方之一,就是大家忽視了音樂本身的理性化程度。比如說“貝五”(貝多芬《c小調第五交響曲》)。我們總以為貝多芬靈機一動就寫出一首非常完整的交響曲,但實際上,它里面有非常復雜的結構、非常嚴密的邏輯。
有一次我陪兒子練琴,他彈貝多芬的《G大調變奏曲》,其中有六個變奏曲。讓我非常震撼的是,他看完譜子就跟我說,媽媽你看,每個變奏曲的第一個音和最后一個音、第二個音和倒數第二個音,居然是一模一樣的。那一刻我就在想,貝多芬簡直就是一個法學家。隨著我對音樂了解越多,我越覺得它是一個高度理性化的人類文明的產物,我開始可以理解,為什么尼采會給瓦格納那么高的歷史評價。
1803年由克里斯蒂安·霍內曼繪制的貝多芬肖像。貝多芬的《G大調變奏曲》作于1800年。(圖/維基百科)
法律是規則,是秩序。但我們法學學者希望做的事情,是去彌合那些看似僵硬、看似冰冷的規則與普通人之間的距離。所以我經常會在做普法工作的時候說一句話——法律其實不僅僅關乎抽象的體系規則,更關乎每個具體的人,而每個具體的人肯定都有自己的情感,都有對于民族、對于正義、對于善良的一些基本想象。
音樂與法律所代表的兩種精神文明,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影響和同頻共振的。
沈媛:音樂既有非常有邏輯的部分,也有非常有彈性的、對于人間冷暖的感知。它之所以能夠構建出一個更大公約數的共鳴,是因為人類長久以來對于什么音型、什么和聲組合在一起能夠使人感到愉悅、恐懼、緊張或松弛,進行了大量的調研和記錄,總結了大量的經驗和規范,才有了這么多音樂的高峰。
懂得音樂的邏輯性,也使得我們在理解一些書籍或者其他藝術作品時更容易。比如電影《信條》,角色要倒著走,然后去另一個時空影響一件事情。對于音樂學生來說,這根本不難理解,這就是巴赫的“倒行逆影”。
巴赫寫完第一個音之后,就會把樂曲的最后一個音寫下來,寫完第二個音就把倒數第二個音寫下來。這種反向的交織,會在最中間的一個時間點達到和諧。這是一種藝術,意味著當你寫下第一筆的時候,你就已經預測到兩邊交織那一刻會產生怎樣的化學效果、音型效果,然后它們繼續向著兩邊走過去,每一處重疊之處皆為和諧。
作于1748年的巴赫肖像畫,他手中是《六聲部三重卡農》的樂譜。(圖/維基百科)
《新周刊》:沈媛說過,巴赫的音樂其實有非常充沛的情感。另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在古爾德之前很少有人公開演奏巴赫音樂,到他之后,巴赫音樂才開始真正流行起來。這是為什么?
趙宏:古爾德第一次錄制《哥德堡變奏曲》的時候,是一個年輕有為的鋼琴家,正處于人生的、藝術的巔峰,技巧精湛,把巴赫音樂彈奏得火花四濺,像神的孩子在跳舞一樣。巴赫音樂的宗教性似乎被他深化了,在更高維度上帶來了一種非常純潔的宗教性。等到人生的后期,古爾德再彈巴赫音樂,就有了一種閱盡千帆、“色即是空”的感覺。再次錄制完《哥德堡變奏曲》后沒多久,古爾德就去世了。
古爾德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啟示:一首曲子放在那里,每個音樂家都可以對它進行演繹。我們的法律也是如此,你怎樣去理解法律,怎樣去解釋法律,怎樣去適用法律,這些過程不可避免地帶著你個人的價值選擇和情感判斷。
1955年,時年23歲的格倫·古爾德錄制《哥德堡變奏曲》。(圖/YouTube)
沈媛:巴赫的時代相當于中國的清朝,那時的人和我們其實有非常相近的情感。我們來看看巴赫的一首作品。
首先,它的曲式運用了幻想風格,這是一種向古羅馬演講致敬的風格。這就是為什么大家聽巴赫的管風琴曲時,一開始總是感覺一驚一乍的,他其實是像演說家一樣,用慷慨激昂來喚醒大家的注意力。
