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燕分飛的重新解讀
黎荔
有一個漢語成語“勞燕分飛”,來源于《樂府詩集·東飛伯勞歌》開頭兩句:“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這首七言古詩描寫一個男子戀慕一個少女的心曲。伯勞與燕子雖外形相似,但本性差異巨大,最終只能各奔東西。“黃姑”是河鼓的轉音,即牽牛星。這兩句詩以東來西去的伯勞與燕子,以隔河相對的牽牛星與織女星,比喻彼此常常相見卻不得相親相近的情景。“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的吟唱,從此將離別的凄美定格為文化基因。每當吟誦這兩句古詩,我們眼前總會浮現兩只鳥兒背向而飛的畫面,“勞燕分飛”成為中國人表達離別之痛的經典意象。
記得上個世紀90年代,有一首經典老歌《未了情》,也是化用勞燕分飛的典故,講述這種無法長久相守而不得不分離的場景:
都說那有情人皆成眷屬,
為什么銀河岸隔斷雙星,
雖有靈犀一點通,
卻落得勞燕分飛各西東。
勞燕分飛各西東,
早知春夢終成空,
莫如當初不相逢。
恨重重,怨重重,
人間最苦是情種。
一步步追不回那離人影,
一聲聲訴不盡未了情。
“勞燕分飛各西東”,是自古以來比喻夫妻、情侶別離的典故,以前聽這首歌,曾以為“勞燕分飛”這個詞和“孔雀東南飛”一樣,用雌雄兩只鳥的各奔西東來表達情侶間的情緣難續(xù)。直到有一天讀了《山海經》,我才發(fā)現自己一直錯誤地理解了“勞燕分飛”。“勞燕分飛”可不是兩只燕子厭倦了、累了,然后各奔東西,而是兩種鳥類“伯勞”和“燕子”的跨物種之匆匆交會。
這還要從上古傳說“鳥之王國”說起。這個鳥之王國在哪里呢?傳說在東海之外有一個大壑,它深不見底,寬廣無邊。這片大海上有許多島嶼。黃帝的兒子禺猇就住在這里的一座小島上,他長著人的臉,鳥的身子腳下踩著兩條黃蛇,他就是海神。這個禺猇在黃帝大戰(zhàn)蚩尤時,曾立過奇功,他殺死了夔,做成了大鼓,正是靠著這面鼓,黃帝才打敗了蚩尤。海神禺猇長著鳥的樣子,這并不奇怪,因為這里就是鳥的王國,國王是少昊,少昊名字叫鷙,這是一種兇猛的鳥,非常厲害。少昊即位為王的時候,鳳凰向他來祝賀,少昊就請鳳凰來管理百鳥,百鳥就是百官,這個國家的官員全是鳥。春天由燕子掌管,燕子一來春天就來了,而夏天呢,夏天是由伯勞來管理,據說夏至一到,勞伯就開始鳴叫,燕子也就飛走。于是就有了“勞燕分飛”。
伯勞和燕子是兩種不同的鳥,一個向東飛,一個向西飛,所以象征分離。它們分別朝不同的方向飛去,因此它們的姿勢是“分飛”而不是“紛飛”。當伯勞遇見了燕子,二者就相互完成了身份的指認,共同構成了全新的意思,在傳統(tǒng)詩歌的天空下,伯勞匆匆東去,燕子急急西飛,瞬息的相遇無法改變飛行的姿態(tài),因此,相遇總是太晚,離別總是太疾。東飛的伯勞,西飛的燕子,合在一起構成了感傷的分離,成為了不再聚首的象征。走筆至此,我想到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畫上,一對飛天衣帶當風,本應相向而舞的兩人卻在時空褶皺中錯身而過。這個瞬間凝固的畫面,恰似中國文學中“勞燕分飛”的永恒意象。當伯勞與燕子在詩經的黃昏里各奔東西,它們振翅掀起的不是塵埃,而是千年未散的嘆息。
