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是孤獨,悲喜只能自渡。
提及一代名臣范仲淹,你可能會第一時間想到他的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然而,在范仲淹正式成為“范仲淹”之前,他只是一個握著一手爛牌的小鎮青年——生父早亡,母親改嫁;出身普通,家境平平;寄人籬下,受兄弟排擠——擁有一個慘得不能再慘的逆風開局。
這一手爛牌,是如何打出王炸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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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繼續走進他的一生:55歲,六邊形戰士范仲淹,終于站在了權力的巔峰!
暢銷才女景步航全新力作!
北宋七個人物,七個困厄中爬坡的故事
文本摘編自景步航《汴京客》
沒什么值得焦慮的,
只要活著,一切都能重來
范仲淹五月離京,八月到達饒州。奔走風塵三個月,年邁五十的老范身子骨有些支撐不住了,剛到饒州就一病不起,總是頭暈目眩,還時不時昏倒。
不過即使在病中,他還是一到任就立即向皇上匯報情況。在《饒州謝上表》中,老范再次堅定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跡:“許國忘家,亦臣自信……此而為郡,陳優優布政之方;必也入朝,增蹇蹇匪躬之節。”——我老范已經把自己上交給國家了,在地方我就為百姓施行仁政,在朝堂我就為國君忠直進諫。
一入諫諍司,鴻毛忽其身。原諒我這一生仗義執言說真話,這個毛病,改不了了。
地方政務不如京城繁忙,饒州又暫未有天災人禍,所以老范在饒州時的工作稍微清閑了一些,可以養養病,看看風景,寫寫詩詞,給自己放個小假。饒州位于鄱陽湖畔,山有林麓之利,澤有蒲魚之饒。湖光山色,溫婉沉靜,浸潤了老范勞碌奔波的一顆心。同其他文人一樣,范仲淹也喜歡寄情于詩詞之間。
剛下了一場秋雨,夜空明月高懸,月光倒映江面。老范作《郡齋即事》一詩:
三出專城鬢似絲,齋中瀟灑勝禪師。
近疏歌酒緣多病,不負云山賴有詩。
半雨黃花秋賞健,一江明月夜歸遲。
世間榮辱何須道,塞上衰翁也自知。
已經三次遭貶謫,難免兩鬢生霜。不過在饒州的日子真是難得瀟灑自在,流連秋色,聽雨賞花,明月夜的習習涼風,一江水的粼粼波光,多美,當舉酒以歌之。只是近來體弱多病,不宜飲酒,還好可以寫詩作賦,暫寄情志。
老范雖被貶斥多次,卻并未多么焦灼痛苦。既然身處江湖之遠,那就聽一聽江湖夜雨,看一看花開花落。沒什么值得焦慮的,只要活著,一切都能重來,一切都有轉機。
況且,于他而言,一己之身的榮辱得失,何足道哉?
等到身體養好一些,范仲淹便又投入到工作之中,他最關心的就是當地的教育事業。剛病愈的老范四處奔走,為創辦州學選擇合適的校址。
老范登臨當地的芝山頂,俯瞰全城,信心滿滿道:“以東湖為硯,以督軍臺為印星,以妙果塔為文筆,建學于此,二十年當出狀元。”于是立即實施了興辦饒州郡學的計劃,雖然還未辦成,他就奉命調任其他地方,但好在繼任者順利完成了老范未竟的事業。饒州新學落成后,少年子弟紛紛來此求學,當地教育事業愈加興盛。饒州郡學內栽有柏樹十八株,當地人感念范仲淹辦學之舉,稱其為“范公柏”。
就在老范一心治理地方,忙得不亦樂乎之時,朝堂出大事了。
天塌了!
待我回來備戰!