緊接著,第二段變成了邏輯冷靜的闡述。就像是在羅馬元老院,演講者開始闡述他今天的議題。到了第三段,如果還是繼續冷靜地闡述,聽眾可能會溜號,所以巴赫再一次慷慨激昂起來,喚醒大家的激情。第四段又回到冷靜闡述,就像寫論文一樣。最后第五段再來一個高潮。
巴赫還有一些作品是悼念亡妻的。有兩種節奏型叫“前16”“后16”,在普通巴洛克音樂中,它有一種很歡快的行進感,像“小呀嘛小二郎”。巴赫在悼念亡妻的作品中運用了擴大快樂的音系,但他真的從中得到解脫了嗎?這些回憶的美好,先是讓他升華了、舒展了,然后他運用了一個減七和弦,一個對他仿佛是洪水一般毀滅性的和弦。我們知道,泛起的那一絲快樂回憶,再一次壓垮了他,以至于每一絲美好回憶泛起的漣漪都成了巨浪。
在赫爾曼·考爾巴赫創作的這幅版畫中,巴赫為普魯士國王腓特烈大帝演奏。(圖/Theodor Knesing)
在古爾德之后,人們開始關注巴赫,究其原因,除了古爾德的演奏之外,也和唱片業的發展有關。在唱片出現之后,尤其是從黑膠變成CD之后,錄音師成為音樂藝術的締造者,音樂家也分成了兩類,一類現場演奏更好,一類錄音演奏更好。從事現場演奏的鋼琴家,他們需要照顧到現場所有的人,讓最后一排也能聽得非常清楚,所以他們彈的音樂會比較明亮,比較扁平化。但是錄音麥克風是非常敏感的,它可以記錄音樂更多的色彩變化,(音量)可以弱到極致,也可以強到仿佛在怒吼。這也是古爾德有機會把他最偏愛的巴赫音樂呈現出來的原因。
AI生成音樂是一種倒退和冒犯
《新周刊》:技術對于音樂的影響一直是非常大的。在錄音技術產生前,音樂是一種社會活動,現在音樂可以記錄、傳播,被100年后的人聆聽。你們認為,AI會對音樂產生什么影響?
沈媛:談到“AI音樂是不是音樂”這個話題,要先區分“音樂”和“語言”。大家都聽過一句話——“音樂是一種語言”,其實這是一種誤解,讓人誤認為音樂是語言的分支。實際上,音樂和語言是兩個邏輯完全不同的符號系統。
巴赫親筆簽名的《第一小提琴獨奏奏鳴曲》樂譜。(圖/維基百科)
語言其實是我們人類發明出來的最驚人、最龐大的一種符號學問,它是線性的、排他的、精確的、邏輯的,由于這些特性,我們才可以在這里溝通,我們才能夠思考,不會因為模糊而被擾亂。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它很難承載我們的情感。
人類的情感是多態重疊的。比方說我們現在坐在這個房間,體感有一點冷,光線偏白,是一種很適合工作的氛圍,這是我的視覺;趙宏的聲音是一種溫潤的女中音,這是我的聽覺;我們坐的椅子皮質非常好,這個空間有一種木質的氣息,我還記得剛才喝過的咖啡的味道,這是我們觸覺、嗅覺和味覺。所以,眼、耳、鼻、舌、身這五個信號,我是同時接收的,它們是我還活著的一種證據。
作曲家的許多作品,就是在寫“我活著”這種狀態。音樂有一種模糊性、非邏輯性,它不必言說那種情感到底是仇恨還是美好,所以它成為承載情感的最好的容器。而且音樂是動態的,有時小提琴正拉著觸人心弦的旋律,突然低音鼓靜悄悄地進來烘托氣氛,音樂鋪墊出來,就仿佛是你鼻子一酸、一下子哭出來的瞬間。所以,音樂很多時候記錄、反射著我們的生理反應,這是音樂最擅長的。
1800年前后,我們才確立了“絕對音樂”。也就是說,語言所訴說不了的那個領域還很廣闊,我們可以把它交給音樂。到了1900年左右,我們終于以一種謙卑的態度來承認,語言是有盡頭的。語言承載的是腦力,但它無法表達出腦力所無法處理的東西。而音樂、美術這些藝術承載的是感知力。
音樂是承載情感的最佳容器。(圖/Unsplash)
