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源:《出租什么都不做的人》
- 他們是中國教育錄取率最高的一代,卻也是“最難就業季”中的候鳥;
他們在兒時目睹創業神話、房產奇跡,卻開始懷疑努力是一種病;
他們在社交平臺上自嘲為“鼠鼠人”“嗎嘍崽”,在脫口秀里練習冷笑、鍛煉遲鈍;
他們還未步入中年,便集體追求中年人才會奢望的“不確定的穩定”。
這一代年輕人,出生于2000年之后,是“互聯網原住民”,在父母尚未退出舞臺、技術尚未真正托舉的當口,被夾在舊敘事的尾聲與新故事的缺席之間。
他們的標簽滑稽又刺痛:躺平族、電子廢物、學閥廢墟、吃土青年、幻覺打工人。他們被一個正在坍縮的結構系統性地浪費著:教育、學區、高考、就業、婚育、情感、精神狀態,每一個接口仿佛都在退化,卡住了前進的路徑。
他們,第一代知道通道阻塞的人。
失語的一代
2025年4月,北京。一位年輕的互聯網職員在確認采訪稿時,反復要求“文章是否可以再正能量一點”,“能不能把我名字打成化名”。不久前,他曾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自己與同事面臨的職場壓力與健康隱患,引來大量評論,隨后卻默默清空所有內容。
社交平臺看似喧嘩,卻并不意味著公共表達自由的擴張。在微博、知乎、豆瓣上,不少人“鎖號”或“棄號”;有內容創作者放棄長程敘事或視頻,只發圖文;在做田野調查時,受訪者開始頻繁要求“不實名”“不涉及爭議話題”,建議“模糊處理個人經歷”。
我們活在一個沉默比表達更安全,抑郁比憤怒更體面,冷笑比吶喊更高級的時代。個體表達變得“不劃算”,或者,“說了也沒用”。年輕人主動撤退,退守到冷笑、反諷、躺平與“人設游戲”中去。表達不再承擔公共討論的功能,它只是一種情緒排毒方式。
不僅在社交媒體上,現實中的年輕人也在“主動退出”,退出職場,退出城市,退出社會保險。與此同時,另一部分人拼盡全力“上岸”,如同搶奪巨浪中行駛大船上的救生筏。年輕人正在陷入一種不被允許失敗又不想被看見的集體焦慮。
與表達一同失去的,還有認同感。身份、階層、未來,這些曾經在人生成長中漸次展開的詞匯,塌縮在十幾、二十歲出頭的年紀里。他們還沒來得及成為一個“社會人”,就被社會按下暫停鍵。
在資深互聯網分析師、就業創業導師張棟偉看來,年輕人對未來的悲觀情緒明顯強于前幾代人。他們不再相信“努力就能成功”的敘事。現實的復雜之處在于:一方面,是通往體面生活的路徑愈發狹窄;另一方面,是對美好生活的期望從未降低。過去20年里,家庭培養一名大學生的投入成倍增長,但一個學位,早已不再是通往中產的船票。
他們把“等待喜歡的工作”視為自由的一部分,但等待越久,越像是在原地踏步,未來似乎永遠無法真正開啟。去年的1179萬畢業生還沒消化完,新的1222萬就要入市了。而25年前,這一數字是,95萬。
一代人從未如此努力,卻也從未如此困于原地。
拼命上岸,卻仍漂在水面
從紙面上看,00后并沒有輸在起跑線上。2023年,全國高校錄取率為80.7%,研究生錄取人數超過130萬,碩博畢業生數量首次反超本科生。而同一年,全國16至24歲青年失業率一度沖破21.3%的高點,成為歷年統計口徑中最嚴峻的數字。
他們是有史以來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一代,卻也是最難找到體面工作的群體。
大量高學歷低質量的教育供給,正制造出一種幻覺:只要學歷夠高,就能換來更好的生活。但現實給出的反饋是:文憑近乎失效,能力沒有變強,出口越來越少。
一名接受媒體采訪的211大學畢業生,在半年內投出超過300份簡歷,無一進入終面。他的簡歷中寫著:“本科無掛科,曾任學生會主席,獲獎若干。”這些在八年前被視為“加分項”的經歷,在今日的就業市場上只是基礎門檻。
與此同時,“編制”正逐漸成為多數青年心目中最后的避風港。2024年,江蘇省政府信訪局一個公務員崗位吸引了2581人報名。那一年,江蘇省考報名超41萬人,是2006年的四倍。
一種名為“廳局風”的穿搭風潮在校園中流行。白襯衫、公文包、行政夾克、保溫杯,年輕人以模仿機關干部的方式,進行一種關于“未來”的投射:在穩定中謀求安全感,在身份中尋找確定性。
