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萬重山
2012年,在深圳搞建筑的王加維,回到家鄉保山潞江壩新寨村當村支書。
他發現,村里50多個年輕人天天喝酒打架斗毆,經常在村鬧事。他給帶頭鬧事的5個人做了思想工作,陸續安排到修車廠上班。村里不久就消停了下來。
那時從山腳到居住區的公路,還是一條下雨就“上不來、下不去”的土路。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里將會是現在的“中國咖啡第一村”。相反,如果當時沒頂住那口氣,就可能是另一個結局。
因為村民們發現種咖啡不掙錢,砍了不少樹。但王加維認為,潞江壩是世界級的干熱河谷,緯度、海拔都非常適合種植咖啡。既然說服村民很困難,那就村里帶頭干,劃出600畝地作為黨員示范基地,種精品咖啡:
但初期沒人相信精誠所至。
盡管請了專家,但產業困局不會一時解鎖。要維持村民生計,王加維請人來,教男人電焊,教女人做廚子。咖啡價格低時,鼓勵村民出去打工;咖啡行情好時,鼓勵大家回來種地。
現在全村戶籍人口2082人,持有廚師證的女性有365名,持有電焊證的男性有128名。
人在做,村民在看,終究徹底轉變,萬畝咖啡園保了下來。
梁曉聲說過,在生活的大多時候,我們應該自己拯救自己。
楊貴是斗南第一個用鐵路運花的人。
1994年3月,他坐飛機去了廣州,一張票,450塊。他直接住在市場的旅社里,高低床,1張床1天20塊。白天可以在床上睡覺,晚上床上堆的都是花。通訊不方便,公用電話只可以接不可以打。
廣州需要貨,家里人每天就在村里排隊打電話過來。當時村里種植的品種也不多,石竹、康乃馨、滿天星和勿忘我,每天就發1~2件,最多的時候3件。在廣州賣花還是挺賺的,1天200~400塊。這是30年前的200~400塊。
在廣州待了半年,楊貴還是回來了。包地種花,種了兩年。當時的花要發外地,是用單車馱到昆明南窯火車站,主要是柳州、重慶兩條線,一天也就發個1件貨,掙個100塊左右,比打工還是要強。
1998年,他開始做鐵路貨運,和一個四川人一起承包了昆明到重慶那趟車的行李箱,他們稱那趟車是“168”:
一路發。
十年之后,他又開始做到廣州的鐵路貨運,基本上一天一車,之后又做了7年。
小人物們,終究創造了大時代,和自己的大江大河。
人們都記得最近那句“代表著中國”,但或許更應知道那些來時路和崎嶇路。無論是咖啡還是鮮花,都由每一個不可忘的細節組成。
1
2007年,番啟佐背著10斤咖啡豆,從保山到昆明坐六七個小時的大巴車,再坐飛機到上海,去參加偶然得知的國際食品展覽會。
就像小道士第一次下山,完全不知前途何在。
他是被逼的。2000~2007年,咖啡國際期貨價持續低迷。最差的時候,咖啡豆價格約為2.6元/公斤,賣了還不夠采摘工錢。一年到頭幾乎沒有收入,日子過得很艱難。
他今年49歲,是潞江壩的“咖三代”。當時他沒有選擇砍樹,而是背上咖啡豆走出大山。
初次參展,沒有獨立展位,只能找人借一塊小地方擺咖啡,特意介紹自己的咖啡來自云南保山:
但無人知道這里。
很明顯,第一次沒有客戶光臨。
自那以后,番啟佐咬牙堅持再參加兩屆,還跑去北京、廣州、青島等地自薦云南咖啡。他感謝那些愿意給他機會的好心人,十多年過去了,有些客戶至今還在合作。
2010年前后,隨著國際咖價回升、國內咖啡消費逐漸興起,種咖啡才開始重新賺錢。
他的咖啡莊園叫佐園,種植面積約3000畝,和云南熱經所、星巴克都有合作。
保山市政協副主席、咖啡專班組長溫仕紅評價番啟佐,是保山甚至云南真正老老實實靠盤土地、種咖啡獲得業界尊重的“中國咖農第一人”。
番啟佐在產業低谷期尋找出路的時候,在德宏,后谷熊相人剛開啟一場后來被不少人評價為“很有魄力”的行動。
他頂著巨大壓力連續收購小的種植基地,面積最高達到27萬畝,除了遮放農場那一點點,德宏的咖啡種植基地盡在后谷之手。當時,德宏也想讓后谷把咖啡當成一個產業來整體打造,為的是不讓咖啡豆隨意流失在外,只供給后谷自己的速溶咖啡廠。
作為整個德宏咖啡的操盤手,后谷也作出不少努力,從種植到技術再到銷售,都統一管理。
只是時不予人。