那么,我們現在所看到的AI音樂,其中一種是生成音樂,這對人類發展了200多年的“絕對音樂”來說,是一種倒退。這種生成式的AI創作是非常有企圖心的,而真正的音樂創作,很多時候是作曲者將活著的那一刻所接收到的所有信號,用一種無企圖的方式表達出來。隨著AI技術的發展,人類的腦力與感知力會不會保留?我還不知道。
我有一個朋友做AI生成音樂,他說他每天在做的事情就是把巴赫音樂剪成碎片,喂給AI吃,讓AI生出來一個“巴赫”。我說,等一下,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很恐怖嗎?在那個時代,巴赫有養育20個孩子的壓力,有求職的艱辛,有教堂給他的KPI,所以他才會寫出那些作品。每一個作曲家,都是因為身處那個時代,才成為他。如果是在現在,他也許會成為“碼農”或者企業家,未必會做音樂。所以,你把巴赫音樂“剪碎”投喂給AI,讓AI再生出一個“巴赫”,難道不是對巴赫的冒犯嗎?
我后來問過他,AI生成“巴赫”之后,用它來做什么呢?這個時代需要作曲家不斷創新,我們為什么還需要更多的AI“巴赫”?他說,比如廣告的背景音樂,如果需要無版權的巴赫音樂,就可以用AI生成。除此之外呢?他也說不出來。
據報道,人工智能DeepBach學會了巴赫的套路,它寫出來的音樂片段足以亂真。(圖/Flow Machines)
這里面又有一個問題:如果只是把巴赫音樂放進AI庫里,樣本量會太小;但若把所有作曲家的作品都放進去,這個樣本又會受到污染,可能會出來一個四不像的“巴赫”。版權方面也有很大的問題,現在有的唱片公司已經開始起訴AI模型一些侵權行為。
所以,我也想問趙宏,克隆技術是被禁止的,因為它有損人的獨特性和尊嚴,那么AI音樂是否在“電子克隆”一個人?我們如何讓AI技術繼續發展,同時使它對人類不會有所損害呢?
趙宏:AI技術的發展,其實無論對音樂還是對法學,都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我們法學領域比音樂領域更適合去做AI分析、AI模擬,都有人用ChatGPT寫法學論文了。讓AI做一些法律分析,其實完成度還挺高的。
在法律上,我們有一個基本立場——AI的發展也許是人類技術的一次探索和嘗試,但不能讓這個嘗試打破人的主體性,也就是人之為人的主體性。這是我們法律世界,包括音樂世界,必須守護的一個最重要的價值。
對巴赫來說,AI生成“巴赫”絕對不僅是一個冒犯,而且是一種褻瀆。巴赫的作品里,除了有他自己的生存壓力,還表達了對上帝的贊美,而AI投喂和生成會把這些東西全部打破,只是把他當作一個工具來對待。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從我們共同學科的目標追求上,我都覺得是不可取的。
2019年,為紀念巴赫誕辰,Google Doodle支持用戶自創巴赫風旋律。(圖/Google)
在跟孩子談巴赫的時候,我可能會說,這是巴赫幾百年前留給你的禮物,你現在雖然覺得枯燥,但也許哪一刻你會跟他有情感聯結吧!他幾百年前寫給兒子的練習曲,你現在正在彈。如果這個東西變成了AI做的,我怎么傳遞這個情感,怎么解釋這個問題?他肯定不會覺得音樂是承載了人類情感的、非常神圣的東西。
當你破除“人之為人”本身的尊嚴和神圣性的時候,所有的價值就會坍塌,這是最可怕的事情。
2024年度刀鋒圖書獎
全榜單
作者丨蕭奉
編輯 | 詹騰宇
新周刊681期雜志
刀鋒圖書獎專刊已上市
本文首發于《新周刊》總681期《不做二手讀者》
原標題:趙宏、沈媛:AI生成音樂,是一種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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