但這種穩定,本身并不穩妥。即便“上岸”,許多人依然陷入了“穩定而無意義”的生活困境。
“想逃離現狀,又怕進入另一個火坑。經常煩躁、嘆氣、眼淚拌飯。我好像被體制內工作殺死了。”一名上岸的公務員,在社交平臺上匿名寫道。 評論區里,盡是“二十歲中年人”的疲憊共情。
那些在父輩口中能賺大錢的行業,早已不再人人可入。一項對獨角獸公司創始人的調研報告顯示,中國頭部互聯網企業的創始人超過三成畢業于清華、北大、復旦、人大、斯坦福、MIT等高校,而這些名校生,僅占高等教育總人數的不到1%。
紅利并沒有消失,它屬于那些原本就站在通道口的人。這代人并非沒有努力,他們甚至比任何一代人都更拼。但他們所面臨的世界,是一個資源正在向上集中、可承載普通人的路徑被層層阻斷的世界。努力被結構化地浪費,成為這一代人最隱秘、卻最普遍的現實。
被困在教育的跑道上
在18歲之前,中國孩子平均要在3,000多個上學日中,完成超過2.3萬小時的學習任務,每天7小時40分鐘,貫穿12年。這是全球最密集的基礎教育訓練之一。2022年?,中國教輔類圖書市場規模達750億元?人民幣,超過芬蘭GDP的3%。這一切的終點,只是一紙高考成績單。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每天都在考。月考、單元考、期中考、期末考、模擬考,根本不知道考試以外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小沫,00后,某“雙非”大學大四學生。去年冬天,她因抑郁癥休學,之后在家休養。導師在郵件中詢問近況,小沫只回了一句:“您太看得起我們這所學校了。”她說自己“筋疲力盡,對未來毫無興趣”。
在某985高校的“戀愛心理學”課堂上,教授試圖引導學生討論“親密關系中的主動性”,結果全班低頭刷屏,無一人舉手。有學生直言:“不談戀愛,不結婚,這課沒用。”
一項針對54所高校的聯合調查顯示,71.6%的教師反映“課堂注意力明顯下降”,六成教師指出“學生情緒狀態普遍低落,主動表達意愿顯著減弱”。
張棟偉評價:“年輕人用‘喪’來劃定自我空間,躺平不是懶惰,是一種柔性的抵抗。”
在一些大學里,課程內容大多老舊、教材十年未換,許多創業課程由沒有任何企業經驗的教師講授。有學生吐槽:“講課老師連營業執照都不會辦。講的是抖音直播的機會,卻連抖音號都沒注冊過。”
一名大三學生交出一份報告,標題是《如何在B站漲粉五千》。這份報告獲得了最高分。他說:“我只是寫了我平時擅長的東西。老師也不知道怎么評判,就給了高分。”
張棟偉看過無數份畢業生的簡歷。在他篩過的簡歷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附上了真實照片。一名學生在頭像欄貼上了王鶴棣的劇照,獲獎欄填著“多次獲得康師傅再來一瓶”,興趣愛好寫的是“摸魚、喝冰美式、躺平思考人生”。仿佛提前認輸,才是通關密碼。
“你說我們懶、我們喪、我們沒目標。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只是提前明白了,這套游戲規則,本就沒有為我們準備勝利的通道。”在豆瓣小組“985廢物引進計劃”中,有13萬成員。
他們早早被送上了高速公路,卻發現終點是一面墻。而在這場賭局中,最大的代價或許不是“學不到”,而是“不愿再學”。學習不再是求知的工具,而是通往資格的苦役;大學不再是精神的溫床,而是求職前的中轉站;未來,不再是召喚,而是一場持續被延后的等待。
沒有試錯權的游戲
4月末,董某某因61頁博士論文引發的爭議尚未平息之時,4+4模式又接連曝出26頁、12頁博士論文丑聞,人們開始質疑“資源世襲”在教育領域的滲透,“4+4”項目更被形容成精英子弟的鍍金通道。
這場風波之所以激起巨大共鳴,是因為它擊中了很多年輕人心中最后一塊上升神話的殘骸。
在網友Steven看來,無論大小公司,都不再提供“成長空間”。在小公司,第一月就得掙出自己的工資,否則下個月就可能被淘汰;九成新人,試用期就是終點。中型公司稍好,但也差不多,新人往往被投放到不穩定的項目,半年不盈利整個部門就會被砍。這些公司招的不是員工,更像是在招合伙人。最好自帶資源、自帶流量、自帶現金,甚至自帶奇跡。
