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橋上買條魚/回到屋里把魚燒/頭爿未曾熟/尾巴已烏焦/盛來碗里發虎跳……
當天公將夜幕緩緩拉上,樹上的知了識趣地閉嘴,草叢里的紡織娘則登場歡唱。在生產隊里勞作了一天的母親,吃好晚飯洗好碗,終于可以歇息。母親習慣端把小竹椅,坐到自家絞圈房的庭心。乘涼時,母親搖著蒲扇,用地道的浦東方言,給圍在她身邊的我和妹妹,哼唱滿滿一肚皮的歌謠。
那是多么歡快又溫馨的情景啊,用今天的詞語來說,我從小被母親深深吸粉。
半個多世紀前的滬郊,大部分農村家庭尚未通電。假如月暗的晚上,庭心里伸手不見五指,但我和妹妹托腮聆聽時,仍可望見母親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的瞳仁,以及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我們兄妹幾個,常常聽得如醉如癡。田歌小調的動聽,俗諺謎語的有趣,由涼爽的夜風馭著,飄送得很遠很遠。
每每這一刻,伴隨母親手中啪嗒啪嗒的蒲扇,紛呈而至的精彩語言、優美詩意,在我眼里大放晶瑩,像是從云層上扇落下來的星星。
這是我童年里最清晰的一個畫面。我也詫異,從沒進過一天學堂的母親,卻能用熱愛的歌謠和俗諺,來裝點她的世界。當年艱難、平凡的勞動和生活,在母親口中,竟然變出一本抒情詩集。
母親出生于1930年,姓陸。身為農家長女,為了能讓兩個弟弟安心讀書,重男輕女的父母沒讓她上過學。我小時候聽母親說起,她6周歲還不到,就天天跟著大人下田,種菜鋤草捉蟲,學干農活。
好在母親自幼聰明好學,記憶力超群。耳濡目染之下,從她的父親、祖母那里,陸續學到不少歌謠和俗諺。況且,母親祖上中過科舉,家里留有很多線裝書。更幸運的是外祖父在閑暇時,不僅給母親讀唱本,還教她認字。于是小小年紀的母親,就熟記成百上千的謠諺。
待我稍長大后,曾無數次想象過這樣的場景:寒冬臘月里,外祖父泡好一壺釅茶,給雪夜圍爐的家人讀歌謠,猜謎語:啥花開來節節高?芝麻開花節節高/啥花開來像雙刀?扁豆開花像雙刀/啥花開時多青草?薺菜開花多青草/啥花開在河浜梢?紅菱開花河浜梢……
民間口頭文學的種子,由此播撒于母親的心田。那些語言詼諧、音韻悅耳的字眼,如同火盆中閃爍的火苗;那些沾著泥土芳香的記憶,必然在往后的某個時日,破土抽芽。
“立春一年之端,種田盡快盤算。”母親后來終身務農,農諺便合著時節,順勢返青。解放前,母親娘家有十來畝薄田,她耕種自然是一把好手。土改后,當農戶家家分了自留田,每逢農歷二月廿“老和尚一過江”,急性子的本家嬸嬸就趕來問:新娘子,豇豆、土豆什么時候下種呀?隔壁異姓小姑也曾上門討教:阿嫂,黃瓜秧哪幾天該搬呢?“清明前后,種瓜下豆。”“春分秧起身,移栽趁時辰。”母親的農諺脫口而出,“豇豆趕在清明前,土豆緊跟清明后,可不能搞錯哦”,及時提醒族人鄉鄰栽種。
而每一年秋收時節,擅于農事的母親便大有作為。作為生產隊里唯一能揚場的女社員,此時是她最忙碌檔口。我親眼見過,大馬力鼓風機前,母親穩穩站在高腳木凳上,一邊嫻熟地抖動偌大的竹篩,一邊歡唱自編田歌:竹篩唰唰響/抖出半空黃/吹走灰塵和癟殼/留下金子裝滿倉/揚場好比龍擺尾/篩谷就像雨打窗/秋風緊,社員忙/生產隊里把歌唱。
揚場進行曲響起,碎葉、稗草與谷子混雜在簸箕里,不停翻滾,仿佛在思考哪個韻腳合轍。最終,唯有在母親的操盤下,才能和諧地押韻。
母親作古二十多年了,而我仍然憶起,村東頭凌姓阿婆,每當挎著布包出遠門前,必來訊問天色。母親照例抬頭望著云頭,念念有詞道“云往東,車馬通。阿婆,盡管放心出門”。我也永遠記得,母親會攤曬一些橘皮、雞內金備用,遇到三公公跑來討偏方時,告訴他“冬吃蘿卜夏吃姜,不勞醫生開藥方”。母親那些用真知實學浸泡的諺語,就掛在自家屋檐下,瓦楞草一樣地扎緊鄉誼人情。
有時我覺得,母親是站在歲月長河畔淘金的人,將先賢沉淀在生活中的智慧,以謠諺的竹篩細細瀝出來,在煙火人間,分享每一個匆匆趕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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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圖片均來源于網絡
作者:陳 行
編輯:張 理
責編:魏福春(特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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