這個龐然大物最終倒下,但它也曾在雀巢、麥斯威爾等國際巨頭的領域撕出一道縫隙。
后谷建立了中國第一家自主知識產權的速溶咖啡生產線,也為后來不少前員工辦三合一速溶咖啡粉廠奠定了基礎。德宏黑柔咖啡創始人山云輝說,昆明有四十多家,保山有三四家。
速溶咖啡不像精品咖啡那樣講究,對原料要求會低一些,但仍有巨大價值。后谷出現之前,云南很多顆粒小的豆子出不了口,有些碎豆只能丟掉。但后來,它們就變成了速溶咖啡。
有業內人說,現在這些級外豆的價格是正常咖啡豆的60%以上,就有后谷之功。
另一個層面看,沒有速溶咖啡對消費習慣和文化的培養,精品咖啡在后來也不會這么快深入人心。
這有一個過程。在中國內地,即便在90年代,速溶咖啡也不是一般人能經常喝的,后面隨著消費和口味升級,精品咖啡才在十年前逐漸興起,直到這幾年名聲大噪。
和很多行業一樣,中國咖啡也用三四十年的時間,走完歐美上百年的歷程。只是時至今日,云南咖啡依然沒有多大的話語權,它包含定價權、市場權:
這正是云南咖啡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2
2019年前后,云南省咖啡行業協會向雀巢發出一封公開信,質疑其給出的咖啡收購價標準不合理,涉嫌惡意壟斷。
背后是另一次波折。云南省咖啡行業協會會長李曉波說,2011年咖啡價格開始低迷,云南的咖啡種植銳減,從幾十萬畝降至13萬畝,咖農太窮了。
《2018年云南省咖啡產業發展分析報告》提到,以雀巢為代表的國際企業在云南以低于紐約咖啡期貨10—15美分/磅的價格收購云南商業豆,導致云南咖農減少。
同時,業界也有聲音指責雀巢等咖啡公司令卡蒂姆品種在中國大量發展,導致中國咖啡告別精品咖啡。不過李曉波更客觀,他說不能這樣看,在特定的時間節點,我們要考慮吃飽穿暖,云南種咖啡和溫州人做紐扣,有一樣的時代意義。
2021年,云南咖啡生豆價格首次實現高于紐約國際期貨價格。但在未來,還是要謀求獨立的定價權,只有一條路,就是精品咖啡,也的確在局部區域:
實現了單獨定價權。
若按產量和供需來衡量,云南咖啡、中國咖啡是不用想定價權這件事的。
就產量而言,巴西、越南、哥倫比亞、哥斯達黎加、埃塞俄比亞才是重中之重,云南產量排名第12,占全球總產量1.4%。按愛伲咖啡董事長劉明輝的話說,云南的咖啡就算沒了,全球市場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不過2020年前后,幾大因素把云南往前推了推。疫情疊加俄烏戰爭導致的物流壓力,巴西種植區大面積霜凍和干旱,進口咖啡豆價上漲,云南咖啡豆質量的提升等等。
來云南搶豆的資本越來越多,勢頭持續至今。
雀巢和星巴克不再是僅有的幾個話事人,蜜雪冰城、Manner、瑞幸、伊卡姆、路易達孚和外省企業,還有涌入云南旅居的前互聯網大廠“游民”,都在迅速提升采購量。剛下訂單,立馬就會有人來加錢搶單,已成為普遍現象。
除了供不應求,云南咖啡的品質也是很關鍵一環:
云南豆拿來做單品的現象越來越多。
咖啡莊園也在迅速蔓延,它是精品咖啡的最重要載體,也是咖啡產業化的集中體現。
2016年,王加維的新寨村等來一位深圳老板建了一號莊園。2018年,他給的收購價是60元/公斤,當時市場價是6元/公斤。
2019年,又建了二號莊園,可以邊喝咖啡邊觀景,后來還成為網紅打卡地。2020年,一位成都老板建成三號莊園,有星空帳篷、有懸崖民宿、有智慧農業體驗的旅游休閑莊園。2021年,深圳大學也來建設了咖啡圖書藝術館。
產地游陸續興起,咖啡正從產業延伸成文化。2024年,新寨村累計接待游客20余萬人次。
全省更是已有燎原之勢。
到2024年,云南省咖啡種植面積為119.3萬畝,產量為15萬噸,兩者都占全國98%。出口咖啡3.25萬噸,同比增長358%。盡管出口量僅占國際市場份額的約1%,但這個“1”后面:
已可預見會有很多個“0”。
在我們最近三年所接觸的云南咖啡種植者中,理想主義者和長期主義者俯拾皆是,在他們眼里,沒有層巒疊嶂,只有萬水千山。
不知不覺,已過萬重山。
3
金斗南,銀梅子,銅江尾——這句百年諺語,再次叫響是在1984年。
這年,斗南村口一塊三分雞糞土菜地里,悄然冒出一片花海。村里人好奇地問:這是哪樣花?種花人化忠義回答:唐菖蒲。