另一個網友說得更直白:“整頓職場?00后得先能進得去才行。就算進去了又怎樣?你不干,有的是人干,誰知道哪天就被炒。”
在北京西南三環的一間地下辦公室里,趙一鳴正在拆解一臺剛剛從某破產火鍋店回收來的飲料機。他畢業于華中一所211大學,去年加入了一家小型回收公司,專門低價收購倒閉企業的設備、家具和廚房用具,再轉手賣給下一輪創業者。
“我們現在每月能接到四五十單,有時候一晚上要搬十幾個冰柜。客戶基本不說話,簽完字就走,有種末日感。”他曾試圖開發一個二手商用設備在線交易平臺,但物流、平臺抽成、稅務政策、售后機制,每一環都要押金、許可證、專屬通道。他很快明白:“有錢人的創業叫試錯,我們這群人的試錯叫破產。”不是他一個人這樣。
有粗略統計,2023年全國新注冊的創業公司中,95后為法人代表的占比17.6%,但一年內注銷率超過62%。這些數據背后是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即便是被稱為“原生數字人”的00后,也無法改變創業從來都是少數人的生意。平臺時代留給00后的,不是平等的起點,而是更精密的分層。
2024年2月,一則短視頻登上熱搜:大一學生創立的“痛經調理館”在校內招募志愿者,“拉人頭+中醫灸療”,現場人滿為患。但沒過幾天,項目被校方叫停:手續不全、衛生存疑、宣傳尺度過線。“我們只是想試一試,難道連試一試的資格都沒有?”該項目負責人在社交媒體上回應,隨后注銷賬號。
成功率極低、失敗成本極高、社會寬容度極低,這是一代“創業者”的真實畫像。可他們仍愿意上場,因為現實留給他們的,不是選擇題,而是生存題。
走不出的房間
在小紅書“孔乙己文學”的筆記中,年輕人們寫道:
- “酒家用長衫短袖劃分等級,區別對待,短衣幫靠嘲笑孔乙己獲得快樂。”
- “我穿得太整齊,像個碩士。”
- “我走路太正經,像個編外。”
從“孔乙己文學”到“鼠鼠文學”“嗎嘍文學”,00后正在發明一套全新的語言系統,來回應他們與這個社會的隔膜。不是他們不想進入主流,而是主流敘事早已不再為他們預留座位。
一位大學老師這樣形容她的學生:
麻木、低電量運行,不知道為什么學習,也不清楚為何考研、考公、找工作,出國不想,戀愛無感。吃飯靠外賣,去了食堂也是各吃各的。進教室不抬頭、不回應,像被按下靜音鍵。教材不買,說“太貴了”“反正以后也不干這個”。個人衛生隨意,朋友圈匱乏。也有一些人為了保研,從大一就開始卷:卷成績、卷學分,連聽報告都得刷簽到。
2025年第一季度,中國結婚登記量為181萬對,較去年同期減少15.9萬,而2013年這一數字是428.2萬對。與此同時,自2022年起,中國人口自然增長率首次轉為負值——上一次,還要追溯到1960年。
輿論呼吁“早點結婚”“勇敢生娃”,而年輕人不婚不育的現實困境卻未被廣泛納入公共敘事。
一位剛“上岸”的公務員在匿名采訪中說: “我拿著5000塊工資,住在兩小時通勤的合租房里,父母生病不敢請假,女朋友還在外地考研。組織說我值得培養,但我想知道,誰在培養我?又是為了怎樣的未來?”
這樣的困惑并不偶然。一個人,被教育充分的塑造,卻在現實社會中,無處安放這副被寄予厚望的模樣。
與此同時,整個社會系統在制造一種溫和卻荒謬的敘事:現實的困境被包裝成浪漫的奮斗故事,制造出一種溫暖的幻覺,仿佛每個年輕人都能在不放棄、不拋棄中等來一個轉機。但在這層敘事之下,是教育系統、職場結構、城鄉落差和人口政策共同織就的大網,將無數年輕人困在其中。
“我們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變成了唯一被允許的表達方式,命運卻走失在途中。”正是在這樣一個祛魅的年代,他們第一次學會了清醒地凝視自己。
當批判被轉化為正能量的表演,真相便失去了它的重量。而重建,或許就從拒絕參與這場表演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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