寶元元年(1038),原本臣服于宋的西北黨項政權首領嵬名元昊獨立稱帝,建國號大夏(史稱西夏),正式與宋朝撕破了臉。此時西夏國的疆域,東據黃河,西至玉門,南臨蕭關,北抵大漠。顯然,野心日益膨脹的嵬名元昊并不滿足于此。
次年,為了擴大版圖,也為了逼迫宋朝承認西夏的地位,嵬名元昊率兵進犯北宋邊境。初聞此消息,北宋君臣并未太過擔憂,甚至還有點不屑。呵,你個偏安一隅的小小黨項政權,還敢建國稱帝,真是活膩歪了,看我大宋輕輕松松滅了你。
大宋遂積極抵抗,起兵討伐。
然而宋廷沒想到的是,西夏軍隊兵強馬壯,能征善戰,而宋軍則一直疏于秣馬厲兵,兵卒懶散,軍心渙散,遠不敵西夏強兵,被打得節節敗退,狼狽不堪。三川口之戰,宋軍大敗,西夏乘勝追擊,集兵于延州城下,準備攻城。
錚錚鐵騎踏起蒼茫塵煙,紛飛戰火響徹西北邊境。
消息傳至京城,舉朝震驚。宋仁宗這下慌了。
早在十多年前,范仲淹進諫朝廷的《上執政書》中,就尖銳地指出了“兵久弗用,則武備不堅”,并提出應當學習秦漢王朝,平常沒有戰爭時也不要懈怠,訓練儲備精兵猛將,以“備征伐之急”。
圖 | 宋仁宗
可宋仁宗偏不聽。這下可好,打不過西夏,中原岌岌可危,朝中一時也找不出可用之人。宋仁宗這時想起了遠在越州的范仲淹,一個詔令下去:老范,快回來,朕需要你。
國家有難,范仲淹自然義不容辭。五十二歲的老范吭哧吭哧地趕回京城,與韓琦一同被任命為陜西經略安撫副使,協助安撫使夏竦共同抵御西夏進犯。
一路奔波到達延州后,范仲淹親自視察,發現宋軍軍備廢弛,戰斗力薄弱。老范雖是文官出身,卻熟讀兵家之道,深諳用兵之法。
他決定更改軍隊舊制,分部訓練,輪流御敵;并精兵去冗,將老弱病殘的兵卒都放回家去,集中力量訓練有戰斗力的士兵,力求培養出一批所向披靡的精銳之師。范仲淹還在軍中提拔重用了許多立功的將士,如大將狄青、種世衡等人。
此外,老范認為對付西夏需要以防御為主,不可冒失進攻。“嚴邊城,使之久可守;實關內,使無虛可乘。”他調兵遣將,整修邊寨,主要修筑承平、永平等邊關要塞。
除了備戰措施外,范仲淹還充分發揮他的特長:治理百姓,安定民心。老范積極恢復生產,安定所轄區域。西北邊境戰事不斷,各少數民族深受其擾,因此范仲淹花了大量精力對周邊的少數民族表示友好,派兵保護他們的安全,再以朝廷之名犒賞拉攏。邊疆人民在老范的治理下安居樂業,人心漸漸靠向宋廷。
百姓蒼生,乃江山之本。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范仲淹深知這個道理。
康定元年(1040),老范的好兄弟滕子京也被調來支援,他擔任甘肅涇州知州,負責防御西夏東侵。十多年前,兩個人一起在泰州修筑海堤,如今,又在同一戰線上并肩作戰。雖然兩人各自緊鑼密鼓地備戰,不得時常見面,但是老范想到好友也在前線為國排憂解難,心便安定了許多。
滕子京的能力,老范很清楚。隔著蒼茫塵煙,他仿佛看見了好友如當年抵擋風暴時那樣從容不迫,沉著應戰。
人生難得一知己,何況還是共同進退的生死之交。
不聽我的,還讓我背鍋?
你開心就好!
