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中國的糧食”,很多人會馬上想到水稻和小麥,而不是大豆。
實際上,中國也是大豆的故鄉。在古代,大豆可以幫窮人熬過饑年;如今,大豆油的市場份額也遠超其他食用油。
放眼全球,富含蛋白質的大豆如已經在各地的飲食文化中生根發芽。回頭看,許多豆制品都是在偶然中被創造的,大豆的命運也經歷了由主食變副食、由出口到進口的跌宕起伏。
從“大豆”的故事中,我們也得以一窺人類綿延的歷史。
下文摘選自《谷物的故事》,經出版社授權推送。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01
大豆,是“地里長出來的肉”
公元220年曹操去世,曹丕繼位并稱帝。相傳曹植曾和他爭封太子,對此耿耿于懷的曹丕有意除掉曹植,命令曹植在七步之內作詩。
在悲憤之中,曹植七步成詩。這首寓意兄弟相殘的詩讓大豆流傳千古。
說來有趣, “煮豆燃豆萁”是我少年時的一樁樂事。
放學路邊有一大片種大豆的農田。在收獲的季節,淘氣的男孩子們會順手牽羊,從地里拔出幾棵成熟的豆株,在路邊席地而坐,用火柴把秸稈點燃。隨著 “噼噼啪啪”的響聲,豆香很快飄散開來。
等秸稈燃盡,大家把火踩滅,開始在草灰中挑揀燒熟的豆粒,吃得嘴巴和手指沾滿黑色的炭灰。
在起源于中國的眾多谷物中,小米和糜子已經蛻變為雜糧,水稻的影響力也局限于亞洲,只有富含蛋白質的大豆在最近的100多年闊步走向世界。
盡管在谷物家族中大豆是后起之秀,但它通過飼料轉化成餐桌上的肉蛋奶,賦予了人類肌肉和力量。
大豆植株的身高約30-90厘米,在谷物家族世界里算是矮小的,畝產量也遠不如水稻、小麥和玉米。然而憑借富含蛋白質這 “一技之長”,大豆就可以立足田野、走遍世界。
大豆生長圖
今天地球上種植著1.3億公頃(約占世界耕地面積的8%)的大豆。
縱觀歷史,大豆是中國送給世界的最好禮物,然而大豆的命運經歷了由主食變副食、由出口到進口的跌宕起伏。
中國是大豆的故鄉,早期出土的大豆考古遺存主要分布在北方。
在河南省舞陽賈湖遺址,考古學家發掘出土了8000年前的野生大豆遺存。距今4000年,栽培大豆在形態上和現代大豆已經非常接近。
到了西周和春秋時期,《詩經》中記載:“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菽”就是今天的大豆,而 “豆”在當時并不是指豆類,而是一個象形字,指盛放食物的高腳器皿。
春秋戰國時期,五霸七雄逐鹿中原,大豆隨著軍隊的腳步四方擴散。戰亂頻仍,民生凋敝。大豆的畝產相當于小米的三四倍,在災年產量也很穩定。
煮熟后做成豆飯和豆粥,可以幫助窮人熬過饑年。古代典籍中,“菽”有時甚至出現在“粟”(小米)之前。
豆飯和豆粥雖可充饑,但腸道細菌在分解大豆低聚糖時,會產生各種氣體,讓人感覺脹氣。
大豆中的脂肪氧化以后,還會產生一種特別的腥味,為人所不喜。然而兵荒馬亂、青黃不接之時,人們饑不擇食,大豆還是會被擺上餐桌。
相對于游牧民族,華夏農耕先民缺少肉食,而大豆的蛋白質含量高達35%,堪稱“地里長出來的肉”,為我們的祖先提供了豐富的蛋白來源。
今很多人依舊喜歡吃毛豆,也就是灌漿期的大豆,豆莢上長著細毛,口感鮮嫩。
