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西泠藝叢》2025年第四期
尊傳統(tǒng)以啟新風,先器識而后文藝
——趙樸初的書法特質(zhì)與藝術(shù)思想
文/谷 卿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副所長
【摘 要】
趙樸初是一個文化多面體,其書法藝術(shù)具有極為獨特且豐富的價值內(nèi)涵。趙樸初學書早年由唐碑入手,兼學趙孟頫,中年以后多參帖法,熔冶宋人筆意,晚年合以北碑,用心鉆研草書特別是章草書體,不斷開辟新境。“尊傳統(tǒng)以啟新風,先器識而后文藝”是趙樸初有關(guān)書藝最核心的主張和理念,他強調(diào)“學”的重要性,多次寄語鼓勵同道以學養(yǎng)藝、擴拓心量,他自己也始終將書法視為培德養(yǎng)性、輔仁會友、弘法利生的重要途徑。
【關(guān)鍵詞】 趙樸初 書法 器識 藝術(shù)思想
一
趙樸初(1907—2000)出身于“四代翰林”之家,幼承庭訓(圖1),嫻習詩書,早年就學于蘇州東吳大學(圖2),后長期投身于慈善救助工作,并創(chuàng)造性地將之與文化教育、對外交往以及推動佛教中國化的事業(yè)結(jié)合在一起,為后世留下了不朽的精神遺產(chǎn)。趙樸初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深厚,在多個藝術(shù)領(lǐng)域都有著極高的造詣,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成就在于韻文和書法創(chuàng)作。他能夠非常恰當?shù)馗鶕?jù)時宜和具體目的,選擇詩、詞、曲、聯(lián)、銘、贊等不同文體進行表達,或雅正,或諧謔,無不自然得體,這是他長期浸潤古典的結(jié)果,他不僅將詩詞視為修身養(yǎng)性的藝術(shù),還將其社會功能發(fā)揮到極致,體現(xiàn)出“興觀群怨”的內(nèi)涵和特質(zhì);書法方面,趙樸初自幼便跟隨父母勤習,視之為人生道路上的一門重要功課,終身不輟,即使早已名聲顯赫、成就甚高,仍堅持不斷探索,晚年還在碑學和章草上用功,因而新境迭出、生意無盡。與趙樸初交誼甚篤的啟功就曾贊嘆:“樸翁擅八法,于古人好李泰和、蘇子瞻書,每日臨池,未曾或輟,乃知八法功深,至無怪手書韻語之罕得傳為家寶者矣。”
◎ 圖1 趙樸初父親趙恩彤書法
◎ 圖2 趙樸初(前右一)在東吳大學與師生合影
應當說,趙樸初是一個文化多面體,是今日回顧20世紀文化史需要觀察、理解和研究的重要標本與對象。而聚焦他的書法藝術(shù),我們也會意識到其獨特且豐富的價值內(nèi)涵,“書如其人”在趙樸初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證。總體來看,趙樸初的書法兼有“韻”和“力”、“意”和“法”,字形秀逸流暢,結(jié)構(gòu)嚴謹縝密,筆墨洗練疏朗,平易暢達,毫無拘礙,骨力和氣韻不僅俱全,而且俱美,又常于靈動的行筆間透出樸拙的金石氣息,秀逸中見端莊,瀟灑中見法度,娟秀而不失之纖弱,瀟灑而不失之放誕。
1977年,久負書名的趙樸初被推舉為北京書學研究會的會長,此前書法界并無全國性的組織。研究會醞釀成立之際,趙樸初認真比較了“書法”、“書道”(日本)、“書藝”(韓國)等詞語,再三斟酌之后,確定以“書學”作為研究會的稱謂。在趙樸初看來,“書學”包括的范圍更廣,更體現(xiàn)出“學”與“藝”的密切關(guān)系,書法組織應將著眼點放在學術(shù)文化角度,視書法為一門學問,認真揣摩和研究。
◎ 圖3 趙樸初書《九十述懷詩》
◎ 圖4 趙樸初為紀念《書法》雜志創(chuàng)刊十周年題詞