康定二年(1041)正月,宋仁宗一直急于戰勝西夏,扳回一局,他焦灼不已:“派出去老范、韓琦等人這么久了,咋遲遲沒動靜呢?趕緊給我打呀!”于是下令陜西各路一同發兵討伐。
范仲淹大叫不好,心說皇上怎么又犯糊涂了,這是要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啊。他趕忙上疏:“陛下,不可操之過急,要先加強邊防守備,對西夏徐徐圖之。”宋仁宗尋思也有道理,就暫時按下了進攻的想法。
是年二月,嵬名元昊進兵渭州,宋仁宗再也按捺不住了,朝中君臣求勝心切,決定啟動反攻計劃。范仲淹拼了老命極力勸說,可惜朝廷只認為是老范怯懦,不敢和西夏正面對抗。
同樣主張進攻的韓琦,派出幾乎所有主力戰將,率領軍隊在六盤山下的好水川伺機破敵。然而宋軍遠遠低估了對手的實力,驍勇善戰的西夏軍隊排山倒海而來,勢不可當,宋軍再次大敗,傷亡慘重,戰死一萬余人。
早春的塞外依舊雨雪紛紛,天大寒,一片蕭瑟蒼涼之景。退兵途中,上千陣亡將士的家屬夾道痛哭,為烈士招魂。韓琦亦悲痛哭泣,悔恨不已:“若當初聽老范一言,不冒失進攻,或許如今也不會釀成如此慘劇。”
噩耗傳到汴京,宋仁宗怒極,一肚子的火沒處發,便下令貶謫夏竦、韓琦和范仲淹等人。老范被貶為耀州知州,五月改知慶州兼管勾環慶路都部署司事。接到圣旨的他無奈地笑了笑:“對于被貶官,老夫早就習慣啦,陛下你開心就好。”
他干凈利落地收拾好東西,走馬上任。面對皇上的責罰,范仲淹并未想著為自己辯解半句——出兵討伐從來就不是他的主意,戰敗的責任卻要他來背鍋。
范仲淹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抵御西夏。至于他個人的得失,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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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關兩年,熬白了頭:
想家,但還不能回家
到慶州任后,為了進一步鞏固邊防,老范下令修筑大順城以遏制西夏軍的進犯,同時修葺多個軍事要塞,切斷敵方通路,形成一道堅固的防線。
此地的羌族勢單力薄,多次為嵬名元昊所利用,范仲淹便親自接待羌族酋長,與他推心置腹地談話:“你放心,有我老范在一日,必盡心盡力護你族人周全。”
老范說到做到,大力實行惠民政策,給羌族百姓發放農具和糧食,幫助其重拾生計,還下令修筑十二座舊要塞,將之改建為城池,以使流亡的各族百姓回歸。在范仲淹的誠心相待與布施仁政之下,羌族最終決定脫離西夏的統治,轉而為宋朝效力。羌族人民都很喜歡這個幫他們排憂解難的老范,親切地稱他為“龍圖老子”——范仲淹時任龍圖閣直學士,而“老子”有尊敬之意。
轉眼已是秋天。
邊關的春是那么短暫,烽火狼煙,戰事不休,春風不度玉門關。
邊關的秋是那么漫長,月色凄清,滿目蕭然,角聲滿天秋色里。
戍邊兩年多的范仲淹,有些思念家鄉了。登高望遠,但見一片秋色連綿不絕,芳草萋萋,斜暉脈脈。想到自己羈旅異鄉多時,又逢清秋時節,老范不由得生出無限傷感。一首《蘇幕遮》,欲啟于嘴邊: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極目蒼穹,成群的大雁正匆匆往南飛去,不曾為誰停留。黃昏時分,軍中號角吹響,與瑟瑟風聲、戰馬嘶鳴聲,一齊涌入耳中。遠處,層巒疊嶂掩映著如血的殘陽,蒼茫暮靄籠罩著緊閉的孤城。飲一杯濁酒,生出離愁無限,不知千萬里之外的親人,可還安好?不知同在軍營的好友滕子京,可還安好?
老范心中感慨萬千,落筆而成一首《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征夫淚。
夜晚,軍營中傳來了悠遠的羌笛聲,老范躺在床上輾轉難眠。這兩年操勞軍事熬白了須發,何日才能回家洗一洗沾滿塵土的衣裳?