與“勞燕分飛”相對的,當然是“比翼雙飛”這種相伴不離、并肩前進的夫妻恩愛。可是,因為社會重壓、家族責任、遷徙流離、兵隳戰(zhàn)禍這些數不盡的人世憂患,以及許許多多不得已的命運選擇,世間多的是“勞燕分飛”而不是“比翼雙飛”。從李商隱的筆下“身無彩鳳雙飛翼”的悵惘,到王昌齡《閨怨》中那位“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少婦,太多被歷史塵埃覆蓋的嘆息了。當代社會的高速列車也載著無數現代的伯勞與燕子,在微信對話框里上演著新型的“分飛”故事。人們總是試圖在濃情蜜意之時,立下《長恨歌》中“在天愿作比翼鳥”的凄美誓言,然而當大家不是同一個物種,去往的不是同一個方向,那么前方就必然有著離散之時。于是分離的宿命始終如莫高窟崖壁上盤旋的沙粒,在時光的縫隙中永恒流動。
然而,當我們穿越時光隧道,回到《山海經》中“勞燕分飛”這個意象的誕生之處,會發(fā)現一個被后世集體誤讀的有趣現象——“勞燕分飛”最初并非表達離愁別緒,而是一曲對自由與相逢的贊歌。夏官伯勞與春官燕子交班,它們的分飛非但不是悲劇,反而充滿了動態(tài)的美感。在《樂府詩集·東飛伯勞歌》中,“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我也讀出了新意。請注意“時相見”三字,道破了詩人本意——伯勞東飛,燕子西翔,看似分離,卻能在浩瀚天空中不時重逢。這種相逢不是刻意的約定,而是生命自然流動中的美妙邂逅。詩人分明以明快的筆調勾勒出了一幅生機勃勃的畫面,這是超越形骸束縛的精神自由,勞燕分飛恰恰體現了這種無拘無束的逍遙狀態(tài)。
先民觀察燕子伯勞飛翔,感受到的是生命的律動而非離別的哀愁。漢代畫像石上的飛鳥圖案,線條流暢飛揚,展現的是對自由翱翔的向往。直到唐代,李白仍以“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的豪邁筆觸,延續(xù)著這種對飛翔的禮贊。勞燕分飛的原初意象,實則是中華文明對自由精神的一種詩意表達。宋代以降,隨著城市文明發(fā)展和人口流動加劇,“勞燕分飛”逐漸被賦予離別含義。柳永“念去去千里煙波”的婉約詞風,將飛翔的鳥兒重新編碼為離散符號。明清戲曲中,勞燕更成為固定化的悲情意象。這一轉變背后,是中國人情感表達方式的嬗變——從追求精神自由轉向關注人際羈絆,從宇宙視野收縮至世俗情感。文人的筆墨不再描繪廣闊天空,而是聚焦于庭院深處的離愁別恨。
當代人使用“勞燕分飛”時,大多仍不假思索地沿襲了悲情解讀。但若我們重拾原初意境,會發(fā)現其中蘊含的現代啟示——真正的親密關系不應是捆綁而是放飛,如同伯勞與燕子,在各自飛翔中保持精神聯(lián)結。陶淵明“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意境,或許比淚眼婆娑的離別更適合描述現代人際關系。所有離別都是對重逢的丈量,所有錯身都是永恒相遇的另一種形態(tài)。在個人意識覺醒的今天,我們需要重新發(fā)現“勞燕分飛”中蘊含的自由哲學。
暮春時節(jié),伯勞與燕子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軌跡,當我們仰望天際,捕捉到的是生命的歡愉而非離別的苦澀。這種對自由的禮贊,穿越時空依然熠熠生輝。當我們不再將“分飛”視為悲劇,而是理解為獨立個體在廣闊天地間的自在遨游時,或許能重新發(fā)現這個古老意象的現代意義——在飛翔中相遇,在自由中相守,這才是“勞燕分飛”饋贈給當代人的精神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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