事實上,趙樸初自己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學”者,他曾自道“勤吾耕兮弗敢荒”,“九十猶期日日新”(圖3)。對于書法,他實踐一生、思考一生,不斷從古典資源中汲取養(yǎng)分。趙樸初有關(guān)書藝最核心的主張和理念,是他在1987年寫贈《書法》雜志的題詞:“尊傳統(tǒng)以啟新風,先器識而后文藝。”(圖4)這兩句話集中呈現(xiàn)了趙樸初的書法觀以及文藝觀。“士之致遠,先器識而后文藝”出自唐代名臣裴行儉之口,趙樸初深以為然,更以之勉勵文藝創(chuàng)作者特別是書法家,不能矜于一技一藝,就此滿足,而應有更高遠的追求和更深廣的懷抱,只有培養(yǎng)好器量見識,文采技藝才可能達到一定的高度。古往今來,成就卓著的書法家無一不是器識卓犖的“士”,只在寫字上用力,而缺乏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觀察思考,藝術(shù)造詣也必然有限。至于學書之道,趙樸初強調(diào)的仍然是從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所謂“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啟新風”的基礎(chǔ)和前提在于“尊傳統(tǒng)”,“尊傳統(tǒng)”的目的和期待則是“啟新風”。
二
從趙樸初早期的書法來看,他由唐碑入手,學褚遂良、柳公權(quán)、李邕等,兼學元人趙孟頫,結(jié)體上較方正,骨力勁健。中年以后多參帖法,用筆中宋人書法意味較多,特別是學蘇軾能得其神采,形貌上也具有扁肥而右斜的特點;而后合以顏真卿的寬博和魏碑的雄健,形成了不激不厲、奇正相生,圓潤中常見挺拔,方正中微帶沉雄的“趙體”。趙樸初最擅長的書體是行書和楷書,也臨習過草書,晚年用心鉆研草書特別是章草,書風又得新變。綜合趙樸初各時期書法風格來看,可以將其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前。對“二王”、趙孟頫和唐碑精要的領(lǐng)會,為趙樸初書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從練習書法的初期開始,趙樸初所接觸的基本上是法度謹嚴的楷書,比如他自幼即在父親指導下臨習柳公權(quán)的《玄秘塔碑》。柳公權(quán)是唐代與顏真卿齊名的圣手,書風清剛勁健、筋骨分明、遒勁流麗,趙樸初對柳書的偏愛與珍視。他后來回憶,日軍入侵時,家鄉(xiāng)遭劫,家中藏書毀壞殆盡,只帶出《杜工部集》殘本和柳公權(quán)字帖。后《杜工部集》亦遺失,無法尋覓,現(xiàn)在唯存一本柳公權(quán)字帖。
◎ 圖5 趙樸初書《一九四三年元日》詩
◎ 圖6 趙樸初參禮玄中寺題詞碑拓
◎ 圖7 趙樸初書《玉樓春》詞
◎ 圖8 趙樸初書《臨江仙》詞
◎ 圖9 趙樸初書詩詞稿冊
◎ 圖10 趙樸初書鑒真紀念碑碑文
趙樸初將柳公權(quán)的字帖隨身保存,足見護愛之深。趙樸初極盡可能地吸取晉唐書法精髓,此時的字體娟潔挺拔,撇捺如刀,詩稿和手札常常刻意以筆畫牽連上下。1952年書《一九四三年元日》詩(圖5)、1957年參禮玄中寺題詞(圖6)、1959年《五臺山雜詠》四屏、1960年書贈趙榮琛《玉樓春》詞(圖7)、1961年所臨《蘭亭序》、1962年書贈柴德賡《菊花新》詞以及《答贈》《泰姬陵》《臨江仙》詞(圖8)和自抄《無盡意齋詩詞稿》(圖9)等,都是這一時期的佳作,而1963年書成后刻立于揚州大明寺鑒真紀念堂前的長篇碑文(圖10),亦極見其楷書功底之深厚。
