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提“寧鎮揚一體化”,有其合理性;南京、鎮江、揚州三個城市相去不遠,地緣親近。《儒林外史》小說的“中心城市”自然非南京莫屬,其次則與揚州關系密切,卻未見鎮江影蹤。吳敬梓是到過鎮江的,乾隆三年(1738),他在鎮江作《送別曹明湖》:“今夜扁舟潤州地,爛熳花開鶴林寺”,“潤州”是鎮江古稱,“鶴林”是鎮江名寺。吳敬梓與鎮江的“緣分”殊淺,未若揚州之深。不過,《儒林外史》中卻“深藏”了一種鎮江名產“百花酒”,而“百花酒”的重要行銷地恰是南京與揚州。
2002年大西路恒順醬醋廠老廠儲存的百花酒
《儒林外史》中喝酒的場合頗多,有小酌、有酣飲,有村店、有酒樓,但是明確出現的酒名卻是寥寥;細檢全書,只有三種:百益酒、橘酒、百花酒。“百花酒”出現了兩次。第二十六回,鮑文卿已經去世,他的養子鮑廷璽被“惡意安排”續娶了“胡七喇子”,也就是王太太,這是一個女版的市井無賴,“每日睡到日中才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銀子藥。她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兒菜鮮筍做湯。閑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兩個丫頭輪流著捶腿,捶到四更鼓盡才歇。”第二十七回,鮑廷璽要招待自己的大哥,王太太建議:“如今快秤三錢六分銀子,到果子店里裝十六個細巧圍碟子來,打幾斤陳百花酒候著他,才是個道理!”王太太對“百花酒”可謂情有獨鐘。
“百花酒”,大約就是在釀酒過程中加入了“百花”。關于“百花酒”,有一個傳說廣被征引,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一百五十一引《神仙傳》:“余杭姥嫁于西湖農家,善采百花釀酒。王方平嘗以千錢過蔡經家,與姥沽酒,飲而甘之。是后,群仙時降,因授一丸藥以償酒價,姥服之仙去,后十余年,有人經過洞庭湖邊,見賣百花酒者,即姥也。”傳說中的“百花酒”聽起來很美,但總在虛無縹緲間。唐代詩歌中也有“百花酒”,項斯《途中逢故人》:“爛醉百花酒,狂題幾首詩。”詩人興會淋漓,這里的“百花酒”也很難坐實。到了清朝,“百花酒”就不是泛泛而言了,而是成了“商標”了,是鎮江的“地理標志產品”。
清代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九:“糟坊皆鬻木瓜酒,若鎮江府百花酒,揚州盛行之”;卷十三:“而游人則以木瓜為重,近年好飲紹興,間用百花”。揚州市井間的暢銷酒除了本地特產“木瓜酒”之外,近鄰鎮江的“百花酒”也頗為盛行;仔細對比兩條材料,紹興酒后來擠占了“百花酒”的市場份額,有勝出之勢。《鏡花緣》第九十六回,如同傳統相聲中的“貫口”一樣列出了五十五種酒名,其中有:“浙江紹興酒,鎮江百花酒,揚州木瓜酒,無錫惠泉酒,蘇州福貞酒,杭州三白酒。”清朝時期,揚州木瓜酒與鎮江百花酒都是地方名產,一度“難(nán)兄難(nán)弟”;后來的命運則可以說“難(nàn)兄(nàn)弟”。
我們單說“百花酒”。至遲在康熙年間,鎮江“百花酒”就已經嶄露頭角,《圣祖五幸江南全錄》:“十四日,皇上龍舟開行往鎮江”,地方官的貢物中則有“百花酒”。乾隆、嘉慶以后,鎮江“百花酒”一直享有盛譽。《隨園食單》卷二“雞松”“徐鴨”都采用了“百花酒”充當料酒。乾隆三十二年(1767)徐揚創作了《京師生春詩意圖》,雖然技法不同,卻堪稱乾隆年間的《清明上河圖》;作品描繪正陽門前的牌樓、市肆、家居等場景,酒招就有“鎮江百花”。《嘉慶大清一統志》卷九十二,列有“百花酒”,注明“鎮江府出”。道光二年(1822)楊萬樹撰成《六必酒經》,卷二云:“安徽太平延壽益酒,香馥甘濃。江蘇鎮江百花酒、常州惠泉酒,蘭薰麝越,自成馨逸”,列出的江蘇地方名酒,僅百花酒、惠泉酒兩種。
