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古典文學知識》1996年第2期,原題“古典文學研究中的一件小事”,轉引自“天下中文系”公眾號,旨在知識分享,如涉版權問題,聯系小編刪除。
古典文學的研究工作涉及的面極廣,有很多的領域,有很多的研究形式,各個領域、各種形式對于研究者的要求是不一樣的。比如說,對于從事資料考證和清理的研究者來說,理論素養的要求就可以松一些。當然,無論那一個領域、那一種形式,都要求有較為廣闊的知識面,有較為全面的訓練,較為全面的素養。在我國古代,文史哲是不分的,沒有聽說有誰研究文學而對于歷史一竅不通。只是近數十年來,我們把研究的范圍劃得過于狹窄,一般來說,大學中文系的課堂里是不講歷史的,也很少講思潮史,只講文學和語言的種種課程,把視野搞得很小。這樣要把文學研究深入下去,是很難的。近幾年,這種情形有了一些變化,有關部門開始認識到這一點,在部分學校進行文史哲跨學科的培養試驗;不少學校的中文系,也開出了歷史和哲學史的若干課程。這應該說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有了比較扎實的知識基礎,文學研究的前景會更為廣闊些。
我這里想說的是與文學研究有關的另一個問題,就是研究者的審美能力問題。文學是文學,它到底不是社會學、不是哲學、不是史學,也不是其他的任何以邏輯和思辨作為表達方式的學科,它有自己的特點、感情、情趣、形象、境界、比喻、描述等等所構成的美。一篇作品好不好,當然有它的社會價值方面的標準,但是美不美,必是它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條件。判斷一篇作品美不美,就有一個審美能力問題。近年來,我們常常看到這樣一種現象; 分析介紹一個作家,好的美的作品沒有提出來,倒是提出了一大堆藝術上并非成功之作。此種現象的一再出現,究其原因,主要就在于研究者缺乏必要的審美素養,看不出作品的好壞,在詩歌審美中尤其如此。詩的鑒賞不從理性開始,而從審美開始。缺乏審美能力,進一步的分析就不可能。
我們讀李商隱的詩,常常在不了解它的確切含義之前,就覺得它美,《錦瑟》詩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我們至今對它的解釋仍然無法確切認定,但是我們覺得它美。何以如此?因為我們從美的感受開始接受了它。一個個的意象,流動于這些沒有必然聯系的意象中的一縷縷情思打動了我們,引起了我們的共鳴,讓我們從中領受到美。我們會浮想聯翩,按照我們的經驗創造種種圖景,有的人創造的圖景多些,有的人創造得少些,因為各人的審美經驗的多少不同,美的感受能力的敏銳與否不同,美的聯想能力也不同。但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這就是我們都是從感性體認出發,是一種情感接受,是一種形象接受。前不久,王蒙先生在一篇文章(載《文學遺產》1995年第3期)里對《錦瑟》詩作了非常有趣的分析。他把這詩的意象拆開來,重新組合,不增一字,成為另一首詩和另一首詞,而居然能夠大致保持原詩的情思韻味。我們來看他重新組合的這首詩:
錦瑟蝴蝶已惘然,無端珠玉成華弦。
莊生追憶春心淚,望帝迷托曉夢煙。
日有一弦生一柱,當時滄海五十年。
月明可待藍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鵑。
我們再來看他重組的這首詞:
杜鵑、明月、蝴蝶,成無端惘然追憶。日暖藍田曉夢,春心迷。滄海生煙玉。 托此情,思錦瑟,可待莊生望帝。當時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淚,華年已。
重新組合的詩和詞,當然都沒有原詩那樣渾然一體,不可湊泊,但一種迷惘情思與朦朧境界卻都有了。用王蒙先生的話說,是:“雖說這樣做是野狐禪,是走火入魔,但仍然令人驚嘆。絕了!”王先生把《錦瑟》詩拆開重組的目的,是要說明義山詩的可簡約性,跳躍性,可重組性,非線性的特點。如果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一問題,那么,我們就會發現,重組的詩和詞與原詩的共同之處只在于它們的情思韻味上,至于它們的內在結構,卻并不相同。而情思韻味,正是我們讀詩時的第一個印象,結構則是進一步分析才能了解的。我們首先是在情思韻味中感受到美,認可它,然后再對它作分析的。這就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判斷一首詩美不美,最初的印象是感性而非理性的。