還不是時候。
想起曾經共同作戰,如今身死沙場的一眾軍士,范仲淹老淚縱橫。多少無辜的生命,隕落于這個無盡的秋日。血灑邊關的將士們,再也看不到故鄉來年的大好春色。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西北之患未平,家國難安,百姓難安,逝去將士的魂魄難安。怎能安心還鄉?
老范暗自發誓:“不破西夏終不還。”
55歲,站在權力的制高點
慶歷二年(1042),嵬名元昊率領軍隊兵分兩路,再次大舉攻宋。定川寨之戰中,宋軍第三次大敗,將領戰死十六人,士兵慘死近一萬人。嵬名元昊乘勝揮師南下,進逼中原。
聞訊后的宋仁宗感到眼前一黑:“完犢子了,要是老范在就好了,朕也不必如此擔憂了。”
就在整個朝堂張皇無措之時,范仲淹親率六千兵馬趕來救援,并急調大將種世衡帶領數千士兵馳援。老范訓練出的隊伍精銳善戰,如同神兵天將,但為時已晚,西夏軍在渭州屠掠一番后,撤出邊境。
宋仁宗得到消息后大喜:“我就知道老范一定行的!”遂加封范仲淹為樞密直學士、右諫議大夫,復置經略安撫招討使。
老范完美詮釋了不會帶兵打仗的教育家,不是一個優秀的水利工程師。作為一個全能型跨領域人才,無論是一開始的興修水利,還是后來的教書辦學,再到如今的排兵布陣,范仲淹樣樣都出色完成。西夏軍中紛紛傳言:“今小范老子腹中有數萬甲兵,不比大范老子可欺也!”大范老子指的是前任知州范雍。
此后宋軍繼續采取范仲淹的防御戰略:在宋夏交戰地帶,構筑堡寨,加固邊防;整頓軍隊內部,嚴明軍紀,淘汰老弱,對士兵進行嚴格的軍事訓練;對沿邊少數民族居民,采取懷柔政策,嚴立賞罰公約。
在韓琦和范仲淹的主持下,邊防日益穩固,士氣日盛,軍備日精,戰局開始有了變化。西夏再也不敢小覷宋軍,當時流傳的民謠曰:“軍中有一韓(韓琦),西賊聞之心骨寒;軍中有一范(范仲淹),西賊聞之驚破膽。”
駐守涇州的滕子京也很給力,他不僅將一方治理得井井有條,而且在對抗西夏中戰功卓著。這年十一月,在范仲淹的舉薦下,滕子京升職為天章閣待制,加環慶路經略安撫使,接替范仲淹擔任慶州知州。
這么多有能力、有膽識的宋朝臣子戍邊西北,嵬名元昊再也不敢輕舉妄動。此外,由于西夏在對宋戰爭中損耗頗為嚴重,戰事漸漸休止。
慶歷三年,西夏請求議和,去除帝號,對宋稱臣。馬蹄揚起的滾滾煙塵,暫時平息了下來,烽火狼煙盡散,又見青天朗日。
宋仁宗龍顏大悅,把在對抗西夏中立了大功的范仲淹召回京城,大加封賞,提拔老范為樞密副使,即樞密院的二把手,官居正二品,掌管國家軍政要務。宋仁宗越看范仲淹越喜歡,老范真有能耐,解我大宋燃眉之急,許他樞密副使一職還是低了點,得再升官。
是年八月,宋仁宗升范仲淹為參知政事,位同副相。老范在他五十五歲的這一年,站上了權力的制高點,他從一個沒背景、沒家世的小鎮青年,一路打怪升級,成為皇上最看重的臣子之一。
老范不禁回想起近三十年前登科及第后,那個初次踏上金鑾寶殿的年輕小范,一時間恍若隔世。那時的他,春風滿面,青春年少,眼中盡是昂揚的斗志;如今的他,滿臉滄桑,鬢發生霜,從小范變成了老范。可他眼中的斗志絲毫不減半分,一如當年模樣。
這些年,范仲淹在朝堂與江湖之間來來去去,皇上平日里臨朝問政的垂拱殿內,亦沾染了幾分他四處奔波的風塵。
老范有多少次冒死進諫,宋仁宗就有多少次想把他扔出去的沖動。