到了秦漢時期,小米成為主糧,“低賤”的豆飯被邊緣化。到漢武帝時代,大豆在農作物中的種植比例已由戰國時期的25%降到8%左右,逐漸蛻變為雜糧。
02
豆腐,曾經難登大雅之堂
不過漢朝以后,磨盤出現了,大豆被磨成豆腐后再次走上餐桌。
據說豆腐的發明者是漢武帝的堂叔淮南王劉安。相傳劉安信奉道家,一直琢磨怎么能長生不老。他召集了一群道士在安徽八公山上煉丹修仙,先用山中的清泉水磨制豆漿,再用豆漿培育丹苗。
有一次,他不小心將石膏撒到豆漿里,柔膩白嫩的豆腐橫空出世。歪打正著,劉安也就此成為豆腐的祖師爺。
這一說法最早源自南宋理學家朱熹,他在一首《豆腐》詩的自注中說,“世傳豆腐,本乃淮南王術”,很多文獻沿用此說。也有學者提出質疑,因為同期的古代文獻中并沒有關于豆腐的記載。
如果劉安真的在西漢時期就用上了磨盤,那也是貴族才有的“限量版”。直到東漢晚期,磨盤才走入千家萬戶,此后的人們才可能吃上石磨豆腐。
甚至有學者認為,豆腐直到宋朝才開始全面流行。因為從漢到唐的千年文獻里,找不到關于豆腐這種食物的記載。
在記錄北宋汴梁風物的《東京夢華錄》里,描繪了京城繁榮的飲食業和300多種食物,但書中仍無“豆腐”的相關記載。
1274年,在描繪南宋末期杭州風物的《夢粱錄》里,開始有了售賣豆腐的店鋪。但在吳自牧筆下,這里“乃小輩去處……下等人求食粗飽,往而市之矣”。
很顯然,當時的豆腐還屬于不登大雅之堂的市井之物。
日本第一次出現豆腐的記載,是公元1183年奈良春宮的神職人員中臣佑重日記中的“唐符”,為當天供奉天照大神的御用蔬菜祭品之一。
這一時間雖比《夢粱錄》的記載早了約100年,但據說大豆和豆腐傳到日本是因為唐朝高僧鑒真的東渡。
與在中國餐桌上廉價平民的形象不同,這種名為“唐符”的食物在日本是供奉貴族的高級食品。
“腐”字在漢語里有貶義色彩,北宋典籍《廣韻》對“腐”字的注解是“朽也,敗也”,將其作為一種食物的名稱,非常罕見。
一個大膽的猜測是,在學習中國豆腐的粗加工技術后,日本人進一步完善了點鹵和壓榨去水技術,制作出了形似符牌的、一塊塊規整的豆制品。
因為技術來源于唐朝,故名“唐符”。而中文里的“豆腐”,則是宋元時期發達的海上貿易,把這種食物傳回中國后的日語音譯。
紀錄片《豆腐味道》
詹姆斯·弗林特是18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一名商人兼翻譯,能夠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還給自己起了一個中文名“洪任輝”。他曾經向乾隆皇帝“告御狀”,并最終促使清政府實行“廣州一口通商”的政策。
1770年,他寫了一封信給美國政治家本杰明·富蘭克林,信中提到了一個詞,據考這是豆腐一詞第一次出現在英語世界里。
1876年,晚清名士黃遵憲游歷日本,看到了一系列的豆腐制品。在他后來寫的 《日本國志》一書里,有過如下關于豆腐的文字:
“亦有豆腐。以鍋炕之使成片為炕腐,條而切之為豆腐串,成塊者為豆腐干。又有以醬料同米煮,或加雞蛋及鰹魚脯,謂之豆腐雜炊。缸面上凝結者揭取晾干,名腐衣。豆經磨腐,以其屑充蔬食,曰雪花菜。”
1930年代,日本人又發現用葡萄糖酸內酯作為凝固劑,不用重壓即可得到晶瑩柔嫩的豆腐。這種豆腐后來傳到中國,就是深受南方人喜愛的“內酯豆腐”。
03
最早的“預制菜”工廠
明清時期,豆漿、腐乳、腐竹等豆制品已走入中國千家萬戶。
