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村里人一提起我二嬸,腦瓜子里第一個冒出來的詞兒,準是“潑婦”“愛占便宜”,而且這名聲不是一天兩天刮出來的,簡直是靠著她日積月累的小動作,硬生生給自己打響的。
二嬸叫趙鳳仙,人是長得風風火火,嗓門賊大,走哪兒說話都是嗡嗡直響,隔著三條胡同都能聽見她罵街的聲音。小時候我跟著母親上街買菜,遠遠聽見鳳仙嬸子在菜攤子前跟小販掰扯:“這一捆蔥算一塊錢太黑了,少點,再給倆蒜苗,不然我就不買了!”最后小販無奈,一邊咧嘴笑,一邊把蔥又往袋子里塞了一根。
別以為二嬸只是在外人面前占便宜,回到自家人這兒,她那點小算盤打得更響。啥好吃的、啥稀罕物,她總是眼快手快,連個湯水都不落下。哪家院子里栽了西紅柿、辣椒,她經過的時候順手就拽一把,還嘴硬說:“不算偷,咱是自家人!”
最讓人氣得磨牙的是,每逢我們家殺豬宰羊、種地收糧,二嬸總是第一個來蹭飯。飯桌上,不管是紅燒肉還是雞燉蘑菇,夾得飛快,吃得咂吧響,還偏偏裝得特大方:“哎呀,俺家沒啥好吃的,回頭你們來,我給你們煮玉米面餅子!”
可誰也沒見過她請過一次客。
父親呢,脾氣好,天生一個老實人,對二嬸這些小動作,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母親氣不過,背地里直埋怨:“真該讓她吃點教訓,省得鼻孔朝天,看誰都欠她的!”
轉折,發生在一個特別小的事兒上。
那年秋后,家家戶戶收玉米。咱家打了滿院子的棒子,曬得金燦燦的。父親怕晚上潮氣重,天天傍黑就往屋里搬一部分。結果,有一天早上,父親一看,院子里明顯少了不少玉米。
母親氣得跳腳:“準是鳳仙干的!昨晚你又沒鎖門!”
父親皺了皺眉,沒吭聲,扛著鋤頭出門了。臨走時只留下一句:“你別管,我來弄?!?/p>
當天晚上,父親把剩下的玉米堆成了兩堆:一大堆擱在院子角落,一小堆搬到門口,特地留了一張紙條壓在小堆上,寫著:“給鳳仙嬸子留的,不夠的話,明兒再來拿?!?/p>
母親氣得鼻子冒煙:“你瘋了?!她偷了咱的玉米,你還倒貼給她?!”
父親卻笑了笑,點了支旱煙,一口一口慢慢抽著,說:“她要真拿了,看她啥反應?!?/p>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鳳仙嬸子像沒事人一樣晃進來,嘴里還嚷嚷著:“大哥大嫂,早上好啊,昨晚沒睡好,悶熱得很!”
母親憋著氣,沒搭理。父親招呼她:“鳳仙,屋門口那小堆玉米是留給你的,自己拿回去啊。”
鳳仙嬸子愣了一下,臉色就有點怪了,訕訕笑著說:“俺俺俺……咋好意思?。俊?/p>
“啥不好意思的?自己人,拿著?!备赣H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還特意大聲補了一句:“以后要啥,跟大哥說,別半夜三更累著自個兒!”
那一瞬,我清楚地看到,鳳仙嬸子的臉刷一下紅了,像是被什么東西打了一巴掌。
她支支吾吾地站了半天,最后囁嚅著說:“不用了不用了,俺家有……俺家有?!闭f完,竟然頭也不回地跑了。
后來聽村里人講,那天鳳仙嬸子回家,把家里人罵了一頓,說以后誰敢半夜摸黑干偷雞摸狗的事,她就拿掃帚打斷誰的腿。
最明顯的是,從那以后,鳳仙嬸子變了。真變了。
原來愛蹭飯的她,開始在自己家院子里種菜了,種的辣椒、豆角結了一園子,自己吃不完的,還挑著擔子去鎮上賣。買了錢,她居然真買了兩斤豬肉,拎著跑到我家來,一邊笑著說:“上次吃了你們家的,這次該我請客了。”
母親愣了半天,半信半疑地接過肉,回頭對父親說:“咋的,這天都能打西邊兒出來了?”
父親咧咧嘴,一句話點破了天機:“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真心待她一次,她自己知道丟人。罵她打她,她死不認,給她留臉,她自己下不了臺?!?/p>
后來,村里誰家有紅白喜事,鳳仙嬸子都跑得比誰都勤快,不光幫忙,還特意買東西添人情。誰家缺了個水桶缺了個鏟子,她借出去都不帶眨眼的。漸漸地,村里人提起她,話風也變了,從“愛占便宜的潑婦”變成了“能干大方的鳳仙嬸子”。
有次,我忍不住問父親:“爸,你當時咋就想出那招的?”
父親瞇著眼笑了笑,手里的旱煙鍋咕嚕咕嚕響著,說:“咱是莊稼人,莊稼人講究啥?種啥得啥。你給她種點善意,她遲早會還你一片清白的地兒?!?/p>
如今想想,父親那天留給鳳仙嬸子的,不光是一堆玉米,更是給了她一條臺階,一點尊嚴,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
有些人哪,你越跟她撕扯,她越賴著不改;可你若放她一條生路,她反而自己慚愧得沒臉見人。
這是我長大以后,才真正明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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