第二個階段從20世紀60年代后期到80年代初期,這十余年是趙樸初書法自家面目形成的重要時期,其書風大致可用“潤秀”二字概括。此時趙樸初漸已步入老年,隨著國家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他也在國家各項重要事務和活動中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藝術(shù)創(chuàng)作熱情尤見高漲,其書法由精勁而溫腴,風格灑脫跌宕、俊秀颯爽而又和氣動人,提按之感極強,粗細變化明顯,融入了極為豐富的精神、意志和情感。這一時段,趙樸初轉(zhuǎn)師宋人,以帖學為本,諸種書作既有蔡襄的淳淡大度、蘇軾的圓勁嫵媚,又有黃庭堅的橫逸開張、米芾的險古雋利,謂之“盡得宋人風神”不為過也。
◎ 圖11 趙樸初書《記巢湖農(nóng)民語》
◎ 圖12 趙樸初書《魯硯詩》
1976年,趙樸初重書1958年所作《記巢湖農(nóng)民語》:“端起巢湖當水瓢,那方干旱那方澆。拔山蓋世重瞳子,豈識吾民意氣豪。”(圖11)通篇諸字皆用重墨,“端”“起”二字頗具“刷字”韻致。同年所書《魯硯詩》(圖12)亦極精彩,團團墨色中滲透出活潑秀逸、洗練流暢的筆法,潤而不肥、勁秀清雅,儒者之風儼然。
1978年11月8日,趙樸初訪寧波天一閣,飽覽古籍善本和前賢墨跡,其中有天一閣創(chuàng)建者明人范欽存世最完整的書法長卷,趙樸初留意到詩中“人心險巇不可測,戈矛只在談笑間”二句,在現(xiàn)場人們的請求之下,反用其意,于四尺整紙寫出一幅五言聯(lián)語“書卷留天地,談笑泯戈矛”,側(cè)邊又加小字題跋,洋洋灑灑,一氣呵成。這幅對聯(lián)中的十個大字,氣勢磅礴、壯美飛動,濃墨中帶枯筆,收放自如有度,洋溢著極強的抒情色彩,三行小字跋文和落款調(diào)節(jié)了章法,使得整幅作品韻味十足。
◎ 圖13 趙樸初以魏碑筆法題《魏碑集粹》
◎ 圖14 趙樸初書贈金陵刻經(jīng)處經(jīng)版樓五言聯(lián)
第三個階段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一直到其逝世,這時趙樸初的書法風格逐漸由放逸轉(zhuǎn)為內(nèi)斂,筆法由圓而方,筆畫連帶愈少,褪去外在的繁麗、涵養(yǎng)而成莊重、恬淡的韻致和氣象。這一時段的落款,“樸”更多時候?qū)憺椤皺k”,漸少作“樸”,晚年也偶署“開翁”。此際趙樸初對碑學興趣尤濃,并有意糅合碑帖(圖13)。書法家林岫回憶趙樸初“行次常攜《張猛龍碑》和孫過庭《書譜》二集,通會古法,硯窗多有心得”,“逝前20年間的作品,愈發(fā)氣靜神閑,老筆渾厚,尤擅用墨,濕以枯之,渴以潤之,直欲暢抒胸中豪逸,觀者亦無不贊其純青精到也”。正是由于北碑筆法的引入,趙樸初作字更見重、拙、大,撇捺愈加舒展,點畫更顯厚實,修飾之筆降減到最少,開合俯仰、屈伸離合全出乎自然,古樸端莊、質(zhì)拙肅穆的凜凜之氣,躍然筆端。1986年,趙樸初為金陵刻經(jīng)處經(jīng)版樓補題楹聯(lián)“流通功德藏,接續(xù)人天師”(圖14),就用了不同往常書風的碑體,尺寸雖不是很大,卻具足威儀。
◎ 圖15 趙樸初書《老實》
值得注意的是,趙樸初與日本僧界和書道界交往頻繁,他也曾嘗試用日本僧人慣常使用的形式書寫和創(chuàng)作:上方以濃墨重筆寫出巨大的兩字禪語、警句,下方用小字落款,或加多字題識。如《一喝》、《老實》(圖15)、《認真》、《慈忍》等作品,可以看出趙樸初有意參考明清以來禪僧尤其是日本書僧的書寫形式特點。
◎ 圖16 趙樸初書遺囑
趙樸初晚年所寫的作品多數(shù)與佛教主題相關(guān),他與弘一大師一樣,以書法結(jié)善緣,對不同的索書者幾乎是有求必應。愈至晚境,趙樸初作字愈加平和自然,能使觀者心安神靜。一個典型的例子是他90歲大病初愈后重寫多年前所立遺囑(圖16),每字雖僅指頭大小,但風神俱見,書寫節(jié)奏或稍遲滯,卻顯現(xiàn)出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靜穆之美。遺囑后附偈云:“生固欣然,死亦無憾,花落還開,水流不斷。我兮何有,誰歟安息?明月清風,不勞尋覓。”短短三十二個字,寫得一絲不茍、淡定自若,結(jié)字布白又似照見萬象,充滿慈悲和智慧,感人至深。趙樸初晚年的“人書俱老”,正體現(xiàn)于此。