“陛下,太后把持朝政,不合禮法。”
“陛下,蝗災蔓延,民不聊生,請開倉賑災。”
“陛下,皇后無錯,不該草率廢后。”
“陛下,呂相用人唯親,易生朋黨之患。”
“陛下,對付西夏當以守為攻,不可貿然進兵。”
范仲淹喋喋不休的聲音縈繞在垂拱殿的房梁之間,宋仁宗嘴上說著老范真煩人,可他內心深知,范仲淹一心為國為民。他的存在,是大宋朝堂的一顆定心丸,是國家危難時刻的一根救命稻草。
老范的話,一定要聽。
平定西北邊事后,宋仁宗想在內部搞改革,他多次召見范仲淹、富弼等人,征詢天下大事。范仲淹很欣喜,難得官家主動提出想聽老夫的諫言,那為臣就不客氣啦。他與富弼、歐陽修、韓琦等人,一同發起了“慶歷新政”。
這個團隊的班底,可以說是非常無敵。范仲淹,實力擔當,作為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樣樣精通的全能選手,義不容辭地擔任起了團隊的負責人;富弼,大宋談判專家,曾在宋夏交戰契丹乘虛而入重兵壓境之時,自請出使契丹,以出色的外交辭令,不戰而屈人之兵;歐陽修,文學圈扛把子,“唐宋八大家”之一,古文改革運動領袖,百科全書式的文化巨星;韓琦,北宋政壇不倒翁,相輔三朝,擁立二帝,乃“兩朝顧命定策元勛”。
大宋慶歷新政天團,人員已就位,隨時準備出擊。
老范一記驚雷,
炸響了所謂的太平盛世
大領導宋仁宗交代了要盡快擬定一份改革方案,老范的團隊便夜以繼日地工作,很快呈上了新政綱領《答手詔條陳十事》,其中的十條改革思想,凝結了幾位忠臣名相多年來為官參政的智慧與心得。
慶歷三年范仲淹主導的慶歷新政,如今已過去了九百八十多年。可是細看這些改革措施,其中很多都具有超越時代的先進性、啟發性和建設性。無論是官員治理方面,還是富國強兵方面,都是以民生為本,要減輕人民負擔,要重視百姓賴以為生的農業,要深刻落實惠民政策,要激勵地方官員干實事,為百姓謀福祉。而且對于當時宋朝的冗官困境,一針見血地提出了澄清吏治的應對措施,嚴考核,求公平,即便有激進之處,卻如同一記驚雷,炸響了當時北宋看似海晏河清實則弊病叢生的太平盛世。
方案一出,經宋仁宗批準后便立即實施。首先在淮南、京東等重要地區任用優秀人才為地方官,令其各司其職,再將業績考核不達標的官員裁撤。范仲淹翻閱著在職官員簿冊,越翻眉頭皺得越緊:“居然有這么多尸位素餐的官員,拿著朝廷的工資,卻毫不作為。”老范黑著一張臉,堪比包青天,他毫不留情地一筆勾去不稱職者。一旁的富弼不無擔憂地說:“范兄每勾一筆,恐怕就會有一家人痛哭啊。”范仲淹決絕地回答道:“一家哭總好過一方百姓哭。”
新政中,各地州縣紛紛創辦學校,教授經世致用之學,以便學生可以學到具有實用性的知識技能。范仲淹還革新了太學的教育模式,聘請名儒到太學執教,創立分科教學,建立學科的必修、選修制度,培養專業人才。
然而,就在新政有條不紊地進行之時,反對新政的保守派攔路殺出。
新政實施后,恩蔭大大減少,升官機制愈加嚴格,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本來說好我兒子進入職場后能享受特殊待遇的,如今工作都沒著落了。老子一輩子辛辛苦苦給朝廷打工,不就是為了子孫日后能混得容易點嗎?這可惡的老范,氣殺我也!
