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7日早上,家住中山市石岐區的馮阿婆剛把孫子送到學校,忽然接到一通電話。同一個小區的劉阿婆急匆匆地問:你還有多少錢在項目里?
林老板著草走咗,你知唔知?
在粵語中,“著草”常用來形容逃債的行為,意為“跑路”。廣東人對這類人還有一個稱呼:
走佬。
劉阿婆說的“項目”,是一項所謂的市政工程。她們與深圳市海泊鑫項目管理有限公司簽訂了一份投資合同,將數百萬資金投入到一只基金里,并購買這項市政工程的債券。
這家名叫海泊鑫的公司是廣東省金鑰匙集團的下屬企業。劉姐說的“林老板”,就是金鑰匙集團董事長:
林春浩。
在中山石岐區,金鑰匙集團幾乎無人不曉。這家總部在深圳的公司,一直在當地兜售高息理財產品。這幾年,很多中老年人入了局。
馮阿婆在2020年參加了金鑰匙的理財課程,后來多次參與投資,直到去年下半年都能獲得穩定的收益。
她對林老板的印象也很好。這位“海歸潮汕青年”見多識廣,一表人才。雖然是政協委員,為人卻很謙虛。年會時:
跟每桌人敬酒。
林老板變成“走佬”,其實是前一天的事。
4月16號下午,金鑰匙集團的員工到深圳市中洲灣的總部開會,始終等不來董事長。
快到4點時,董事長在群里發了一封公開信。他在信中做了2月的財務數據總結,誠實地告訴大家錢已經虧完了。至于他本人:
已經站在英國的土地上了。
1
按照公司的說法,金鑰匙集團是家族兩代人的奮斗的成果。
1986年,林春浩的父輩來到深圳,率先將美國、英國等發達國家的電子元器件與先進的海外技術引入中國:
為中國電子行業后來的騰飛,架起了橋梁。
進入90年代,家族從事跨境貿易,“代理了全球300多個一線國際電子品牌……擁有超過10萬的全球商貿合作伙伴”。
當時,家族主要以發展實業為主,號稱研發過高端日化產品:
做過比亞迪的供應商。
這些信息都經不起考證。沒人知道他的父母姓甚名誰,創辦了什么公司,做過什么業務。林總對此語焉不詳,他強調父母對自己的言傳身教,避談家族事業詳情。
金鑰匙集團24周年慶典上,一個沙畫表演這樣介紹林總:生于潮汕著名文化之鄉廣東普寧,父母培養出他勤奮節儉、謙虛好學的品德,長大后,家族事業讓他確立了人生方向,他立志成為一名:
對國家、對社會有貢獻的企業家。
林總說自己赴英國留學,獲工商管理、金融學雙碩士,并擁有工商管理博士學位。
但林總到底畢業于哪所院校,他沒跟任何人說過。
“博士”畢業后,林總先后任職于國內頂尖企業咨詢管理公司和大型國有金融機構,擔任“首席戰略顧問”。他還跟媒體說,曾入職一家互聯網公司。
至于這些公司的名字,同樣沒人知道。
2014年,林總說接手家族企業,成立了金鑰匙集團。他主導了金鑰匙的官方敘事,打造了自己的人設:
一個胸懷大志、年輕有為的潮汕富二代。
2
2015年底,一家名叫廣東九九華立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的企業登陸新三板。這家公司主要生產各類鋰電池精密結構件:
比亞迪是他們的大客戶。
公司創始人叫慈晟,曾在安徽銅陵當公務員,1999年成立九九華立,并擔任董事長。九九華立上市前,金鑰匙集團出資1.8億,投資了這家公司,間接持股2.6%。
金鑰匙集團的官方口徑中,是這樣介紹這筆交易的:
1999年,集團成立第一家大陸上市公司——廣東九九華立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
其實九九華立在2018年就退市了。這家公司經營不善,11次成為失信被執行人,收到的限制消費令達到:
55份。
2018年,金鑰匙集團與山東日照高新區財政局合資成立“日照市高新區圣騰股權投資有限公司”,金鑰匙持股20%,但并未實際注資。
這家公司成立不到兩年就注銷了,期間沒有任何對外投資記錄,日照方面更是只字未提。金鑰匙卻多次向外界宣布,管理政府產業基金:
扶持了日照市企業發展。
從2020年開始,林總和另一名金鑰匙高管劉奎軍頻繁出現在媒體上,以“財經評論員”的身份,對經濟、股市侃侃而談。
這一年,金鑰匙還成立商學研究中心,開始兜售財富管理課程。
上了幾堂“財商課”后,馮阿婆覺得自己的“財商”明顯提高,便在業務員的“指導”下購買了一只基金,該產品一年期的預期收益率達到7%。
