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松每周末回家與獨居的老媽一起吃飯,但那天一頓飯下來,他嗆了四五次。老媽不放心起來,問大松是不是有點氣管炎?“有病要早點去看,他怎么不管你?”老媽口中的他,指的是大松的男友。
“做人要走正路”
大松一直覺得自己順風順水。雖然父親在他讀大一那年走了,可讀書認真的大松,本科畢業就被保送了研究生。從北京回來后不到七個月,就有了男友,兩人很快在一起生活。今年33歲的大松,工作和感情都算得上穩定。
去醫院之前,大松已經出現了明顯的生理不適,但他還是樂觀地掛了門診。這是一家小型私立醫院,病人并不算多,環境和服務都不錯,由于大松是第一次去,護士給他建立檔案花了些時間。
男友也把這當成了一次例行檢查,他陪在大松身旁,刷著手機。已經入冬了,男友開始考慮回湖北老家過年,之前兩年,男友有一年沒回老家,有一年是大年初三就從湖北宜賓老家趕回了東北。
男友趕回來的本意是在兩人的住處一起過到初五。但大松卻想能同時跟男友還有老媽一起過春節。在大松的要求下,男友雖然掙扎,但還是帶了些期待跟著大松回了老媽家。為了第一次見面不那么尷尬,男友還把從湖北帶回來的特產送給了大松的老媽。
一開始,大松以好朋友的名義介紹了男友。老媽聽完撇了撇嘴沒吭聲。大松心里咯噔一下,男友則陪著笑。
大松的老媽衛校畢業后,工作不到兩年就結了婚,婚后基本上沒有再工作。哪怕大松的父親離世,老媽也只是愈發節儉,并沒有重新步入社會的打算,越是封閉,也越讓老媽的關注點都集中在了大松身上。
大松曾和男友提及自己以前喜歡寫日記,老媽偷看數次日記后,就知道他喜歡男的。當時男友嘲笑大松是不折不扣的早戀,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男友還勸說大松給老媽創造些出去工作的機會,為的是和外界多接觸。“也不是說要賺多少錢,就當解悶了。”大松這樣對老媽講。老媽卻說,她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大松能早日成家,有了孫輩,那她就可以帶娃,到時候就能解悶了。
兩個小時后,老媽就發現兩人戴著同款的手鏈,一個粗一個細。當時老媽就沒了好臉色。趁著大松在客廳看電視,老媽走到在廚房洗碗的男友身旁,對大松的男友說了句話,“做人要走正路”。聲音雖低,但男友非常心虛與不適。
好在兩人在一起時間夠久、感情也不錯,這才沒有因此被打擊到,可男友還是減少了去大松家的次數。特別是到了第三年,大松竭力勸說,男友也只是勉強去了一次。那一次,老媽旁敲側擊了好幾次,語氣聽起來很關心,實際上卻是責備,“雖然男人不用介意年齡,可到了三十多歲不結婚不找女朋友是不對的。”“別人家的孩子都結婚了,我的孩子要是老了沒人照顧怎么辦?”
護士很有禮貌地讓大松男友去交檢查費,并指出了收款處的位置,不多時,大松從門診走了出來,去做CT。
CT結果出來了,醫生又把大松請進了門診。短短幾分鐘后,大松表情凝重地走到男友身邊,叫男友和他一起進去聽聽醫生怎么說。
二十多分鐘后,大松拉著男友的手走出了醫院。他的耳朵里一直回蕩著醫生的話。“需要進一步確診,目前初步判定是得了甲狀腺癌。”
連哭都哭不出來
大松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得家。男友已經顧不上路人探究的眼光,一只手拉著大松,另一只手摟著大松的肩膀。
那天兩人本來都只和單位請了半天假,但接到“可能患癌”這個消息,男友先幫著大松跟單位請了假,接著又跟公司請了全天的假期,理由是“家人生病了。”聽到這句,大松沒忍住哭了。
哭了幾分鐘,大松止住了眼淚。男友遞過來紙巾,“別想太多,醫生不是說還要進一步檢查嗎!”大松的眼淚卻又流了出來,“我還這么年輕!”男友忙坐到他身邊,“別胡思亂想,先看病。你不是想去泰國玩嗎?等你這次看完病咱倆就去!”
兩個人正互相安慰,大松的手機響了。本來心情已略微平和的大松接了起來,是醫院打來的電話。醫院問大松要不要幫他約進一步的切片檢查?