三
1998年初夏,91歲的趙樸初試用草法書寫了一首陳曾壽的《至味》詩(圖17),正文四行,清簡舒朗,絕無狂怪浮華之象,典雅之極,其后題識云“年逾九十始習草書,偶錄前輩小詩,真乃涂鴉之作耳”,語極謙遜。此后,趙樸初時常有意作草,期待更多精進。
◎ 圖17 趙樸初書《至味》詩
◎ 圖18 趙樸初書《正氣歌》草稿
文天祥的《正氣歌》是趙樸初非常熟悉和鐘愛的詩篇,晚年他在病房練字,曾以此詩為書寫內(nèi)容。在一張沾滿墨痕的紙上,趙樸初用章草書寫了15行《正氣歌》的詩句(圖18),從“天地有正氣”到“天柱賴以尊”,一氣貫之,雖酣暢淋漓而又有所節(jié)制,從中可以看出趙樸初對書法之美的理解和呈現(xiàn)。他在另一張紙上還用章草寫下《周易》中的句子“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運筆圓轉(zhuǎn),斂神藏鋒,質(zhì)樸生拙,近似于右任草書風格,頗不多見。
◎ 圖19 趙樸初參加賑災書法義賣。壁上所懸為趙樸初、啟功等作品
趙樸初與擅寫草書的沈鵬相熟,沈鵬曾憶及1998年全國洪災后,中國佛教協(xié)會舉辦大型賑災書畫義賣活動,趙樸初在開幕會上作簡短演講,“那神態(tài)和語調(diào),很難使人想到他已是九旬開外的老人”。(圖19)在沈鵬看來,趙樸初的書法也充滿了生命力和天真爛漫的氣息,他當面稱贊有“青春氣”,趙樸初聽后很高興,也很認可,特意寫詩答贈:
詩中趙樸初既申明對沈鵬欣賞的感謝,也透露出作字的內(nèi)心狀態(tài)和追求,所用雖然已是“退筆”,而且“不求妍潤”,但卻因為天然樸素而自得一種“青春氣”,這是無意于佳而佳的美妙境界。趙樸初心儀東坡,詩末巧用其《浣溪沙》詞中名句,以示自己老驥伏櫪,在求藝之途上追索不已的志力,和古人相比并不遜色。
◎ 圖20 趙樸初臨米芾《張季明帖》《紫金硯帖》
◎ 圖21 趙樸初在舊報紙上練字
趙樸初常自謙書法不佳,但強調(diào)自己每天都會“做功課”,亦以極為認真嚴謹?shù)膽B(tài)度臨帖(圖20)。從他留下的墨跡來看,確有海量的練習稿和“半成品”,這些無不見證了趙樸初充滿艱辛和愉悅的習書歷程(圖21)。在翻覽和研讀古人著述之時,趙樸初也十分留心那些論書的內(nèi)容,但覺會心,即書為幅件,隨讀隨寫,寫時亦在思考和品味這些語句的意涵,如他曾書張懷瓘語“臨仿古帖,毫發(fā)精研,隨手變化,得魚忘筌”,書歐陽詢語“澄神靜慮,端己正容,秉筆思生,臨池志逸”,書蘇軾語“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書張邦基語“吾每論學書,當作意使前無古人,凌厲鐘王,直出其上,始可自立少分,若直而低頭就其規(guī)矩之內(nèi),不免為之奴矣”,書劉熙載語“逆入、澀行、緊收,是行筆要法”,書周星蓮語“字畫本自同工,字貴寫,畫亦貴寫。以書法透入于畫而畫無不妙,以畫法參入于書而書無不神”,等等。抄錄這些內(nèi)容,不啻在和古人進行關(guān)于書法的對話,趙樸初也因此獲得了源頭活水,在執(zhí)著探索的過程中充滿自信。
◎ 圖22 趙樸初與周揚(前中)、舒同(前右)、啟功(后)等出席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成立大會
趙樸初熱心推廣書法藝術(shù),認為書法家應當堅持“學”,這是練習、創(chuàng)作書法所遵循的“道”。1981年5月,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在北京成立,舒同任主席,趙樸初和沙孟海、啟功、周而復、林林、陳叔亮、朱丹等一同當選為副主席。(圖22)在書協(xié)第三次代表大會召開之際,趙樸初以一首長詩為獻詞,表達自己的想法:
在趙樸初看來,書法并不是人們一般認為的“小道”,把字寫好,就像出門前要將衣冠整理好一樣,是將“禮”貫注于日常的體現(xiàn)。他形容練習和創(chuàng)作書法時的狀態(tài),是“神凝而氣靜”,假如心浮氣躁地弄筆,則難臻妙境。在這首詩中,趙樸初仍然強調(diào)“學”的重要性,所謂“好學近乎智”,既是鼓勵書法愛好者要善于向大師和經(jīng)典學習,也暗示臨古才是真正的“捷徑”。
趙樸初曾擔任西泠印社名譽社長和第五任社長,對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兼及書畫”為宗旨的這一藝文名社,他也多次寄語,鼓勵同道以學養(yǎng)藝、擴拓心量。在西泠印社慶祝建社75周年慶典時,趙樸初贈詩云:
◎ 圖23 趙樸初書《西泠印社成立七十五周年頌》
詩中“八家”即丁敬、蔣仁、黃易、奚岡、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錢松等八位浙派印壇先賢。趙樸初寄言西泠印人,應放眼長遠,不必拘于門戶,要在有“詩心”“畫意”等的“博學”基礎(chǔ)上精于一藝,這樣才會更具底蘊,才能開辟出全新至美的藝術(shù)境界。在《西泠印社成立七十五周年頌》中,趙樸初不忘強調(diào):“西泠諸子多錚錚,不襲古貌取其神。屏除奇巧重風骨,待看推陳以出新。”(圖23)這與后來他為《書法》所題“尊傳統(tǒng)以啟新風,先器識而后文藝”可謂同一用意,言之諄諄,溢于紙上。
1993年,在西泠印社建社90周年紀念大會暨第九次社員大會上,趙樸初當選為社長,他再作長詩以為獻詞:
趙樸初寫自己多次來到位于孤山的西泠印社,但并不僅僅想到創(chuàng)社社長吳昌碩,還會想起中共早期領(lǐng)導人、文藝理論家瞿秋白。詩后注曰:“瞿秋白嘗為其表兄刻印滿匣,余曾見之,篆刻雄健而美秀,抗日戰(zhàn)爭中盡失。秋白自云:無常的社會觀,菩薩行的人生觀,引導我走向革命大道。”瞿秋白和趙樸初有親戚關(guān)系,他的表兄周君亮是趙樸初姐夫周君簡的大哥。在趙樸初看來,瞿秋白藝文修養(yǎng)極高,但因別具懷抱,并不以之自矜,而藝術(shù)也完善了他的人格、充實了他的人生。趙樸初認為,篆刻并非“雕蟲小技”,佛教常講見微知著、小中見大,智者自會從這看似簡單的技藝中得到許多印外啟示,所謂“當因其小觀其大”,足見趙樸初高遠的視界和博大的襟懷。
技巧之于風骨,文藝之于器識,孰本孰末、孰先孰后,趙樸初是非常明確的,他浸淫書藝,汲古開新,成就斐然,卻不耽溺此道、矜于炫技,而是將其視為培德養(yǎng)性、輔仁會友、弘法利生的重要一途。趙樸初的書法作品,多是寫給特定的對象,或是寫給自己的抒懷之作,因而充滿了情感和情懷,又因其生命軌跡的非凡,而濃縮了無盡的文化含量,他曾慨言:“我們共沐數(shù)千年詩書畫界前賢的文化法乳,方有今朝。最好的還報就是昭著前賢功德,墨香傳承,弘揚中華文化。學書作詩有成,要報師長恩國家恩;揮毫能結(jié)善緣,要報朋友恩人民恩;得文化熏陶、水土養(yǎng)育,要報故賢恩天地恩。大家報恩揚善,中華百業(yè)振興,更況書學呢。”既存此思想和觀念,在其影響下的書法實踐乃至各項藝文實踐,也自然尤為可貴、高迥出塵。細讀趙樸初和他的書法,我們能夠看到厚植傳統(tǒng)土壤的現(xiàn)代書家所能達到的高度,同時也足以感受到“書如其人”這一經(jīng)典命題的深刻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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