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葉又黃了，我扶著窗臺喘氣，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常年用力已經(jīng)變形。鏡子里那個滿臉皺紋、佝僂著背的老人，讓我恍惚想起十一年前，我剛退休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誰能想到，曾經(jīng)照顧我們兄妹四人長大的父親，如今成了我生命中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

我叫周正明，今年八十歲。父親周世昌，虛歲一百零二。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就搬來和我一起住。起初，我和老伴還能應(yīng)付，每天推著輪椅帶他去公園曬太陽，聽他講年輕時做私塾先生的故事?？善吣昵袄习橥话l(fā)腦梗走了，照顧父親的擔(dān)子就全壓在我一個人身上。

“明兒，我要喝水?！币估锶c，床頭的呼叫器又響了。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膝蓋像生銹的齒輪般咯吱作響。端著溫水喂他時，父親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突然一把打翻水杯，水潑在我睡衣上，冰涼刺骨。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在上演，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時會拉著我的手念叨“辛苦你了”，糊涂時就像個任性的孩子，把飯菜摔在地上，扯著嗓子罵人。

最煎熬的是洗澡。父親已經(jīng)完全失去行動能力，我得把他從床上抱到輪椅，再從輪椅挪到浴缸。他身高比我高半頭，體重也比我重。每次折騰完，我都累得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心臟仿佛要從胸腔里跳出來。有次不小心滑倒，我們倆都摔在地上，父親壓在我身上，我疼得眼淚直掉，卻怎么也推不動他。最后還是叫來鄰居幫忙，才把我們扶起來。

兒女們也勸過我送父親去養(yǎng)老院，可每次提到這個，父親就像受驚的孩子，死死抓著我的衣角不松手。他含糊不清地說：“別不要我，別送我走……”想起小時候，他省吃儉用供我們讀書，寒冬臘月背著我去醫(yī)院看病，我又怎么忍心把他丟在陌生的地方？

這些年，我記不清跑了多少次醫(yī)院。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心臟病、糖尿病、老年癡呆癥像纏人的藤蔓，把他一點點拖垮。醫(yī)生說他是靠著一股“心氣”活著，可這股心氣，卻成了懸在我頭頂?shù)睦?。上個月，我自己也查出了高血壓和腰椎間盤突出，醫(yī)生警告我不能再做重體力活，可父親離不開我。

昨天夜里，父親又開始折騰。他突然坐起來，用枯瘦的手抓我的臉，指甲在我額頭上劃出一道血痕。我死死按住他，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爸，你別鬧了行不行？我真的沒力氣了！”他卻突然安靜下來，用我小時候熟悉的溫柔語氣說：“明兒乖，不哭……”那一刻，我分不清這是清醒還是糊涂，只覺得心里一陣絞痛。

今天清晨，我跪在父親床邊，像小時候犯錯那樣。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蒼白的臉上，我哽咽著說：“爸，求你放過我吧……我已經(jīng)八十歲了，真的熬不下去了。你要是覺得累了，就走吧……”話沒說完，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父親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淚水閃過，他動了動嘴唇，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這些年，我無數(shù)次在深夜里問自己：這樣的堅持到底是孝順，還是自私？我以為把父親留在身邊就是盡孝，可如今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又怎么能照顧他？看著鏡子里滿臉疲憊的自己，我想起年輕時的父親，那個穿著長衫、戴著圓框眼鏡，站在講臺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教書先生。他一定想不到，晚年要靠兒子這樣“求”他離開。

兒女們知道我的困境后，又一次提出送父親去養(yǎng)老院。這次，我沒有拒絕。當(dāng)養(yǎng)老院的護(hù)工把父親抬上輪椅時，他又開始掙扎，嘴里含糊地喊著我的名字。我背過身不敢看，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直到血腥味在口腔里散開。

晚上回到空蕩蕩的家，我癱在沙發(fā)上，看著墻上的全家福發(fā)呆。照片里，父親還年輕，母親笑得溫柔，我們兄妹四人圍著他們，臉上洋溢著幸福。那時的日子多好啊，沒有病痛，沒有疲憊，沒有這十一年的煎熬。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fēng)聲，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教我的詩：“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比缃?，我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當(dāng)“養(yǎng)”變成了一種無法承受的重負(fù)，當(dāng)“親”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尊嚴(yán)，這樣的等待，又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我不知道父親在養(yǎng)老院會不會適應(yīng)，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但我知道，這場長達(dá)十一年的“戰(zhàn)斗”，我已經(jīng)輸?shù)脧貜氐椎?。或許，放手才是最好的解脫，對他，對我，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