大松的臉色一下子又沉了下來。男友忙接過手機,“我們商量一下。”“這個病,還是早發現早治療。時間不等人……”男友迅速掛斷了電話。
兩人一直在家悶到了晚上。直到臨睡前大松也沒想好,要不要和老媽說這件事。男友此時成了大松的主心骨。“還是先別說,等確定了再說。”大松聽完沒有吭聲。
男友關了燈。大松睡不著。男友伸長了胳膊,把大松摟了過來。大松的眼眶又濕了,把臉埋在男友肩膀上。男友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一天哭了多少次。”大松悶聲說,“我怕。”“還有我呢。”男友低聲說。
大松這個人的確有點膽小。一次男友出差去外地,大松一個人在家,晚上九點多開始,客廳的角落里傳出了異響。大松嚇得躲在臥室里給男友發信息,說家里不對勁。最后還是男友開視頻哄大松睡著才作罷。
在被告知可能患癌的這一天,男友的一切舉動,都使大松感覺到兩人是相依為命的關系。
第二天一早,大松和男友仍舊要出門上班。男友先下了地鐵,他還要騎一段共享電動車才能到單位。
九點,大松剛坐到辦公電腦前,就收到男友的信息,“到了嗎?”大松隨手回了句,“要干活了。”過了半天,男友的信息發過來,“我被車撞了。”看到這幾個字,大松從電腦前跳了起來。
其實是男友撞上了路邊停的一輛車,人沒事,那輛車的前車門被電動車撞出了一個坑。男友有些懊惱,說自己當時走神了。“人沒事就好。”大松一邊安慰,一邊下定了決心去做檢查。
那家私立醫院距離兩人的家很近,加上負責和病人聯系的工作人員態度很好,大松決定在這里繼續檢查。而檢查取樣也不復雜,連創口都很小。
大松還故作輕松,“這么小的口子,估計也沒啥事!”醫生也配合地說,“你還這么年輕,能有什么事!”不過檢查結果還要等幾天。醫生告訴兩人,他們醫院有點小,要送去大醫院檢查,醫生還貼心地指導大松如何用小程序查看檢查結果。
結果出來時,小程序與手機短信一起發來提醒,檢查的結果是甲狀腺惡性瘤。
這次,大松徹底懵了。就像一個炸雷在頭頂爆炸,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會陪我去的
檢查結果出來那天是周五,大松印象很深,外面的天氣陰沉,要下雨了。男友原本說如果檢查結果沒啥事,就去吃燒烤慶祝一下。現在兩人都沒心情了。
“要不要告訴我媽?”短暫遲疑后,大松問出了這句話。大松想起自己保送讀研究生時,老媽非常不高興,說大松沒有和她商量,沒有考慮到老媽的感受。老媽認為一家人在兩個城市,都孤苦伶仃的,不如早點回來工作。大松驚訝于老媽的想法,試著和老媽溝通,讓她可以常去北京。老媽斷然拒絕。
大松對男友說,“我覺得我媽承受不了這么大的事。”男友卻堅持,“還是要和她說的。不然她將來會埋怨我們的。”
第二天就是周六,兩人決定一起回趟家。
老媽一開門看到大松,臉上立刻堆滿笑意。可目光落到男友身上時,笑容又收了回去。“你想吃什么水果?家里有蘋果香蕉,還有你喜歡的芒果。”老媽一邊轉身,一邊問大松,好像男友并不存在。
“媽,你先別忙了,我們倆今天來是有事跟你說。”大松拉著男友坐到客廳沙發上,阻止了老媽的忙碌。但此刻,他又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他下意識地用手捏住了男友的胳膊,才開口吐出的那幾個字,“我得癌癥了。”老媽一愣,沒有站住,靠在了墻上。
接下來二十多分鐘里,老媽表現得比大松還要崩潰:從小聲流淚到后來嚎啕,訴說自己的不幸,場面混亂到讓大松和男友不知道怎么辦。一直哭了四十多分鐘,老媽好歹平靜了下來,終于問出了一句關鍵的話,“你打算怎么治療?”