百花酒
我們再看數則詩歌作品中的例子。湯貽汾《琴隱園詩集》卷二《寄小狂》:“難攜百花酒,共醉六朝山”,“百花酒”下自注:“京江酒名”;“京江”因鎮江古稱京口而得名,這里就是指鎮江。洪亮吉《卷施閣集》詩卷十二《黔中持節集》之《宜城》:“欲飲宜城酒,偏貽京口尊”,下有小注:“是夕,署縣事楊君餉京口百花酒”。“宜城”今屬湖北省襄陽市,唐宋以來,“宜城酒”就名重天下。洪亮吉來到宜城,想品嘗當地酒,卻想不到主人偏偏以京口“百花酒”招待。這可能因為洪亮吉來自鎮江臨近的常州,算“投其所好”?不過,也可以看出,鎮江“百花酒”聲名遠播。先著《之溪老生集》卷六《藥裏后集》(下)有《除夕有傷朱東屏》,詩有小注:“每歲除夕,必以京口百花酒相餉”;“百花酒”是每年除夕朱東屏饋贈給先著的禮物,所以他難免觸景傷情。
今天提到鎮江的“地理標志產品”,可能首推“恒順香醋”;“恒順”品牌創自清朝道光年間。道光二十年(1840),鎮江丹徒人朱兆懷創辦“朱恒順糟坊”,以糯米為原料釀制“百花酒”,制醋還在制酒之后;“百花酒”再續輝煌,宣統年間獲得南洋勸業會獎章。《丹陽縣續志》(成文出版社影民國十六年刊本)卷十九“風土·物產”載錄“百花酒”,下面有小注:“俗傳‘京口百花’即此。清周玉瓚詩‘湖里山神撥酒時,曲阿酒好古來知’。宣統初,南洋勸業會給頭等獎章。”“曲阿”是丹陽的古稱。《續丹徒縣志》(成文出版社影民國刻本)卷五“食貨志·物產”亦載錄“百花酒”,下面有小注:“近以朱恒順造者為最良。宣統二年列入南洋勸業會獲獎銀牌。”一直到民國年間,徐珂《清稗類鈔·飲食類·百花酒》仍云:“吳中土產,有福真、元燒二種,味皆甜熟不可飲。惟常、鎮有百花酒,甜而有勁,頗能出紹興酒之間道以制勝。產鎮江者,世稱之曰‘京口百花’。”江蘇傳統地方名酒中,唯一受到肯定的就是“百花酒”。
不過,所謂“盛極而衰”,也就是在清代末年,“百花酒”就已經開始衰落。鎮江有兩大支柱土產業:“江綢”與“百花酒”,都主要是銷往外地的。“江綢”的本地市場已被杭州絲綢、外國絲綢所占領,因為“江綢”的材料、花樣都已落伍了;如果不改良,外省市場也岌岌可危。“百花酒”是“江綢”的前車之鑒(“殷鑒”),“百花酒”不如紹興酒銷售流暢、廣泛,本地的糟坊已經基本停產了。《東方雜志》1904年第2期“商務·各省商業匯志”:“江蘇:鎮江江綢號每年約有二百五十萬金之生意,東南門一帶機戶全恃此為生活,然本地銷場已盡為杭貨、洋貨所奪,因材料與花樣皆有所不及故也……因本地土貨向不銷本地,恐將來外省文明一啟,即不愿衣此項綢貨,銷路斷絕,鎮人又失一生業。若不及時改良,雖欲求保守斯業而亦不可得。按:鎮江土貨夙以百花酒、江綢并稱,今江綢既已如此,而百花酒又不若紹興酒銷流之暢,以故曩日糟坊遍于市,今則停歇殆盡,是亦綢業之殷鑒也。”民國以后,社會環境、商業環境急劇動蕩、變化,“江綢”也好、“百花酒”也好,都鮮為人知了。
“百花酒”的全盛時期,幾乎占據了南京秦淮河上“畫舫”用酒的半壁江山,嘉慶二十二年(1817),捧花生編撰《畫舫余譚》云:“吾鄉之酒,有堆花燒酒,麥燒酒,糟燒酒,紅藥燒酒,黃藥燒酒,三白酒,花露酒,玫瑰花酒,玉蘭花酒,松泉酒,冰雪酒,福橘酒,木瓜酒,狀元紅酒,女貞子酒,歸元酒,種種不同。凡以米麹釀成者,味苦烈。畫舫所需,向惟鎮江之百花酒,及本地之冰雪酒。”
拍攝于鎮江恒順醋博的“酒海館”
《儒林外史》成書時期,正是“百花酒”如日中天之時,王太太嗜好“百花酒”也是當時的流行風尚;吳敬梓在不經意之間為我們存留了這一則寶貴的風俗史、社會史、商業史的材料。
來源:京江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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