毀謗新政的言論逐漸增多,指責老范的團隊是“朋黨”的議論再度興起。宰相章得象聯合臺諫官員反對新政,夏竦攻擊范仲淹、歐陽修等人為“朋黨”,說他們“欺罔擅權”“懷奸不忠”。老范團隊自然奮力反擊,歐陽修上疏《朋黨論》,直言:“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保守派再次回擊:憑啥相信你說你是君子,守的是道義忠信,而非利祿財貨?我看你們就是以利相傾,是為小人之朋黨!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蔓延整個宋廷。每次大刀闊斧的改革,必定會受到既得利益者的強烈反抗,引起階級矛盾與社會陣痛。
觸動利益遠比觸動靈魂更難。
宋仁宗靜觀兩方吵得天翻地覆,不發一言。他心中生出懷疑:“難道老范等人,真在結黨營私?”宋仁宗對新政隱隱有了退意。
老范察覺到了皇上的猶疑,可他還想再堅持一下。慶歷四年(1044),范仲淹上書奏請擴大相權,由輔臣兼管軍事、官吏升遷等事宜,進一步加強改革的深度和廣度。宋仁宗未予正面回復。是年六月,邊事再起。老范擔憂邊境戰事,只得暫緩新政,請求外出巡守,宋仁宗批準,任命其為河東、陜西宣撫使。
慶歷五年(1045)正月,反對聲愈加激烈,宋仁宗對新政的熱情逐漸降至冰點。
事情沒搞成,還惹得領導不滿,輿論紛紛,于是一大波降職裁員潮來臨了。范仲淹被罷參知政事之職,降職為資政殿學士、知邠州,兼陜西四路安撫使——官職雖降,但身兼數職,要做的工作還是很多。富弼、韓琦和歐陽修等人,亦被罷免職務,從中央體系中除名,調任地方。
歷時僅一年有余的新政夭折在襁褓之中。老范團隊的成員陸續離京,為這次改革畫上了一個迷茫的問號——
危機四伏的大宋王朝,前路該何去何從?
立就千古流芳之作——
《岳陽樓記》
陜西任上的老范,為西北邊事殫精竭慮,徹底病倒了。邊塞嚴寒,病體難愈,宋仁宗體諒老范,便讓他出任鄧州知州。
慶歷六年,年近六旬的范仲淹抵達任所鄧州,他接來妻兒,一家人終于團聚。在鄧州的三年,是老范一生中最為愜意的時光。鄧州民風淳樸,政事簡單,公務并不繁忙。老范時常偷得浮生半日閑,看看書,賞賞花,彈彈古琴。
他還是獨獨鐘愛于那曲《履霜》,多少年來不曾變過。踏足地上霜,常思堅冰至。
鄧州任上,老范營建了百花洲,重修了覽秀亭。百花洲修好后,老范將其辟為園囿,與民同樂。他在《定風波》一詞中寫道:
羅綺滿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尋芳去。浦映花花映浦,無盡處,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喪歸時數。鶯解新聲蝶解舞。天賦與,爭教我輩無歡緒。
春光真好,不如歸隱世外桃源,遠離朝堂紛爭,管他呢。可是,真能置家國百姓于不顧,獨善其身嗎?真能丟下民間疾苦不管,一人獨樂嗎?