男友這時開了口,說兩人已經商量過了,打算去三甲的公立醫院再檢查一下。同時也了解一下這個病怎么治療,效果比較好。
換作以前,老媽大概會對男友說的話不屑,可這次老媽立刻表示自己也要去。大松來之前就預料到了這一點,他決定有了結果再通知她,老媽表示反對,“做檢查自己去肯定不方便。”大松扭頭看了看男友,“他會陪我去的,你就放心吧。”
老媽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出話。
堅定地跟他在一起
那天晚上老媽還是打電話說了很久,她說自己只有大松這么一個兒子,如果不去陪著,心里實在不放心。大松無奈之下只好實話實說,“媽,你去了搞不好會情緒崩潰,也會影響我看病。還是讓他陪著我去。我們倆也有個商量。而且我答應你,一有結果就通知你,你就放心吧。”
后來老媽跟大松說那段時間她吃不下,睡不著。大松也能看得出來,老媽有了黑眼圈,臉頰也凹了下去。大松只能安撫她,“醫生說了,現在這個病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安心治療就會好的。”
大松其實很忐忑,他和男友第二天就去了公立三甲醫院。這是兩人所在的城市最好的醫院之一,里面人多的超乎想象。
三甲醫院的CT檢查要排到三天后。醫生當時看了大松帶去的片子和診斷,并聽了大松描述的身體情況,“如果單純從這個醫院的檢查結果上來看,的確是有甲狀腺腫瘤的可能,但也不見得是惡性。”
男友問后續如何治療,醫生語氣上沒什么變化,但是從措辭上能感覺出一些不耐煩,“如果是惡性的就需要全打開,視野比較好的情況下切除,還要注意周圍的淋巴。現在也有微創治療,適合輕度的不復雜的情況。但我們這個醫院目前還不能做。”
那兩天,大松照常上班。男友勸他好好休息兩天,他立刻表示了反對,“我要在現在還能多賺錢的時候多賺點錢。”
男友有些驚訝于大松的態度變化,大松一直很膽怯。那兩天他查資料,發現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可以用腔鏡或機器人輔助微創治療。“擅長復雜甲狀腺癌的精準切除,術后并發癥少。 ”大松念給男友聽。男友些驚訝,“是要去北京嗎?”
大松忽然就不高興了。那次是兩人第一次發生了不大不小的爭吵。“你不愿跟公司說你自己生病了,那你去北京不就要跟公司說了嗎?”“你是怕我需要你請假吧?”大松的語氣咄咄逼人。“你這不是冤枉我嗎?你要是去北京看病我肯定要陪著你啊。”“你也不是非去不可。大不了我就讓我媽陪我去。”大松說的是氣話。
大松把自己決定去北京看病的事情和老媽說了。“他不陪你去嗎?”老媽忽然問道,在大松的印象中,這是老媽第一次主動提起男友。“他都沒陪你回來,你們是不是吵架了?”老媽的話聽起來不太自然。不見得是老媽很想支持他們倆的關系,但顯然老媽心里覺得沒譜。
“他今天工作上有點兒事,離不開。”大松說完這番話,心里忽然涌起來委屈。看到男友,大松就沒有好臉色。男友告訴大松自己已經跟單位請了假,家人病了,需要去北京治療。大松聽完面色才緩和了一些。
但出發前,兩人又爆發了一次爭吵。收拾行李時,男友無意中翻到了兩人投保的重疾險通知書,男友有點興奮地舉起來給大松看,“我們當時幸虧買了這個保險。”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又讓大松陷入了崩潰。“你是不是覺得我得了癌癥,你就可以拿到錢了?”兩人一起買的重疾險受益人寫的都是對方。男友這次真生氣了,他聲音大起來,“我只是想跟你說,我們當時買這個是對的。你自己心理有問題!”