清康熙八年(1669年),安徽舉子王致和進京趕考,不幸名落孫山。他決定在京師“復讀”。然而境遇窘迫的他必須解決吃飯問題,就操起了祖輩擅長的豆腐生意,在北京前門外的安徽會館內做起了石磨豆腐,半工半讀。
盛夏某日,他做的豆腐沒賣完,又舍不得扔掉,就將豆腐切成四方小塊,曬干入壇后又配上鹽、花椒等佐料。
此后他專心讀書,竟把這件事給忘了。入秋后天氣轉涼,王致和猛然想起放在墻角的那缸豆腐。
打開壇子后, “聞著臭吃著香”的臭豆腐就此問世,并很快在尋常百姓中有了口碑。
清末,經多次改進的臭豆腐傳入宮廷御膳房,成為慈禧太后的一道日常小菜。據說慈禧太后不喜“臭豆腐”這個名字,賜名“青方”。
咸豐十一年(1861年),成都萬福橋邊開了一家“陳興盛飯鋪”。后來店主陳春富早歿,小飯店便由老板娘操持。因為臉上有麻子,人稱 “陳麻婆”。
來這里吃飯的多是挑油腳夫,這些窮苦人舍不得花錢吃小炒,于是我買點肉,你買點豆腐,他買點蔬菜,再刮點油桶里的殘油給陳麻婆,付點加工費,就能飽餐一頓。
日子一長,陳麻婆摸索出一套烹飪技巧,烹制出來的豆腐色香味俱全,“麻婆豆腐”就此揚名。
100多年過去了,這道街頭美食征服了無數人的味蕾,成為世界了解川菜的一扇窗口。
俗話說“臘月二十五,推磨做豆腐”。豆腐與“頭福”“都福”諧音,寓意吉祥美好。
記得小時候,我家自制過幾次傳統豆腐,工藝很是繁雜——磨豆濾漿、煮漿點鹵、壓模切塊。所幸后來村里有人開了家豆腐坊,男主人經常騎著三輪車,走家串戶,吆喝著賣豆腐。
就此而言,豆腐坊算得上最早的“預制菜”工廠。高溫蒸煮去除了大豆中的腥味,也更容易消化吸收。
中國人采用不同的烹飪方式,搭配各地特色食材,將大豆制成各式精美的菜肴:四川麻婆豆腐、湖南臭豆腐、上海油豆腐、揚州干絲,還有豆腐腦、豆腐干、豆腐皮、豆腐乳(紅方、糟方、青方)等,品類數以百計。
作家林清玄在《先知豆腐》中說:
“豆腐對一切的食物都保有包容和欣賞的態度,這世上再也沒有一種食物像豆腐,完全沒有排斥的性格。它和鮑魚排翅同席,不以為貴;與青菜蘿卜共煮,不以為賤;在富豪的酒宴中,與龍蝦同烹,不以為喜;在窮人的大鍋里,興剩菜雜燴,不以為悲;與竹筍青菜做朋友,它不顯露;與紅鱘九孔結伴走,它不隱藏……”
04
大豆的用途,比想象中還要多
西漢時期,還出現了一款以大豆為原料的發酵調味品——大醬。
將大豆煮熟搗碎,發酵風干,放在醬缸中加鹽加水,二次發酵,就有了大家熟知的大醬。傳承千年,演化出今天的炸醬面、京醬肉絲和黃瓜蘸醬。
在制醬的同時,人們發現醬的汁液有一種特殊的香味,這就是最早的醬油。
紀錄片《豆腐味道》
醬油的英文名是soy sauce,顧名思義,就是用大豆做成的醬汁。不過最初醬油被稱為“豆豉”,直到南宋時期, “醬油”一詞才正式出現。
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完整記載了醬油的釀造工藝。不過由于大豆短缺,直至明代醬油仍是富人家的食物,一般百姓吃不起。
到了清代,山東和河北農民到東北開荒,大量耕種大豆,并銷往全國各地。有了充足的原料,醬園成為很多城市的街景,釀造工藝也不斷成熟,醬油的使用超過了大醬。
宋元時期,人們開始將大豆和其他作物間作,充分利用空間、光照和養分,起到增產的效果。
