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今兒您過五十大壽,咱們去留個影吧?!?919年11月13日,長沙城北的木板房里飄著臘肉香氣,毛澤東將熱茶捧到父親跟前。毛貽昌摩挲著粗瓷茶碗,望著滿桌特意準備的家鄉菜,鼻腔里突然泛起酸澀——自從文七妹病逝,這是家里頭回有了煙火氣。
照相館的布景是青磚灰瓦的江南院落,攝影師按下快門的剎那,毛貽昌挺直的脊梁微微顫動。這位在韶山沖經營出二十多畝良田的當家人,此刻竟顯露出少見的局促。他特意換上的青布長衫漿洗得發硬,袖口磨出的毛邊卻遮不住這些年持家的風霜。誰也沒料到,這張泛黃的相片竟成為父子定格。
將時光倒推五十年,1870年的韶山沖尚在饑荒陰影中掙扎。毛家老宅的土墻漏著風,七歲的毛貽昌蹲在灶前,看著母親把最后半碗糙米倒進沸騰的鐵鍋。作為家中長子,他十歲便跟著父親在地里刨食,十七歲那年接過當家的扁擔時,全家人欠著八石稻谷的外債。春荒時節餓得啃樹皮的記憶,像烙鐵般深深刻進這個湘中少年的骨髓。
1893年的某個寒夜,二十三歲的毛貽昌摸黑收拾包袱。月光穿過茅草屋頂的破洞,照在熟睡的妻子和襁褓中的潤之身上。他最后看了眼土炕上蜷縮的親人,咬咬牙扎緊綁腿——與其守著三畝薄田等死,不如去湘軍大營闖條活路。軍營的號角吹散了文七妹的抽泣,卻吹不散毛貽昌衣襟里揣著的全家福:那是他離家前特意請畫匠描的,畫中父母弟妹的面容早已模糊成團。
在長沙城駐防的五年,毛貽昌的軍餉從每月三兩漲到五兩文銀。當同袍們揣著餉銀往酒肆賭坊鉆時,這個精明的湘潭漢子卻在營房角落打著算盤。他托人將銀錢捎回韶山沖,先是還清了祖輩欠下的陳年舊債,接著買下兩畝水澆地。待他解甲歸田時,毛家已擁有十五畝良田和兩頭壯牛,成了沖里數得著的殷實戶。
有意思的是,這位白手起家的莊稼漢對土地的執著近乎偏執。某年秋收后,堂弟毛福生家遭了火災,毛貽昌連夜揣著錢袋上門:”福伢子,你家南坡那三畝田,我按市價加兩成。”當堂弟紅著眼圈在契約上按手印時,十七歲的毛澤東摔了算盤:”爹這是趁火打劫!”毛貽昌的旱煙桿重重敲在桌角:”崽啊,這世道比田埂還難走,心軟就要餓肚皮!”
1910年開春的清晨,毛家老宅的門軸吱呀作響。十七歲的毛澤東背著藍布包袱,袖袋里揣著父親塞的六塊銀元。毛貽昌倚著門框,看兒子的身影漸行漸遠,突然扯著嗓子喊:”潤之!在外頭莫省飯錢!”多年后毛澤東向斯諾回憶這個瞬間,說父親喊話時山雀驚撲棱棱的翅影遮住了老人眼底的水光。
命運總愛在人間擺弄殘酷的巧合。1919年深秋,正在北京組織驅張運動的毛澤東接到家書,母親病危的消息讓他連夜南下。可當他風塵仆仆趕回韶山沖時,只見堂屋停著漆黑棺木。跪在母親靈前的毛貽昌仿佛蒼老了十歲,這個素來剛強的老漢佝僂著背,手指深深掐進棺木縫隙,仿佛要把亡妻從黃泉路上拽回來。
“爹,跟我去長沙住些時日吧?!笔匦⑵跐M后,毛澤東近乎懇求地望著父親。在潮宗街56號的租屋里,他笨拙地模仿母親生前的手法,給父親煨蓮子豬肚湯。11月的壽宴上,毛貽昌抿著兒子敬的米酒,突然說起舊事:”那年你娘懷你的時候,夢見南山飛來條金龍......”話沒說完就哽住了,混著酒水的淚珠砸進粗瓷碗里。
照相館的鎂光燈閃過三個月后,北京法部胡同的郵差送來加急電報。正在籌備湖南改造促成會的毛澤東盯著”父病故速歸”五個字,毛筆從指間滑落,在宣紙上洇出大團墨跡。他后來在自傳里寫道:”趕回家時靈堂都設好了,竟連最后說句話的機會都沒得?!鄙厣經_的老人們至今記得,那個戴眼鏡的教書先生跪在父親墳前,把照相館的相片埋進黃土,又掏出本《新青年》焚作紙錢。
毛貽昌不會知道,他教兒子打的算盤后來成了丈量中國農村的標尺;他逼著背的《曾文正公家書》在延安窯洞里被批注得密密麻麻;就連他”心軟餓肚皮”的訓誡,也化作土改運動中那句”矯枉必須過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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