合同顯示,這是一個高速公路建設項目。業務員把項目征地、開工、施工的照片發了過來,還說這屬于市政工程,有政府背書:
保本保息。
一年后,馮阿婆如期獲得收益。獲得財商加持的她便不再懷疑,此后一直跟著金鑰匙投資。
中山是金鑰匙布局的重鎮。除了馮阿婆所在的石岐區,金鑰匙還在小欖鎮積累了大量客戶,這兩個地方的有錢人比較多:
其中不少是老年人。
通過網絡課程,金鑰匙還把業務開展到全國,甚至國外。官方介紹其業務輻射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
林總跑路后,有個IP地址在美國的網友說,他也投了150萬。
3
2023年5月,金鑰匙在中山市小欖鎮舉辦了25周年慶典,“擺了80多桌”。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個桌牌,寫著:
國企領航,政協先鋒。
金鑰匙不是國企。旗下的海泊鑫公司,股權可穿透至一家叫做安陽市金屬材料總公司的企業。
很早就有人在網上爆料,稱這是一家假冒國企。因為在安陽市國資委的市屬企業中,沒有這家公司。2023年有人向安陽市市場監管局投訴這家企業,得到回復是:
剛遷過來,正在改制。
2021年,林總當選深圳市福田區政協委員。從此,他的諸多身份中,“政協委員”一直排在第一位。他說,政協委員要:
心中有責、心中有民、心中有善。
成為政協委員后,林老板更活躍了。2022年5月,他邀請媒體參觀辦公室,特意展示了配套的臥室與沐浴室。
他告訴記者,成為金鑰匙“掌舵人”后,每天工作到凌晨,在辦公室梳洗睡覺。
林總介紹了自己的投資理念,自己性格穩健:
不做能力以外的投資。
在那場慶典上,政協委員林總意氣風發。他通報了金鑰匙集團在2022年的業績:交易額37.29億,利潤12.32億,利潤率33.03%。
其中,市政工程、港美股IPO、量化對沖、上市公司市值管理、證券融資等五項投資業務,全部飄紅。
林總還做了“金鑰匙集團國企戰略發布”,展示集團的最新戰略布局。參加慶典的,大部分都是:
小欖鎮本地的中老年人。
有個阿姨發了一條抖音,附上好幾張現場照片,第一張就是林總作年度報告的畫面。她寫下了自己的投資心得:
1、雞蛋不要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2、一定要有一筆固定利率的穩贏資產。
3、投資沒有專家,只有贏家和輸家。
晚宴上,林老板跟每桌人敬酒、合影,并率領金鑰匙全體員工上臺,集體鞠躬致謝。
這是馮阿婆唯一一次見到林老板,感覺:
很年輕,很靚仔。
4
靚仔最終辜負了她。
在他留下的公開信中,林總歷數了自己自2014年以來的六大投資失敗:
早年放貸業務壞賬、P2P被清退、移動支付被清退、股票投資失敗、房地產暴雷、虛擬貨幣投資失敗。
公開信還說,到今年2月份,金鑰匙一共募資13億,已經消耗光了。他承認自己的能力不行:
我不斷切換賽道繼續努力,卻總是精準踩到每一個時代的大坑。
今年年初,業務員還給馮阿婆推薦了一個項目,催她趕緊投。業務員說,要是拖到4月,收益率就會降下來。于是馮阿婆又投了60萬,目前共投資100多萬。
她的鄰居劉阿婆,全家人投進去200多萬。
很多中老年人都是業務員的誘導和催促下,最近才追加投資的。
4月17日,投資者涌入金鑰匙在小欖鎮的辦公室,找到中山分公司總經理歐培鴻討要說法。最后雙方同意走司法程序,配合調查。
金鑰匙在深圳中洲灣的總部,已經暫停營業。他們是在去年11月剛剛搬到這里的,當時公司還舉行了迎財神儀式,林總雙膝下跪,給關二爺敬香。
2022年3月,林春浩被評為“中國誠信企業家”,這是他諸多榮譽中的一個。金鑰匙在官網上報道了此事,說這個證書是經“央行備案機構”評定認證的。
評級機構叫北京聯信征信咨詢有限公司,股東是用友科技和一個名叫鄭心海的自然人,2014年在央行備案。但證書寫明了這個評級的有效期,截至:
2025年3月23日。
原來跑路的時候,他的“誠信”已經過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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