1982年冬天,出差到廣州的呈貢縣農業局良種場場長化忠義,在白天鵝賓館看到一支花要賣2角錢,他怦然心動,想到了自己的家鄉——在滇池畔以種蔬菜為生的“金斗南”。
第二年,他從佛山引進了唐菖蒲種苗,用1畝地試種成功后,叫下屬帶著一捆花到昆明白塔路試賣,旁邊是當時唯一一家涉外酒店昆明飯店。運氣不錯,一位要去給朋友過生日的老外,正愁找不到一家花店:
一口氣把花全買走了。
歷史開始時的切口總是很小。
1984年,化忠義正式在自家的兩分自留地上種花。三女兒、十五六歲的化俊華也成了斗南第一個賣花姑娘,每天天不亮就騎著單車,去20公里之外的昆明尚義街賣花。
花嬌弱,化俊華怕勒壞了,只能把花插在有水的小桶里。人騎車,車馱桶。一支花3毛錢,第一天就賣了100塊錢。當年,家里的種花收益達到3000元左右。
唐菖蒲,原種南非,世界四大切花之一,又名劍蘭、十三太保。誰都沒想到,一朵淡紅的十三太保,竟在斗南開啟了一個亞洲花都的傳奇故事。
在這之前的300年,斗南都以種菜為主。從抗戰時“一擔番茄換一個金戒指”,到計劃經濟時代的產值巔峰,再到改開后的菜價大跌,斗南人經歷了一個拋物線,全村多數人家直到80年代仍擠在破舊的土墻草屋里。
經歷時代低潮,很多人已不信未來:
但未來往往都埋著好消息。
90年代,化忠義的兩分地變成了更大的花田,斗南人的熱情被徹底引爆。
全村從0.3畝劍蘭開始,種花面積從1989年的360畝,迅猛發展到2000年的2589畝。田里的白菜、蘿卜、蔥、蓮花白、韭菜、西紅柿,變成了滿天星、勿忘我、玫瑰、百合、紫羅蘭、鳶尾花。之后幾十年,數字一路飆升,不見盡頭。
如果過程像結果這般輕松就好了,但從來不是。
第一代花農畢仲偉說,玫瑰是血錢,康乃馨是汗錢,種花就是血汗錢。
為了一顆種子,花農們輾轉幾十公里求教專家;為了一個市場,結隊遠征廣州、上海、北京。
1993年,張耀春和幾個伙伴,兩天兩夜挑著扁擔在南寧走街串巷,走過7條街21個花店,硬將7箱花賣了出去。上演另一個版本的:
雞毛飛上天。
廣州廣福路口的“斗南街”,是斗南花農走向世界的第一個大碼頭。
李洪波回想往事還心有余悸:住菜市場石棉瓦房很熱,穿短衣短褲整理花,一夜下來全身都被蚊子叮,腫得大塊大塊,衣服都穿不進去,只能用塑料袋套在手上。
但也有趣事。花農沒有銀行轉賬習慣,通常都派一人用麻袋裝著全村賺的現金,坐飛機回家分錢。麻袋里少則一百來萬,多則兩三百萬,負責帶錢的花農常被機場安檢質疑:
怎么帶這么多現金?
華明昇種了1分地的劍蘭,總共賣了160元,相當于在3分土地上種植和銷售1000公斤蔬菜。靠種花,他一年就成了萬元戶。他還是斗南第一個種玫瑰、康乃馨的人,是最早騎著單車到白塔路賣花的伙子、第一批去廣州的賣花男,也是率先在云南發展航空托運的賣花人。
1994年,云南航空在斗南設立花卉收運辦事處。設點之前,斗南花農需每天凌晨花兩三小時,穿過路況不好的公路,以趕上最早的航班,這期間,沒有絲毫的休息。
18歲的彝族姑娘李雯碧,從中間商做起,由小到大,成為第一個把花賣到人民大會堂的人。
群星閃耀,后面自會迎來黎明。
1995年,斗南建成占地5.7畝的中國第一個村級花卉交易市場;1999年,亞洲最大的昆明國際花卉交易市場投用;2002年,中國第一個國際花拍中心在斗南落下第一錘,第一拍的5把玫瑰,是華明昇自己地里種的……
又是一個奇跡。35年,斗南從花田、花街、花市到亞洲花都,走完西方花卉大國幾百年路程,改寫了世界花卉發展史,開啟了云南花卉發展史。
《白鯨》作者梅爾維爾說過:“我喜歡一切下沉的人。任何一種魚都可以浮近水面,而只有大鯨魚才能下沉到五英里或更深的地方。”
和過去一樣,未來的一切仍需沉到“具體”中,沉到細節里,沉到每一個人里。
沒有任何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部分資料參考來源:經濟觀察報、《NO.1亞洲花都——昆明斗南花卉產業發展口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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