1169年,詩人陸游經蘇州到無錫,其間 “至望亭小憩”,見運河兩岸 “皆長岡高壟,多陸種菽粟”。
今天我們知道了大豆和根瘤菌的共生原理:大豆根系皮層能夠分泌一種特殊的蛋白質,吸引土壤中的根瘤菌在根系周圍大量繁殖,形成根瘤。
在根瘤里,大豆把自己吸收的一部分養料和水分供給根瘤菌,而根瘤菌可以固定氮素,提高土壤肥力,相當于大豆為自己和其他植物建了一個 “地下化肥廠”。
在大航海時代,歐洲水手在海上航行時難以見到陸地。吃不到蔬菜會得壞血病,也就是維生素C缺乏癥,癥狀是牙齦腫脹,關節肌肉疼痛無比。
達伽馬開辟歐亞新航線時,半數以上的船員患壞血病死去。
鄭和的船隊卻沒被壞血病困擾,主要有以下幾個原因:其一,船員給養中有茶葉和腌漬的蔬菜,可以幫助船員補充維生素C;其二,船隊基本上近岸航行,有機會從港口補充新鮮的果蔬;其三,船員們把黃豆裝在木桶里面,不需要土壤,淋水后即可發芽,再做成菜品。有學者做過研究,300克發芽3天的黃豆芽中含有約100毫克維生素C,可以滿足正常人一天的需求。
明清時期,榨過油的豆餅還被開發出新用途——肥料和飼料。
江南地區大面積種植雙季水稻和桑棉,傳統的綠肥、人畜糞便以及河塘污泥不能滿足養分需求,開始使用豆餅作為肥料。
隨著康乾時期的人口增長和農業開發,南方肥料需求急劇上升。富含蛋白質的北方豆餅沿著運河南下,和草木灰(鉀肥)、骨頭(磷肥)混合后,幫助南方稻田和桑田提高了肥力。
江南水鄉養魚喂雞,豆粕也成為很好的飼料。
江南餅肥的使用提升了大豆在北方農田中的地位,綠豆、紅小豆的播種面積不斷受到擠壓,逐漸淪為 “小雜糧”。
傳統油坊采用木榨工藝榨油,用人畜作動力,勞動強度大。
大豆出油率低,豆油主要用于“點油燈”照明。
與豆餅相比,當時的豆油反而處于從屬地位。到了19世紀晚期,機械榨油機開始在東北油坊推廣使用,出油率大大提高,豆油很快成為北方重要的食用油品種。
記得20世紀七八十年代,人們拿著五花八門的容器去糧油店“打油”。
豆油被存放在200升的鐵皮桶中,買回家后再灌入玻璃瓶或塑料桶。當年施行配給制,每人每年的食用油供應量還不到5斤,換作今天只夠做兩份沸騰魚片。
紀錄片《豆腐味道》
到了1990年代,生活條件改善,中國出現了小包裝食用油。2020年,我國人均食用油年消費量超過50斤,其中一半是大豆油,市場份額超過菜籽油、花生油、芝麻油、橄欖油和葵花籽油等。
今天,我們在超市中買到的豆油幾乎都采用浸出法工藝。
先將大豆打碎、膨化,再用溶劑將豆油浸出,脫出溶劑可以循環使用。通過高溫蒸餾獲得的“毛油”再進行精煉脫色,去除磷脂和脂肪酸等雜質,成為可以進入廚房的食用油。
這種工藝出油率高、成本低,但高溫工藝會導致一些營養成分的損失。
東北是大豆主產區,有些小型榨油坊仍采用壓榨工藝,用螺旋擠壓機將豆油榨出,直接出售。因為加工溫度低,這種“笨豆油”營養成分損失少,保持了“原汁原味原色”,很受當地百姓喜歡。
不過“笨豆油”沒有精煉工藝,存在少量的雜質。因為出油率低,價格也比浸出法高出約50%。鄉村中偶爾還可以見到一種更笨重的液壓榨油機,擠壓出來的豆餅如臉盆一樣大小,硬得像板磚。
民間甚至有這樣一種調侃:也不搬塊豆餅照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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