大松也急了,“你現在覺得我是個麻煩了是吧!覺得我是累贅……”那晚兩人一直吵到了半夜,最后還是男友認錯,畢竟一向膽怯的大松現在只是神經過度緊張了,男友說自己會很堅定地跟他在一起。
第一頓飯
北京這家醫院的號很難掛,當時大松還找了黃牛,其實患病的人心理都差不多,對自己的病情發展特別關注,而對于能早一天看到權威的醫生也會特別在意。
號掛在周二,但大松和男友周日就到了北京。老媽說也想來,但大松說他和男友兩人住酒店的一個房間還比較便宜,如果老媽來了,需要再開一個房間。從這時開始,老媽對兩人一起去醫院看病沒有再提出任何異議。她說自己最近一直在祈求佛祖給兒子的保佑。
醫院的專家看了大松帶來的檢查材料和診斷結果,又用手仔細摸了大松的頸部和鎖骨部位,然后告訴大松,暫時看不出來有太大的患癌概率,需要進一步檢查。
可在手術前簽字的環節,醫生以為男友是大松的哥哥,“是親屬可以,但再好的朋友也不能簽字。”盡管大松一再強調說,兩人已經一起生活了很久,但這位40多歲的醫生還是態度很好地堅持讓大松自己在手術咨詢同意書上簽字。
在做了活檢和癌細胞標的物檢測以后,醫院給出了最終的檢驗結果是暫時沒有發現惡性,而且給出的腫瘤大小也比私立醫院檢查的結果還要小一些。
醫生開了藥,讓大松定期復查。第一次復查需要來北京,之后就可在當地進行。
大松非常高興地把這個消息和老媽分享。老媽在電話那端喜極而泣,讓大松趕快回來,她要做頓好吃的好好慶祝一下。
那是大松和男友在老媽家吃的第一頓其樂融融的飯,老媽還端起酒杯鄭重其事地感謝了一下大松男友,“多虧你陪我兒子去北京看了病,不然我心里真的不踏實。還耽誤了你的工作吧!”男友急忙端起酒杯,“阿姨太客氣了,我跟他在一起這么久,這有啥的。”
“阿姨我記住了。”
大松本以為老媽會就此接受兩人的關系,可過了一周的周末,大松想帶男友一起去吃飯時,老媽卻提前給大松打來了電話,讓他還是少帶男友回來。
但大松表現得很堅決,說老媽出爾反爾。去北京看病前,他就和老媽說過不論結果如何,都希望老媽能尊重他的選擇,讓自己開開心心地生活。老媽當時也同意了。再說男友也請假陪自己去了北京,兩人真心實意地在一起,老媽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大松的老媽又搬出了諸如“傳出去丟人”、“對不起去世的老公”、“我沒有教育好孩子”之類的老話。大松很無奈,“既然之前能接受,就說明并不是完全接受不了,為什么不能接受一下試一試呢?”
大松還是帶著男友回了家老媽家。老媽一開門,愣了一下,又不好多說什么。直到吃飯時,老媽才開了口,對大松男友說,“孩子,阿姨不想評價你們的感情。阿姨畢竟年紀大,和你爸爸媽媽的年紀也差不多。你聽阿姨一句勸,人還是要考慮父母、考慮以后的。”
男友很尷尬,看了一眼大松。大松若無其事地說,“媽,你怎么又說回去了?咱可不能這樣。我們倆處得好好的。我現在也沒什么病了,你不是應該高興嗎?”老媽又要開口,大松跟上一句,“媽,我都這么大了,我自己知道什么好什么壞!”
從那之后,大松堅持帶男友來老媽家。男友和大松主動承擔起做飯,大松不太會做飯,主要靠男友。但老媽總會挑刺,咸了淡了。
第三次,男友切菜時,大松端著水盆往外走,腳下一滑,撞到了男友,男友的手被切傷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大叫了一聲。老媽聞聲過來,看到也嚇壞了,急忙幫著找藥。老媽見大松拿著創可貼、止血粉,笨手笨腳,大聲說,“閃開,我來!”
老媽畢竟是衛校畢業,包扎得很專業。大松開玩笑說,“有模有樣的,就是有點費紗布。”男友也有點不好意思,“阿姨,就是一點小傷。”“小傷也不行,今天別洗澡了,沾水再感染了。”老媽一邊說一邊走進廚房。那頓飯是老媽做的。
一家人的關系從那次之后有了緩和。但一直到今天老媽也沒有明確表示過接受他們的關系。
男友發現大松的老媽喜歡吃甜點后,每次回去都帶些瑞士卷。大松的老媽每次都會接過來。過了幾次,老媽忽然說,“我不喜歡吃巧克力和抹茶的,還是原味的好吃。”男友立刻說,“阿姨我記住了。”
2024年底,大松的第二次復查沒有發現任何不良跡象。醫生說以后可以隔年查一次。這讓他心頭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如今,大松和男友一起生活,定期和老媽小聚。盡管老媽還是含糊著不表態,可大松已經不再急于讓老媽表態了。再回憶起這次誤診,似乎治好了的不僅是甲狀腺,還有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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