老夫做不到啊。
君子不獨樂。孟子曾經曰:“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
既然如今無法留在天子身邊,為其分天下之憂,那便回歸老本行——教書育人吧。“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這讓老范很滿足、很快樂。他設立了花洲書院,閑暇之余就到書院教教課。看著一眾苦讀詩書的年輕子弟,老范十分欣慰。他不禁想起幾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終日埋頭于經籍書卷之中。
歲月不饒人呀。當年的青春少年,如今已成半老頭子。宦海浮沉三十余年,一生就這么過去了。
還好,這一生為家國百姓做了些事,培養了些人才,也算不負此生啦。
這日范仲淹又收到了滕子京的來信:“范兄,病體可還痊愈?聞君已順利抵達鄧州,得家眷相聚一堂,真乃大喜。若得空,可否幫老弟一忙?岳陽樓重修事畢,唯缺一篇文賦,以記頌此功績。范兄高風亮節,文采斐然,自是作此文的最佳人選。拜托啦,范兄。老弟在此謝過。”
隨信附有一幅《洞庭晚秋圖》。
老范不禁啞然失笑:“這子京老弟,還挺貼心,知道老夫沒去過岳陽樓,所以贈畫一幅,讓我看圖寫作呢。好!既然兄弟開了口,那便恭敬不如從命。”
范仲淹當即文思如泉涌,援筆立就了一篇千古流芳之作——《岳陽樓記》。
此文中,老范先是交代了寫作背景,并且大贊了好兄弟滕子京的優秀政績: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沒見過岳陽樓和洞庭湖也無妨,假裝去過嘛。按照宋代人的習慣,寫“記”以及散文一類的文章,本人并不一定要身在其地,主要是通過這種文章記事、寫景、記人,借景抒情,托物言志: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老范雖然未曾觀賞過巴陵郡的洞庭盛景,可這整個大宋江山,盡在他的眼中和心中。他為這江山的美好而開心: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可他更為朝堂之上的鉤心斗角、讒言佞語而憂憤:
“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即便仕途坎坷,接連遭貶,范仲淹依舊固執地守著一顆古仁人之心,不以一己之身的榮辱得失而悲喜,一心只牽系著百姓民生與江山社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所以,范仲淹這一生所奉行的,便是《岳陽樓記》那句振聾發聵之語: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之后的幾年,疾病纏身的老范仍然發揮著自己最后一點光和熱。皇祐元年(1049),范仲淹調任杭州知州。他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必須為后人做打算。他拿出一生積蓄,在老家蘇州購買千畝良田,并將之全部捐出,設立范氏義莊,用于保障范氏家族后代子孫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教育和科舉所需費用。這是中國古代家族信托的雛形,延續近千年而不衰。
年過花甲的老范,眩轉之疾復發,愈加嚴重。有時陷入昏迷的他,腦海里會飄過自己一生的旅程——
寒窗四年,誓要歸宗復姓,登科及第以贍慈母。缊袍敝衣,清粥淡飯。書海無盡,苦讀不休。漫漫長夜,不知疲倦。金榜題名,一朝揚眉。
飲冰數載,志在兼濟天下,兢兢業業以利百姓。修筑海堤,整治水患。賑災濟民,興學育才。心系蒼生,日夜謹事。造福一方,盡得民心。
熱血一生,愿為家國盡瘁,奮不顧身以匡社稷。冒死進諫,堅守大義。針砭時弊,引領新政。戍守邊關,平定叛亂。不惜己身,為國為民。
三年后,即皇祐四年(1052),老范調任潁州,扶疾上任,行至徐州,與世長辭,享年六十四歲。范仲淹的墓碑上,宋仁宗親書“褒賢之碑”,贈兵部尚書,謚號文正,追封楚國公。
范仲淹的官職,并未做到位極人臣的地步。可多少帝王將相,都以范仲淹為人生榜樣。王安石譽其為“一世之師,由初迄終,名節無疵”,司馬光大贊他“前不愧于古人,后可師于來哲”,朱熹稱其為“天地間氣,第一流人物”。
得到世人如此高的評價,或許是因為老范身上那股舍生取義的力量。
范仲淹年輕時學過劍術,常負劍在身。進入宦途后,他手中已無劍,心中卻是劍氣凜然。這股劍氣,讓他敢于忤逆天子為民請命,敢于帶領兵馬抵御西夏進攻,敢于大刀闊斧革除弊政。
他當然怕死,可他更怕民間疾苦無人理會,怕外敵入侵百姓遭殃,怕隱患未除江山傾覆。對范仲淹而言,生命固然可貴,可生命之上,還有他所堅守的大義。“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若為心中大義而死,則死得其所,人生無憾。
老范是一介文官,可他憑著心中的凜然劍氣,成為奔走于江湖與廟堂之間的大俠,為百姓蒼生,義無反顧;為社稷安定,舍生忘死。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范文正公,當之無愧。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范公之風,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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