這感性的印象是否準確,我想,大概與感情是否豐富細膩、想象是否豐富、審美經驗是否積累厚實有關。前兩點,當然帶有氣質方面的因素,但主要的還是后天的培養;后一點,則完全是文化素養問題。說到感情和想象的培養,我想提出一種很笨、很落后的方法,這就是大量的閱讀。閱讀的過程其實是感情和想象的培養過程。詩、詞、賦、文學散文,對人的情趣的薰陶、對人的想象能力的培養是很有用處的。如果能夠吟誦就更好,吟誦過程中往往能夠體味到詩文中所蘊含的多層韻味,這對于使感情更加豐富細膩是大有好處的。說到文化素養,我想無妨把視野放開闊些,一個研究文學的人,如果不懂得繪畫,不會欣賞音樂,不會欣賞山水的美,那么他也就不可能有敏銳的審美能力。文學需要感情,需要想象與幻想,一個缺乏感情與想象能力的人,一個純理性的人,是不可能研究好文學的。
以上說的是當我們具有敏銳的審美能力的時候,我們在文學研究中一開始便能夠憑感性區分作品藝術上的優劣,不至于把好作品漏掉而把藝術上并不高明的作品當寶貝大加分析。但是,這只是我想要說的第一層意思。感性體認、感性判斷、感性接受,這只是文學審美的第一步,也可以說是比較表層的一步。更深層次的審美能力,是美的分析。一首詩我們覺得它美,它讓我們激動、讓我們神往心馳,究竟原因何在?是感情的表達方式,是意象的魅力,還是高度的藝術技巧?這就需要作理性的分析。分析有各種各樣的方法。例如,沈祖棻先生的《唐人七絕詩淺釋》,是一本有很高鑒賞能力的書。它把詩的情思韻味的美、把詩的意象境界的美,揭示得非常細膩,非常貼切。沈先生用的方法大抵是先描述詩的境界,然后分析字詞。她分析《楓橋夜泊》,先說:
歲晚秋深,客舟長夜,在寂寞冷落的環境中,羈旅之感,油然而生,于是,愁思縈繞,難以入睡。不知不覺之間,月亮已經西斜,棲烏又在啼叫,霜正降,天更冷,才感到已經是將近天明了。
這一段解說,是先把詩的情景作一交代。這交代側重于詩的氛圍的傳達。接著,沈先生就進一步說明具體的情景:
夜泊楓橋之下,河面寬闊而沉靜。在它上面,蕩漾著月光,閃耀著漁火,岸邊楓樹雖然隱約可見,但整個的環境仍然是昏暗的。在這萬籟俱寂的半夜里,只有相距一里之遙的寒山寺的鐘聲,一聲聲送到客船上來。這清冷的鐘聲,既打破了半夜的寂靜,又更其顯示了、增加了半夜的寂靜,當然也就加深了終夜不眠的旅客的感觸。
再接著,又分析了一些重要字句的意義,說:
“江楓漁火”是終夜所對,“鐘聲”是半夜所聞,“月落烏啼霜滿天”則是天色將曉時所見所聞所感,總之,是一夜“愁眠”所遇到的。全篇寫客船夜泊之景,而以“愁眠”兩字貫串之,則一切景物,都染上了詩人感情的色彩,寫景亦即寫情了。
沈先生用的是傳統的方法,側重于揭示詩的意境。沈先生是著名的詩人,有異乎常人的十分敏銳的審美能力,用這種方法能夠細膩的傳達出詩的韻味。如果缺乏這樣的氣質與素養,那么要傳達出詩的韻味是不容易辦到的。當然,還有其他的方法,例如,高友工、梅祖麟兩位先生用語言學批評的方法,對杜甫的《秋興八首》進行分析,對于它的音型、節奏的變化、句法的模擬、語法性歧義、復雜的意象以及不和諧的詞,都作了細致的討論,以證明這組詩的藝術成就。作者在文章的結尾寫了這樣的一段話:
杜甫作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他的偉大之處被認為是表現在他廣博的知識,對于當時事件細致入微的描寫和他對皇帝的忠誠不渝以及強烈的愛國精神;在當代,還有人提到了他對苦難民眾的憐憫。學者們為維護這些觀點花費了驚人的精力,他們為此搜集的證據足以使一切反對意見無法成立。我們所要作的唯一證明是,這些根據論點預設的標準,無一例外的都不是詩歌自身的內在尺度。歸根結底,詩是卓越地運用語言的藝術,根據這個內在標準——創造性地運用語言并使之臻于完美境界——,杜甫的確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詩人。
高、梅兩先生的意見我以為是對的,從詩自身分析其藝術上的成就,才有可能了解其美在何處。當然,還可以有其他的方法。蔣寅《大歷詩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分析大歷詩歌的藝術特點,指出其表現時間與空間方式,其意象的類別,意象的性狀,意象的結構的特色,等等。我想,只要能說清楚詩的美在何處,從感性體認到深層理解,用什么方法都是可以的。
我們可以把這種深層理解美的能力,看作是美的感性體認的進一步發展。兩者是互相聯系的。具備敏銳的美的感性體認的能力,需要大量的美的薰陶,而深層的美的分析能力的培養,則需要多方面的知識素養。沒有敏銳的感性體認能力,深層分析就失去基礎; 而沒有深層分析,感性體認只能停留在印象上。我們常聽到這樣一種情形: 從前的課堂上,有的先生念完一首詩之后,說一聲“好!”又念一篇,又說一聲“真好!”至于好在何處,就說不出來了。因為他沒有深層分析的能力。
我不是說文學研究只要作美的分析就可以了,我是想說,文學就是文學,它的最大特點就是美。我們盡可以對文學作各種各樣的研究,但有一個前提我們卻是不能忘記的:我們不能把文學當科學、當哲學、當史學,雖然它與這些學科都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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